白天,我把攀夜时遇到的怪事撇在脑后,继续着另一种攀登。
我攀登的目标是爱情。
伏天里的农活并不紧张,也就是锄地翻地瓜秧之类。加上家家户户进入缺粮阶段,每个人肚里装的食物都是假冒伪劣,热能产生得极少,所以各个生产队上工普通懒散起来。尤其是下午,一般是不
到四点不出工的。漫长的中午,便成了众人弥补夜间所欠睡眠的良好时机。没有蚊子骚扰,你就找个合适的地方睡吧。男人们在院里的树荫下,女人们在屋里的地上,你睡我睡人人睡,连鸡鸭猪狗都受
了传染,池家庄子除了树上的蝉鸣是一片静寂。
可我没睡。我在从事一项甜蜜的事业:给池明霞画像。我手头有池明霞送给我的一张二吋照片,我要将它放大三十二倍,像一张十六开纸那么大小,并且涂成彩色,然后突然送给她,给她一个大大
的惊喜。
其实我在学校里美术课学得并不好,尤其是临摹的功夫极差。好在我有一张专门用于放大图像的“九宫格”透明塑料片,那是花八分钱在商店里买的。我把它蒙在照片上,用夹子夹住,然后再将画
纸上用铅笔打出方格,这样一个格一个格地慢慢描摹,池明霞的形象基本上就可以不失真了。
我已经干了七个中午,池明霞的黑白影像已经完整地在画纸上显现了出来。我用像皮擦去格线,再从整体着眼做一番修正,池明霞便对我永恒地微笑了。
漂亮。靓丽。娇美。娴静。明眸皓齿。眉清目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我把我脑子里储存的好词儿都抠出来了,可是把它们抠净了,也还是不足以形容我对池明霞的感觉。
我把脸整个地贴到了纸上。因为池明霞的头像已经和真人一般大小,所以我眼对着她眼,嘴对着她嘴,鼻子对着她的鼻子,耳朵对着她的耳朵。
我又亢奋了起来。然后最亢奋的部位却没有对应之处,让我明白了“画饼充饥”的确切含意。
然而,画这个饼,就是为了得到真正的饼。我把她画好了,池明霞能不深受感动,让我痛痛快快地吃上一口?
画吧画吧,赶快画吧!
这时候我真是体会到了爱情这玩意儿的伟大之处。你看我,昨天夜里严重失眠,但这个中午我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精神抖擞得像蓝天下狂风中的一面红旗。我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拿来颜料、毛笔
,端来盘子和一碗清水,开始为画像上色了。
我先涂她的脸。我捏出一些橙红放在盘子里用水调匀,用毛笔蘸了,从她的刘海处向额头及两眼润染起来。一笔,一笔,再一笔……
哎哟,我不行了,我又受不了了。
我受不了池明霞的眼睛。她那么含情脉脉地直视着我,谁受得了呀!
我停住笔,与池明霞对视着,又想起了第一次为她的相片上色的感觉。
三年前,我刚从公社中学毕业回村。在下地干活之余百无聊赖,经常捧着毕业合影想念那些同学。看来看去,总觉得黑白照片失真,就去公社商店买来一盒水彩颜料,学城里照相馆的办法给相片涂
了颜色。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同学所穿的衣服,于是就让他们全都恢复了原色,并让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青春的红晕。这本来是我一次自娱自乐的行为,没想到让姐姐发现了,她就背着我
拿了这张相片四处宣扬我的这份才能。这一下不得了,那年月去城里照相本来就是奢侈行为,洗几张黑白的就不错了,谁舍得再花一笔钱为相片加彩呀。听说我能办这件事,而且估计不会收费,于是许
多人就拿着相片一窝蜂地找我来了。我也乐意在众人面前显山露水,就来者不拒,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这门艺术上。
说来真是奇怪,这事我干了将近一年,水彩买了整整三盒,相片不知染过多少张,可是从来没产生过特殊的感觉。在为那些相片上色的时候,我仅仅是个画匠,赤橙黄绿青蓝紫,机械地涂来涂去,
完成之后让人取走就完事了。可给池明霞相片上色的这次就不同。
这池明霞住在村西头,我原来与她没有多么密切的交往。在邻村上初中虽然我们是同学,但平时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那时她是一个瘦瘦的小丫头,在大群女生中并不出众。我后来上了高中她却没上
,就回到村里干活了。等到我高中毕业,再在村里见到她时,她的长相也还是没引起我特别的注意。然而等到她拿来相片让我着色,情况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心理感受。在我将蘸了水彩的毛笔掂在手上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羞答答地笑了。不止是羞答答,而且还眉目含情。她就用那小毛毛眼直盯盯地看着我,说:
你给我涂红腮帮吧。
你给我画黑眼影吧。
你给我抹红嘴唇吧。
你给我填小酒窝吧。
你看我俊不俊?
