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华江南第九十章端起碗喝粥放筷子骂娘 弃舟登岸范闲略带一丝疑问往园中走去。海棠在他身后与湖边垂钓的老者打着招呼他却没有太多的心思亲民看着园外那区骏马眉头皱了起来。
那名骑马而来的官员已经入了园子竟是将马就扔在了园外也没有系住缰绳看来确实有些着急。那匹马儿就在石阶下方低头晃悠着打着喷儿嗅着地面将将长出来的青草之香只可惜带着嚼头空着急却吃不到嘴里。
“大人。”门口的侍卫向他行礼一名下属凑近准备解释几句什么范闲挥手止住。他早已认出来那名怒气冲冲的官员是谁一想到一年不见对方还是当初那等性情他就觉得有些恼火。
宅落深处隐隐传来极激烈的争吵声等绕过影壁之后声音顿时大了起来话语里充满着大声的指责与打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失望愤怒。
范闲停住了脚步回头自嘲一笑对海棠说道:“一点小事你给我点面子不要进来了。”
海棠笑着点点头往侧手方的通园小径走去。
范闲整理了一下衣着耐着性子在外面听了半天这才轻轻咳了两声做足了老师的派头将双手负于身后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了正堂。
正堂之中两个人正面红脖子粗像两只斗鸡一样对峙着对峙的双方一方是史阐立。一方却是许久不见的杨万里。
去年春闱之后杨万里高中三甲又因为人人皆知他是范氏嫡系地缘故。所以吏部主事官大笔一挥便将他划调到江南某处富县出任知县吃了个肥缺。这还是因为吏部尚书颜行书从中作梗的关系不然以范家的声威。直接做个州同或是运判也不是不可能。
而杨万里也着实替门师范闲争气勤于政务亲民好学短短一年地时间内将辖下治理的是井井有条真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秋期之时的吏部考核得了个清慎明著、公平可称的评语。大理寺审评之时也评了个上下虽然年限未至无法进阶但如今也是堂堂一位从六品地官员了。
而范氏门下四人中的侯季常与成佳林如今分别在胶东路与南方为官据说也是官声不错。
范闲进门之后。就冷眼看着杨万里与史阐立吵架现杨万里是气势逼人。史阐立却有些步步退后稍一听便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冷笑了一声。
杨万里回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皱了皱眉毛。却极出乎人意料地转身对着史阐立继续痛心陈述道:“史兄。你不肯入仕也算罢了跟在门师身边为他拾遗补缺用心做事也算是为百姓谋福……可是如今老师他明显做错了你在身边为何不加以提醒?咱们执弟子之礼一样要直言进谏方是正道!你可知道这江南一地传的何其不堪?都说范提司大人真是位能吏做事情如何还不知道但这收银子却是光明正大的狠!”
杨万里说的明显是反话冷笑着:“……大江?我看那就是一条银江那艘船不把各州的银子捞光船中人便一日不肯上岸!”
他越说越是生气将袖子一挥说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去年老师留信让我们几人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可是……可是……难道官便是这样做的?我……我现在都快没脸见人了!老史!你让我好生失望!腐虫!伥货!”
史阐立一听最后两个形容词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小子在外面做清官做快活了哪里知道老子我在京都里当妓院老板的辛苦?还伥货!你这是批评老师是食民骨髓地老虎啊……好啊你个杨万里做官不久胆子倒大了不少热血一冲反骂道:“你个不知民间疾苦的酸儒!要不是老师在京中你以为你能得个考绩优良的评语忘恩负义的家伙!”
杨万里将脸一仰清傲之中带着沉痛说道:“我虽只治一县但一年之内县内山贼全无民生安宁……倒也对得起小范大人当初的期望。”
其实史阐立也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愤怒直接杀上门来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们都是希望能够跟着小范大人在庆国干出一番事业真正的忠厚之士只是范闲如今身处监察院大权在握……做的事情……确实是位权臣地模样但和名臣的差距却似乎越来越大。
但是史阐立常年跟在范闲身边知道门师诸多地不得已而且感情也更为深厚依然下意识冷笑反驳道:“山贼全无?如果不是州营往你富春县境内移了十二里地……你当那些山贼就能被你的圣人之言吓跑?十二里地……不起眼吧?但你这个小小知县有这个能耐吗?”
杨万里一怔皱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史阐立回头望了范闲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似乎觉得院中护卫怎么没有拦着这个人叫外人听着自己与杨万里的争吵传出去可不得了。
……
这个时候最无辜的当然是范闲两个学生吵的不亦乐乎自己这个正主儿在旁外站了半天却没有人理会自己被晾的快风干了他接着史阐立地话笑着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家里老爷子心疼你们几个给州里的指挥同知写了封信而已。”
这时候争吵中地二人才听出了范闲的声音同时间被吓了一大跳半晌后才讶异说道:“是老师?”
