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警报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它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就像我在电影上听过的防空警报一样。
我立即反应过来,立即蹿到院里大声喊道:“来地震啦!要来地震啦!”
果然,在短暂的警报声之后,一个嘶哑的男声传了出来:“全县人民注意啦!全县人民注意啦!我是沂东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丰思亮!现在,我代表县委县革委发布防震抗震第一号命令!据地震台网
预测,我县可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强烈地震!听见了吗?二十四小时之内可能发生强烈地震!为防止人民群众遭受伤亡,我现在命令:各机关、学校、农村、厂矿、企事业单位,马上集体转移到安
全地带!行动要迅速,一定要迅速……”
我爹我娘都跑到院里惊慌万分地说:“啊呀,真要震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我说:“赶紧上山,上馍馍山!”
我姐说:“不叫池长耐啦?”
我说:“都到什么时候了,等地震过去再说吧!”
我娘说:“唉哟,家里还有几块钱,我得带在身上!”说着,就向屋里跑去。
我爹说:“得拿点煎饼!拿点煎饼!”说着也跑了进去。
我跺着脚催他们:“你们快一点!警报已经发了,地说震就震!”
就在这时,我听见池长耐用铁皮喇叭筒放大了的声音在街上响了起来:“来地震啦!这回真要来啦!快上山呀!快跑呀!跑完了就没命啦……”
这时我爹我娘已经从屋里出来,我说:“快走!”一家四口就去了街上。
村里这时已经是一片嘈杂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惊慌奔跑的身影和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我们汇入人流,直奔村外而去。
在路上,我遇见了老牛筋。别看这老汉又老又胖,可跑起来丝毫不比别人慢。他一边跑一边说:“大伙别上山,都跟我去关帝庙磕头,叫关公老爷保平安呀!”
我爹我娘一听,立即跟在他的屁股后说:“去磕头!去磕头!”
我说:“你们别信那个!关公不灵的!”
我爹却说:“信就灵。你跟你姐上山吧,我跟我你娘去磕头,反正关帝庙那里也保险。”
我想也是,就由着他们去了。
我和我姐去了馍馍山。那里的山坡上已经有了一些人,此刻还有更多的人从村中向这里涌来。很快,朝村的一面山坡站满了,人们便向山顶挪动。
我和我姐摸索着也去了山顶。那里,树木稀疏,巨石嶙峋。人们在星光下或坐或站,都带着惊恐的语气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议论来议论去,几乎人人都得出一个结论:闰八月本来就不好,又加上
今天是闰八月初一,这地震是非来不可了。
我也认同这个结论。我想,上级一般是不会轻易发警报的,一旦发出,那么地震的可能性就是很大很大的了。可能是马上,也可能是过一会儿,过几个小时,这地底下的那条大鳌鱼便会突然醒过来
,将它广大无边的身躯猛烈翻动。在那个时候,地光闪闪,地声隆隆,地表崩裂喷水冒沙,各村的房屋轰轰倒塌,人们就像筛子里的草料一样颠簸晃动不止……
想到这里,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巨大的恐惧感充满了整个身心。
山下的关帝庙那儿传来了人声。仔细一听,那是老牛筋在领着一帮人高声念经:
“浩气凌霄!”
“浩气凌霄!”
“丹心贯日!”
“丹心贯日!”
“悯人心之日下!”
“悯人心之日下!”
“望世道之还昌!”
“望世道之还昌!”
……
而在村里,则传出池长耐用铁皮喇叭筒喊出的声音:“还有没有没走的?还有没有没走的?谁也不准再留在村里,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我姐这时说:“这个杂种羔子,他还不来!”
我说:“等一会儿他就来了。姐你在这里找他说说!”
我姐咬着牙道:“我当然要找他!他要是不答应,我饶不了他!”
我也希望这样,便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等了好大一会儿,池长耐的声音才在村中消失了,看来他已经把人都撵出了村外。
关帝庙那边的念经声还在继续:
“敬在案前发誓!”
“敬在案前发誓!”
“从今后善事必作!”
“从今后善事必作!”
“恶事不为!”
“恶事不为!”
“至老不倦!”
“至老不倦!”