你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
我的手抖了,我的心抖了。因为在我心海深处的基岩下面突然爆发了一场地震,引发了汹涌澎湃的海啸!
我说:
池明霞你真漂亮。
池明霞你把我迷倒了。
池明霞我想跟你好。
池明霞我想娶你为妻。
池明霞我如果得不到你,我他妈的就不活了!
……
就凭着这么一张相片,就是在这么一刹那,池明霞就让我爱上了。
不用说,我给池明霞那张照片着色,是我艺术才能的一次超常展示。我用的是心,用的是血,用的是全部生命——
深浅,浓淡,无一处不恰切;
明暗,冷暖,无一处不准确;
均衡,对照,无一处不妥当;
搭配,响应,无一处不合适。
我完成这一切之后,就把它插在墙上挂的相框边上,一连欣赏了好几天,真是舍不得给她了。但舍不得给她,那我也不会得到我想要的,于是我就在某一天上街碰见她时,说相片染好了,你去拿吧
。
池明霞是在一天中午去的。她拿过相片看了又看,说道:“有些人真不简单,染得这么好。”
她说“有些人”时,眼睛却定定地瞅着我,目光里透露着肯定应该叫作“仰慕”的光芒。我知道,我的心血没有白费,就说:“染得好不好,得看给谁染。你拿着这张相片走遍全村比一比,你就知
道我上心没上心了。”
池明霞说:“可惜我就这一张,要不还想叫你给染。”
我说:“那你再去照呀。”
池明霞说:“等秋后队里分了钱吧。”
说罢,她拿起桌上的毛笔,红着脸说:“有些人,其实真坏。”
我问:“你说谁坏?”
池明霞瞅着我说:“在人家脸上抹来抹去,不是坏是啥?”
这话我听明白了,就大着胆子说:“你觉得吃了亏,就还过来吧,我让你在我脸上抹!”说着就将脸迎了上去。
池明霞咬着下唇笑道:“你当是我不敢呀?”说罢,就用笔蘸了颜料,将我腮上涂了两个大红蛋蛋。染罢,她掷笔大笑,笑得胸脯直颤,就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伏在那里。
我没见过这种阵势,一下子晕了,两束眼光竟粘在那儿再也挪不了地方。
池明霞发现了,下意识地将胸脯一捂说道:“有些人真流氓!”说罢起身匆匆走掉。
我见自己惹了祸,一下子六神无主。看见池明霞的相片仍在桌子上,便急忙拿了去追。刚走到院里,就见我姐站在她住的东屋门口,叫着我的小名哈哈大笑:“喜子,你看你化好了妆,要演什么戏
呀?演《天仙配》?”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腮上还留有池明霞的作品,只好满面含羞跑回了西屋。
我本来想池明霞一定气得厉害,再也不会理我了,我在她相片上倾注的心血也白费了。想不到,过了几天再在街上遇见她,她将嘴一撅说:“有些人没记性,留了人家的东西不还!”
我心里一热,问道:“谁说不还啦?你说到哪里还吧!”
池明霞说:“找个有山有水有老鹰有月亮的埝儿,今晚去吧!”说罢,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仔细想想,池家庄子的山只有馍馍山,馍馍山下有个小水库,水库边上有块鹰嘴石。那么,池明霞便是让我今天晚上到那里去了。
明白了这事,我简直是欣喜若狂,整整一个下午,我一边和社员们锄地一边抬头看太阳,看了不下一千二百回。
那时正值春天,我吃过晚饭便驾着温煦煦的小南风去了村外。到了馍馍山下的水库边,坐到那块尖尖的鹰嘴石下,就眼巴巴地等着池明霞去。那种等待在我来说史无前例的,是惊心动魄的。我既幸
福又恐惧,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巴帮骨“得得”直响。就连脚边的水波光粼粼,浸于其中的月亮摇摇摆摆,都让我万分地紧张不安。
终于,池明霞从小路上走来了。她到我面前站下,“扑哧”一声笑道:“有些人真没出息,说来就来了。”
我说:“你说谁没出息?”
池明霞叹口气说:“还有谁?咱俩呗!”
这姑娘,说话还真有个特点儿。我站起身,大着胆子说:“没出息就没出息!”我一下子扑上去,就把她的小腰揽住了。
池明霞往外挣扎:“你你你你!”但她作出脱离姿态的仅仅是她的上身,而下身却紧紧地与我贴在一起,就像两个树杈共有着一棵树干。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我们的紧密接触,也明白这接触是双
方共同配合完成的。可池明霞这时还是说:“你你你你,你个流氓!”说罢,她就用她硬硬的耻骨向我顶撞。这种顶撞太刺激了,我受不了,就急忙蹲到一边去了。
她蹲到我身边问我:“哎,你怎么啦?”