范闲伸手在太阳穴边搓了两下将眉角的胶水搓掉。眉毛归了原位那张清秀英俊的面容回复了原本。他进屋之后忘了卸掉化妆竟是让两个吵地兴起的人没有认出来。
他苦笑一声说道:“吵架也要关起门来吵。这是我听着了如果让外人听见了……只怕还以为我老范家出了什么欺师灭祖的大事情。”
……
……
庄园地大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想到自己争吵的内容全数落在了范闲的耳中
不论是史阐立还是杨万里都有些尴尬。
二人请范闲当中坐下。分侍两旁虽然年龄上范闲要小些不过老师学生的荒唐辈份在这里总要做到位。
杨万里有些头痛地摸了摸脑袋忽然间想到范闲最后那句话……欺师灭祖?他霍然抬起头来大声嚷道:“大人!我可没那个意思。”
范闲好笑望着他知道杨万里乃是闽中苦寒子弟出身最是瞧不起贪官污吏。而且性情直爽火辣不然也不会就这样贸贸失失地闯上门来开口问道:“富春县离杭州足有两百里地你一个文官不带衙役就这样疾驰而来当着本官地面骂本官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这不是欺师……又是什么?”
他是开玩笑但这玩笑的重量却是杨万里承担不起。但杨万里的性情着实耿直。将牙一咬走到范闲身前一揖到底。沉声说道:“学生有错错在不该在大人背后妄言是非。”
范闲微异心想这厮怎么转的这么快。
不料杨万里话风一转直挺挺说道:“不过老师既已回府当着面学生便要说了。您也知道学生向来不忌惮直言师长之过。”
“讲吧。”范闲没奈何道:“你就这个孤拐个性。”
“大人此次下江南为朝廷理财学生以为大人有三不该。”杨万里根本没有听进去范闲对自己性情的评价。
“三不该?”范闲唬了一跳。本以为只是苏文茂那个挨千刀收银子的问题没想到居然来了个三不该……你以为你迟志强在牢里唱十不该啊!
“大人一不该纵容属下沿江搜刮民财役使民力。”杨万里昨天一夜没睡好才下决心来杭州当面“进谏”沉痛说道:“京船南下沿江州县官员刻意逢迎送礼如山而且还驱民夫拉船江南一带水势平缓如果不是那艘大船故意缓行哪里需要纤夫?此事早已传遍江南成为笑谈而沿江州县官员所送之礼何来?还不是多加苛捐杂税搜刮民间所得大人不该身为监察院提司却无视国法收受贿赂无视民心劳役苦众!”
范闲像是没听见一般挥手让史阐立去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的喝着。
杨万里见他如此表情做派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门师是不是真地生气但也让他的怒气更盛直接说道:“大人二不该调动江南水师兵船护行虽说大人有钦差身份但既然一开始就没有亮明仪仗反而星夜前行这已是违制既是潜行又调官兵护送违制之外更是逾礼惊扰地方松驰防务实为大过。”
范闲噗的一声喷出口里的茶水笑骂道:“你要我被人砍了你心里才舒服?”
他挥手止住杨万里接下来的话开口说道:“先说这两不该吧。”他略一斟酌“你所说沿江收礼一事我也听到些许风声确实影响极坏据京都来信此事似乎在京都官场之中也成了一件荒唐笑谈都说我小范在京里憋坏了一下江南便恨不得刮几层地皮……”
杨万里听他说话心头微喜进言道:“正是且不论违法乱纲的问题单说这影响便对大人官声有极大……”
“是对你的官声影响极大吧?”范闲嘲笑说道:“先前你就说如今没脸见人了万里你一心想做个青史留名地清官却摊上我这么个大捞银子的贪官门师想必心里有些不豫我也理解。不过……”
他话风一转:“不论江南官员如何看百姓如何看京中六部如何议论。旁人不去理会……问题是你是我地门生怎么也会认为本官会贪银子?”
杨万里一愣。心想您那艘大船的丰功伟业乃是事实证据确在啊如今人们都传说之所以范提司下江南要搞地神神秘秘。分成了北中南三条路线为的就是一次性地贪齐三路的孝敬难道别人说错你了?
“我有地是银子。”范闲望着杨万里大怒骂道:“我何必还要贪银子?你这脑袋是怎么长地?”
“你与季常还有佳林三人如今外放做官每月必会收到京中老爷子送去的银两这是为何?还不是怕你们被四周同僚地金钱拉下水去我对你们便是如此要求。更何况自己?”
