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醒过来,我发现那些原子弹和氢弹还没有爆炸,刚才那次大爆炸是我想像出来的。夕阳还在西天边挂着,远处的沭河反射着晚霞像一条迤逦的彩带。近处,馍馍山静静地立着,而村里的炊烟已
经在无风的傍晚像一棵一棵灰色的树生长起来了。
我记起了我的职责。一个地震宣传员的职责。
我考虑了一下,我要干的事情有这么几件:
一、建议村里立即开一次全体社员大会,让池长耐学齐书记做防震抗震动员讲话,然后由我把老钱在培训班上讲的向众人大体上学说一遍;
二、利用黑板报等形式,进行防震抗震宣传;
三、我自己带头建一座防震棚,供大伙学习仿造;
四、我立即开展业余观测活动,以便及时发现地震前兆。
关于第四点,我又考虑了四小点:
1、不管是下地干活或是在家,身边随时带一脸盆和一酒瓶,让酒瓶倒放在脸盆中。因为一旦地表晃动,酒瓶就会倾倒发出响声;
2、随时随地观测动物如牛、羊、猪、狗们的表现;
3、每天早晚用绳子测量一下村中央那口井的水面高度,同时打一点水上来检查是否变得浑浊或有异味;
4、自做一个类似建筑工用的那种水平尺,中间放上一个没开封的小药水瓶,放在家中地面上,每天看上几遍,以观察那个水泡是否在水平尺的中间,以测验大地是否发生了倾斜。
另外还有一条措施,我怕别人不信,不好意思说,只能一个人悄悄进行:我要特别注意自己是不是有无故失眠的现象。因为从唐山地震那天夜间的经验看,不谦虚地说,我的身体有测验地震的特异
功能;谦虚一点说,我对地震特别敏感。而且,这一条特别可靠,也特别重要,我一定要好好地体验着。
我走进村里,没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池长耐的家中。我想先向池长耐汇报一下我的受训情况,然后提出我的几点工作计划。
池长耐住在村子西部的一条街上,家有五间房屋,而且一律是时髦的“四不露毛”式。所谓“四不露毛”,就是中间苫草,一圈檐边则贴上两三层水泥瓦。这种水平,虽然比不上大队部那样一色水
泥瓦的高级,但在全村还属上等建筑,站在高处数数,统共也就那么三五户。所以池长耐很满足,他经常说这么一句话:“要不是毛主席领导,咱还能住上四不露毛?”
我走进那座“四不露毛”的建筑,却没能见到池长耐。不光见不到池长耐,而且连他的老婆孩子也没能见到。池长耐一共两个孩子,闺女前年已经嫁到外村,儿子池学苏去年则上了大学。池学苏已
经放假回来了,这会儿到哪里去啦?
我站在贮满院子的暮色里小心翼翼地喊:“池书记,池书记。”
萝卜花从堂屋门口露出脸来看了看我,说:“喜子呀?进屋来吧。”
我便走了进去。
进屋一看,原来萝卜花正披了一件褂子,坐在一个飞速转动的圆东西跟前。那圆东西旁边,则有一个黑乎乎的方东西和一个亮着的小电灯泡。我看看这些东西,便明白这就是村里人整天议论的电瓶
与电扇了。
我站在那里问:“书记呢?”
萝卜花说:“上阿湖了。”
阿湖是离我们八十里远的一个小车站,在陇海线上,我们这儿去上海一般都在那里上车。我便猜出,池长耐一定是因为家里要闹地震,提前把儿子送走了。
我问:“他今天还回来吗?”
萝卜花看着我,异样地笑道:“你问他回来不回来干啥?”
我说:“我要跟他汇报防震的事。”
萝卜花说:“跟我汇报就不行?”
我说:“行呵。”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道:你一个熊女人算个啥,我还要跟你汇报?可我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也不敢不向她汇报。我便拿出会上发的小册子,找一个小板凳坐下,向她说了起来。
可是我发现,萝卜花听得心不在焉。她看看我,再看看屋外,长了云瞖的眼睛就这么睃巡忙碌着。
她坐在电扇的风头上,脸上一点汗也没有。而我坐在背风处,就感觉热得相当厉害。蚊子又趁火打劫频频发起袭击,我只好腾出一只手在腿上身上拍打。于是,我的汇报就很不正规了。
萝卜花又看了一次屋外,然后对我说:“看你热得,也过来吹吹电扇吧!你长这么大,恐怕也没尝过这种好滋味吧!”