我说:“我流氓,我没出息。”
池明霞说:“有些人真是奇怪。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我没法向她解释,从兜里掏出那张相片递给她说:“什么奇怪不奇怪的,你快走吧。”
池明霞满腹狐疑地走了。我看见,她在月光下一步三回头,恰似蒲松龄描写过的千娇百媚的女狐。
等她走远,我站起身来,感受着裤子里的粘腻,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肮脏最下流的家伙。尽管我早有梦遗的经历,早有自慰的尝试,但真地在一个女孩面前弄出这种脏物,我还是对自己深恶痛绝
。
这就是我十九岁时的真实心理。因着肮脏而倍显纯洁。
此后,我将这种纯洁心理保持了一年多的时间。我没再和池明霞约会,她也没再主动找过我。我们不在一个生产队,因而见面也不是太多,偶尔在街上碰到了,也是匆匆错身而过形同路人。我记得
,她说过等秋后再去照相让我上色的,可是直到过年也没见她送相片过来。
我们恢复关系是在去年的夏天。上级要求评《水浒》,批宋江,大队为应付上级检查,就让我出黑板报。我先画了个报头,一个黑脸李逵正义凛然地站在画面中心,一手拿着两把板斧,一手指着画
面角落里的宋江怒斥。我把那宋江画得又小又猥琐,样子十分可恨。
村里人当然前来观看得很多。我注意到,池明霞也在其中。她左看右看,磨磨蹭蹭地一直不走。等到别人都走光了,她忽然开口道:“我看呀,有些人比宋江还孬!”
我看她一眼,紧张地问道:“你说谁?”
池明霞仰起脸说:“谁造反不彻底就说谁!”
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想我正白天黑夜地想你呢,你倒又发这话了。我说:“彻底不彻底的,晚上到水库那里试试!”
池明霞将嘴一撇:“试试就试试。”
晚上,两个造反者果然在水库边上碰头了。因为有了共同的抱负,所以那一晚我们把反造得远比上一次嚣张,两个人的身体再没发叉,而是从上到下合在了一起。后来,我又是不好意思地蹲下了。
池明霞伏在我的肩上问:“你怎么又这样?你到底是怎么啦?”我说:“怎么啦?还不是怪你!”说罢就伏在她的耳边,讲了男人的秘密。她支愣着耳朵听得饶有兴趣,然而当我想让她见识一下生命的
精华时,她却坚决不肯,打我一巴掌说:“有些人真不要脸!”
我们的关系到了这种程度,我心想完全可以乘胜前进了。我计划,等再一次约会,便一定要摸一摸她的身体,最好是不隔衣服。
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计划至今还没有实现。在那之后我们又在水库边约会了几次,但每次见了虽然也拥抱,也亲嘴,可是我想做进一步的举动就不行了。她总是挣脱了我撅着嘴道:“有些人目
的不纯!”
我让她说得哭笑不得:“咱们的目的早就不纯了,要纯还跑到这里?”
她说:“不那个就纯,那个了就不纯。”
我这才明白了她说的“纯”的本意。
我想,你想纯就纯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不纯。
去年腊月里的一天,池明霞来到我家,拿出一张二吋照片,说是送给我的。我一看,那照片照得非常之好,照相师傅用了时髦的倾斜取景法,这样她便格外显出了妩媚。尤其是那小毛毛眼里透出的
朦朦胧胧的眼神,让人看了怦然心动。
我学得她的口气说:“有些人的眼真厉害,简直能杀人。”
池明霞说:“就是要杀你。我在那里照相的时候,就是望着你照的。”
我说:“那时候我没在那里呀!”
池明霞说:“我想叫你在那里,你就在那里。”
我万般感动地看她一眼,说:“我也是。我想叫你在哪里,你也在哪里。”
池明霞说:“你要我在哪里?”
我说:“你要我在哪里?”
池明霞说:“白天有白天的地方,晚上有晚上的地方。”
我就说:“有些人跟我一样,真不要脸!”
池明霞便扑上来打我了。我岂是他能打的?就猛地将她抱住,将她上上下下摸将起来。
她一边掐我一边说:“又不纯了!又不纯了!”
我只好将她放开。我想,火候还是不到。我总有一天要好好地用个手段,叫你乖乖地就范。
此后,我天天端详着他的这张照片想她念她,同时也在谋划着能够将她彻底征服的有效手段。
这一天,我抬头看见墙上的毛主席像,感受着他老人家对我展示的威力,心里一下子开了窍门。我想,我要将池明霞的相片放大一张,让她挂在自己的家中,以便天天感受我叶从喜对她的痴情。
当然,我不能将她画得跟毛主席一样大,那样就成了反革命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