……
又过了一会儿,这经声突然中断,紧接着便是池长耐的一串喝斥声:“这是干什么?又搞封建迷信!快上山!快上山!”
于是,那边便有幢幢的人影向这边移动,很快与山上的大群汇合在一起。
池长耐也跟了过来。他在离我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站定,举着喇叭筒大声说:“大伙在这里不要乱动,都老老实实呆着,地震不过去,谁也不准私自回村!”
说完,他就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了。
我姐向他看了看,对我说:“你去跟他说一声,就说我来了,在山顶后边等他。”说罢,她便绕开人群,借树丛的掩蔽悄悄去了山后。
我等了一下,便去了池长耐的跟前,向他小声道:“书记,我姐回来了,她有话想跟你说说。”
池长耐说:“是吗?她在哪里?”
我说:“在山顶后头等你。”
池长耐说:“好吧,我去见见她。”
说罢,他便起身走了。我注意到,他走的时候也是绕开人群,借了树丛的掩蔽。
我回到和我姐呆过的地方,悄悄地坐下了。这儿是人群的边缘,十分僻静。
坐了一会儿,我估计我姐与池长耐已经见面了。我不愿想像他们见面的情景,但我脑子里老是闪现出我姐在家梳洗打扮的情景。“女为悦已者容”,那现在池长耐还喜欢她吗?如果还喜欢,那他们
见了面会做些什么?如果不喜欢她了呢,那他们见了面会怎样……我想来想去,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但乱过一会儿,我便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在他们见面之后,我的事情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我的命运会不会出现一个转机?
这种等待,焦灼而痛苦。我只觉得我的喉咙干出了一道道裂缝,我的心干出了一道道裂缝,而在每条裂缝中,都呼呼地向外喷射着青烟。
我实在受不了煎熬,便想干一点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我记起了我的地震测报宣传员的身份,便想在这个时候继续履行我的职责。
我蹲着身子,用两手在地上摸索起来。左手触到一个西瓜大小的石头,我搬过来放到身前;右手触到一块甜瓜大小的石头,我又搬过来,摞到那块大石头上面。
接着,我一个又一个往高里摞那石头:茄子大的,梨子大的,蒜头大的,杏子大的……一直摞到不能再摞。
于是,一座三尺高的石塔,在黑暗中矗立在我的面前。
“小震闹,大震到”。我想用这座石塔测出大震来到前的小震,从而做出比县里更为超前的预报。
我站起身,抬脚猛地一跺,那石塔摇晃几下,便“哗啦”一声坍倒了。
行,这思路十分正确。这石塔的灵敏度也很高。
我再一次把它垒起。这一次我垒得更加细心更加巧妙,每一块石头都让它摇摇欲坠。当我把最后一粒小石头放到塔尖上,心里想:这座石塔,恐怕连一级地震都能测出,比张衡的地动仪还要灵呢。
我坐在石塔边,静静地守候着。
我仰起脸来,眺望着深邃无底浩瀚无垠的夜空。
一条乳白色的带子,从东北方向的天空静静地升起,升至人们的头顶,又静静地降落在西南方的山坳里。这是银河系,它包容的恒星就有一千多亿颗。这是中学课本上讲的。
群星密布,闪闪烁烁。那一颗,大概是火星;那一颗,大概是土星。它们连同水星金星木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太阳月亮还有地球等等,组成了太阳系。这是中学课本上讲的。
我的脚下就是地球。地球像鸡蛋分为三屋:地壳像蛋壳,地幔像蛋清,地核像蛋黄。这也是中学课本上讲的。
人就天天趴在蛋壳上,在太阳系里在宇宙中滴溜溜地转着。这蛋壳还很不安稳,动不动就震上一家伙,让我们流离失所甚至死于非命。
人呵,是多么渺小多么可怜!
就是这些可怜的生物,还在为了一些这这那那的事情争得你死我活!
想一想就在大地震即将到来之前,我们姐弟俩还为五年之后的事情费尽心机,真觉得可怜至极!
我从天空那里收回目光,坐在石塔旁边长嘘短叹。
夜色中,山坡上一个黑影在向我慢慢靠近。我想这是谁和我开玩笑,在学猪狗那样爬行?