我抬头看看,见萝卜花肩头的褂子已经掉了半边,一个肩膀和一只大**此时全露在外面。由于电灯泡的度数太低,那半裸的身体光是光,影是影,十分鲜明。
我哪里好意思过去。不只是不敢过去,而且还想离开这里了。
萝卜花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扯正了肩上的衣服说:“你坐在这儿,我去把鸡窝堵上。”说罢就出去了。
我有意享受一下电扇的滋味,见萝卜花走出去,便坐到了电扇能够吹拂的领域里。啊哟,那个滋味可真叫舒坦,真叫痛快!我为了让身体大面积地享受它,便挺直胸脯,伸直两只胳膊,并且把嘴也
大大地张开,希望那用电发动出来的风也吹到我的肺脏里去。
我这么享受了好大一会儿,扭头一看,那嘴便僵大在了那里。因为我发现,萝卜花正站在门口痴痴地看我。
我没想到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会用那种眼神来看我,心里便有些发慌,急忙站起身道:“我,我得走了。”
萝卜花走进来说:“没汇报完就走?你这青年真不懂事儿!”
我不想做一个不懂事儿的青年,只好又坐下来拿起了那本《临沂地震知识》。
我接着又说地震的厉害。萝卜花却慢慢地凑到了我的面前。万万想不到的是,她突然将双肩一耸,让褂子飘然落动,然后一手托着一只大**向我猛烈抖动着笑道:“震喽震喽!震喽震喽!”
一个女人向我做出这样的动作,我真是感到了如同地震一般的震动。但我对她这样子感到恶心,便将书本往兜里一揣就要走。哪知,萝卜花猛地扑上来就抱住了我。也不知她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
竟一下子将我摁倒在了蓑衣上……
一个小时之后,我在村外水库里拼命地洗着自己。我一边洗一边想,我真脏呀,真他妈脏呀!我脏成这个样子,这一水库水也洗不干净我了!
水洗不干净,我便加上了我的眼泪。我呜呜哭着,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着。
洗了半天终于住手,我回家吃了点饭,拿了蓑衣便出了门。在我吃饭时,娘和姐姐几次和我搭话,我都气哼哼地不理他们。娘和姐姐小声嘀咕:“这喜子,今天是中了邪啦?”
到了麦场上,人们看见了我,都问我地震怎么样,看来他们都已知道了我今天去公社开会的事。我没好气地说:“怎么样?大地震说来就来!谁都脱不了一死!”
说罢这话,我便走到麦场一角躺下,对谁也不再搭理。
我这话,在麦场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问:“大地震来了是什么样子?”
众人们七嘴八舌地讲出了答案:
“地打摆子!”
“地里冒毒气!”
“地里喷水!”
“地陷下去!”
……
中年汉子叶明祥大声喊叫起来:“都不是都不是,是天爷爷和地奶奶日屌,要把人都挤死!”
人们哄然大笑。
叶明祥却说:“笑啥?到这会儿还笑!这是真的!”
有人附和道:“不错,凡是生灵都干那事,天老爷就不干?”
人们想了想,认为这说法有道理,马上觉得刚才的笑有些浅薄有些唐突,就都敛起笑不作声。许多人抬起头,怯怯地向天瞅去。他们似乎发现那黑沉沉的天带着疯狂而强大的情欲,正越来越低,越
来越低,立刻要与黑沉沉的大地交合,立刻要把身处他们中间的人挤压成一团团肉饼……于是,一股强烈的惊惧感,像疾风一般掠过麦场,掠过大大小小的胸腔。
老牛筋这时说话了:“老少爷们,不想死的,跟我祭关公去吧!”
有人说:“对,快找关老爷出面,用他那把青龙偃月刀,把那大鳌鱼给斩了!”
老牛筋提起蓑衣,一边往村里走一边说:“你们先去着,我回家拿些纸烛供品,随后就到!”
听他这样说,许多人叫起来:“走呀走呀,快去关帝庙呀!”说罢便呼呼隆隆向馍馍山的方向走去。
我从蓑衣上坐起身来,看着这个场面,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想拦住大家,向大家宣传地震是自然现象,祭关公是不中用的,可我已经无能为力,因为场上的人很快就走了大半,只留下一些不信迷信
的年轻人。
我的几个高中同学走到我旁边坐下,一个个都说:“愚昧!没治!”
池明松说:“让他们祭去吧,叩上一回头,心里还有个安全感。”
叶从玉说:“唉,怎么叫咱摊上了这个时代!日子本来过得艰难,又他妈的要地震!”
池明松向我说:“叶从喜你去开会了,你说实话,这地震到底能不能提前预报?”
我说:“老钱讲了,有这种可能。去年辽宁海城地震,就是预报准了,大家有了防备,损失大大地减轻了。这在国际上都是个奇迹。可是前几天的唐山大地震,就没有做出预报,结果一个大城市全
毁了。”
叶从玉说:“唉,人类看起来怪能,又能上天又能下海,也能预报天气,可是这地底下的事就管不了。”
我说:“老钱讲,地震要来的时候,总是要有些异常现象的,咱们都注意一点儿。”
大家都点头道:“是得注意,是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