等那个黑影进一步靠近,我睁大眼睛瞧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我家丢失的那头黑猪么?
看来,这一个多月以来,它还一直生活在这座山上。我打量一下它,发现它身躯变大了许多,样子也剽悍了许多。如果再生出两根獠牙,那它就是标准的野猪了。
今天晚上它怎么又露面了,而且还是冲我而来?
它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就站在那里与我对视着。
我说:“伙计,你来啦?”
猪说:“吼吼,吼吼。”
我说:“你还认得我吗?”
猪说:“吼吼,吼吼。”
我说:“你在山上生活得好吗?”
猪说:“吼吼,吼吼。”
我说:“你想家吗?”
猪说:“吼吼,吼吼。”
我说:“你也知道要来地震吗?”
猪说:“吼吼,吼吼。”
我说:“等地震过去,你想跟我回家吗?”
猪说:“吼吼,吼吼。”
说罢,它掉头而走,又消失在树丛之中。
我凝视着它消失的地方,心想,我有多么愚蠢呀,竟然还想叫它回家!当初在家的时候,它就是一个顽强的自由追求者,逃到山上肯定是如鱼得水,可我却拿人之心度兽之腹,真是滑稽透了。
我这时才明白,我比起那头猪来,无论是精神还是操守,都差得太远太远。
猪伙计,愿你继续在这里好好地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采天地之精华,纳山川之灵气,颐养天年,最后成佛成仙!
地震还没有来,我的石塔依旧静悄悄地矗立着。
我姐也还没有回来,她还在山后与池长耐进行着可耻的交易。
我爹我娘这会儿也不知在哪里,我也懒得去找他们。
满山的人或坐或站,都在一边说话一边等待。我听见,在这个时刻,老牛筋竟又在一堆人中间讲起了“讲儿”。他先讲了一个盘古的传说,又讲了一个大禹的故事,接着又讲起了鬼谷子。鬼谷子的
故事很多,他讲了一个又一个。讲到半夜,他还没有打住的意思,从他的声音里也没听出疲倦。
这时,闲言碎语渐渐听不见了,山上只有老牛筋的声音在响。人们似乎都在听着,他的故事给这曾经十分喧嚣的山上带来了难得的平静。
我听着听着也听进去了。我忘记了山后的我姐,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地震。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是一串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我姐回来了。
她急促地喘着气说:“喜子,我得走啦。”
我诧异地问:“你去哪儿?”
她说:“回杮子园。”
我更加吃惊了:“这都到了下半夜了,你一个人怎么走?”
我姐说:“就得走,我惹了祸了。”
我问:“惹什么祸?”
我姐说:“我把池长耐弄死了。”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你把他弄死了?”
我姐小声说:“你给我坐下!别叫人听见了。”
我坐下后,喘息了几口又问:“你怎么把他弄死了呢?”
我姐说:“那个杂种羔子,我说来说去,说了大半夜,他还是不叫你去上学,说你经受不住考验,死了个对象就什么事情也不干了。”
我气急败坏地说:“他这是故意编造理由,找借口!”
我姐说:“就是嘛。他就是叫叶从红迷上了,忘了我了,才把你剔下来的。我说不转他,就把他引到老虎崖那儿,把他推下去了。”
我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合上。老虎崖那地方我是知道的,一块大石板的下面是百丈悬崖,前些年曾先后有几个人不慎掉下去,但没有一个能够生还。
我想像不出我姐这样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斗智斗勇,才把池长耐弄下去,让自己毫发无损的。我在惊愕之余,由衷地佩服她的胆略过人。
我说:“姐,你真行!你干得好!”
我姐说:“什么也别说了,我走了。”
我说:“不行,你不能走!你这样半夜走了很不正常,万一地震过去,明天查起这事,人家会怀疑你的。”
我姐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你就在这里呆着,不管来不来地震,到明天早晨再回去,让大伙都看见。”
我姐想了想说:“这样也好。”说罢,她便在我身边坐下了。
片刻后,我姐悄声啜泣起来。
我说:“姐。”
我姐呜咽着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按说,池长耐坏归坏,也不至于是个死罪。刚才一气之下,就把他……唉!”
看来,我姐又后悔了。我知道她内心的复杂与痛苦。他毕竟跟池长耐保持了两年的那种关系。
我无言以对,只好紧紧抓住她的手,想给她一点点安慰。我感觉到,我姐的手很凉很凉,且一直发着抖。
而那边老牛筋还在讲着故事。他这会儿讲的是鬼谷子的两个学生孙膑与庞涓相互残杀那一段。
这段故事很长很长。讲到庞涓被孙膑的部下射杀于马陵道上,远远近近各村的鸡已经叫过好几遍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在西南方向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片醒目的红光!
我不假思索地一跃而起,指着那里大声喊了起来:“地光!那是地光!地震要来啦!”
山上立即迸发出一片喊声:“啊呀,来啦来啦!”
紧接着,人群乱成一锅沸水,从中泼溅出一片呼儿喊女哭爹找娘的疯狂喊声。混乱了片刻,山上突然静了下来。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团,都互相抱着,死死地抱着。
这时的天色已亮了许多,人们的相貌已经分辨得清。我吃惊地发现:那抱成堆的,一堆就是一家人!
生死关头,血缘高于一切!
我突然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低头看看,原来胸脯上有两只手死死地扣着。
那是我姐的。
我热泪盈眶,将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住,感受着她用尽全力抱我的份量。
这时,忽听有人说:“哎,地怎么不晃?地怎么不晃?”
接着有人惊叫:“不对,那是失火啦!陈王河失火啦!”
我抬头一看果然发现,刚才那片红光,这会儿竟变成了在三里之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的火焰。
好厉害的火焰!它像一条条血红的火舌,从地底冒出来,从陈王河村中央窜上去,疯狂地舔着天空!它一伸一缩地舔着,显示着无比的贪婪与暴戾;它一边舔一边摇摇晃晃,表现出一种惬意与自得
。银河的一段被舔干了,半天星辰被舔落了,可它还是舔个不休!
“咱们帮忙救去!”有人喊着。
“快去快去!”有人迈动了脚步。
老牛筋却说:“白搭,去也晚啦!劫难没来,可以求神灵去劫消灾;劫难来了,神灵也挡不住!”
听了这话,人们便不动了,都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
有人说:“怎么会失火了呢?”
一个人猜度道:“可能是有人在防震棚里没走,不小心弄起来的。”
过了一会儿,那火光慢慢缩小,一点一点消失了,只剩下滚滚的浓烟漫卷在西南天空。
突然,山顶上又有人大叫:“哎呀快看,东边才是地光!东边才是地光!”
人们纷纷转身,向东方慌慌地瞧去。
哦,东天边是有一片光亮。但在人们眼里是那么熟悉:底下红红的,上面黄黄的,透露出万古不变的稳重与矜持——那是日出前的晨曦。
天地间一片静寂。
第33章 尾声
其后的两年间,我们这儿大震小震都没有发生。
1977年春天,我姐产下一个男孩,取名为“震”。
这年冬天,我们国家中断了十年的高考重新举行,我和叶从红都顺利考上了大学,她在天津,我在烟台。毕业后她留校任教,我回到了家乡县城,从此再没见面。
1997年,震考上了天津那所大学,让身为老舅的我亲自送去。到那儿报到时,无意间遇到了已届中年的叶从红。叶从红上下打量着震,连声夸道:“好小伙!好小伙!”然后,请我们到她家吃了一
顿饭。然而对当年争上大学的事情,我们只字没提。
自1976年以来,我们这一带一直是全国地震重点监视防御区,至今没变。二十多年来,我亲身经历的三到六级的有感地震就有六、七次,其中在夜间引起我无故失眠的有两次。但因为一直没见大震
,比起1976年,人们心中的那根弦稍稍松驰了一点。然而它一直还张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发出锐响。各家的防震棚虽然拆掉了,但各种各样的防震措施被广泛采用。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几乎家
家户户都置办用钢材焊成的防震床。外地人从这一带的公路上走,会看到路边到处都有待卖的防震床,这被视为临沂一景。
2002年8-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