自从去年春闱外放之后杨万里等三人按月都会收到京都寄来地银票数量早已出了俸禄这事情其实与范闲无关他也想不到这么细全是范尚书为儿子在细心打理。
有了银两傍身杨万里等三人一方面是手脚宽裕了许多。一方面还用这些银两在做了些实事。他念及范闲关心的细微处心生感动。又被范闲难得的怒容吓的不轻赶紧回道:“多谢老师。”
范闲笑斥道:“给钱你就谢你不想想这钱是怎么来的?……当然不是贪来的你知道我身下很有几门生意。养你们几个官还是养的起。”
杨万里皱眉说道:“可是……江上那艘船?”
“那船和我有什么关系?”范闲的嘴脸有些无耻“你要搏出位骂贪官。自去船上骂那些人去跑到杭州当面骂我……杨万里啊杨万里你胆子还真不小。”
杨万里苦闷说道:“老师那些人可是你地下属!”
范闲微笑说道:“是啊下属收银子我却不闻不问似乎一切都是在我的授意下进行?这只不过是出戏罢了你着什么急。”
史阐立也在一旁劝说道:“大人必有深意你今日就这般闯进门来只怕让多少人在暗地里笑歪了嘴。”
杨万里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算小范大人要贪也不至于贪的如此轰轰烈烈贪的如此手段低下啊难道自己真的想错了?
“也没有太多的深意。”范闲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是三月初三在苏州要演出戏那戏太肉麻我如今想着也要生鸡皮疙瘩到时候你看着就明白了。”
杨万里此时已经相信了范闲的说法不敢再言有些后悔来地太冒失如果误了门师的治库大计那可不好。
“再说二不该吧。”范闲皱起了眉头“万里你太天真了真以为如今是太平盛世?”
杨万里微愕心想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哪里有假?范闲冷笑吓唬道:“不调水师护驾那艘船随时有可能被水鬼拖到江底下去你信不信?”
看着杨万里神情知道他终是不会信地范闲摇头说道:“内库之事也不瞒你我要对付的可不仅仅是内库里的驻虫江南的豪族甚至还包括了整个江南的官员和京都里的贵人……那明家是如何起家?如今又如何将家业做地如此之大?”
面对这个询问杨万里摇了摇头史阐立也是最近接触到监察院与江南水寨夏栖飞的密报才知晓一二。
“海盗!”范闲地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明家从内库接了货由泉州出海一路北上往东夷城一路南下去西边天外的洋鬼子处这些年来出海之后总会遇上海盗三艘船里总要折损一艘……”
杨万里皱起了眉头心想明家倒也接触过个个都是温文和善的大富翁这出海遇着海盗总不好让他们负责难道大人话中有话?
范闲冷声说道:“而实际上那海盗都是他们明家自己的人!”
杨万里大惊失色。
“内库出产遇着海盗他明家还要赔钱给内库……看似亏了但实际上他抢了那船货物偷偷运到海外卖掉一船货物朝廷六成的分红他便不用再支付。而且赔给内库的只是个成本而已……这一艘船挣地可是要比那两艘还要多啊。只是可怜这些年里海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亡魂。”
杨万里目瞪口呆。喃喃说道:“这……这他们明家也多挣不了多少为什么敢冒这种杀头的危险?”
范闲说的这些是最近这些天监察院与夏栖飞合作查出来地只可惜一直没有拿着活口实证。明家这些年用这种狠辣的手段。不知道挣了多少银子这些人做事极为心狠手辣风声既紧又有贵人掩护所以朝野上下只当出海南行本就是风恶浪险海匪猖厥却根本想不到明家自抢自货。玩的是商匪一家的把戏。
他站起身来盯着杨万里地双眼说道:“一旦有适当的利润商人们就胆大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庆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的危险。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杨史二人都被马克思的名言震的低下了头品咂许久。
“更何况……朝廷里一直有他们地同路人。”范闲冷笑说道:“正经外销。挣的钱都是要入册的哪里有这些帐外的钱花着顺手安全?”
这句话说的是信阳方面的事情如果不是用这种狠辣手段长公主想在监察院的长年监视下从内库捞银子困难度肯定要大许多。
“每一个铜板上面都是血淋淋地。”范闲教育杨万里道:“如果你我想要做事就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明家能杀人会杀人。到了真正鱼死网破地时候也不会忌惮杀了本官!生死存亡之际讲什么礼制……你做官做久了人可别变成朽木一块!”
杨万里傻愣愣的他十年寒窗做官之后又有范闲这棵大树的阴影暗中保护哪里真正感受过人间的凶险此时被范闲一顿批终于清醒了少许。
平静少许范闲挥挥手说道:“罢了先不提这些事虽说你今天是来踢门不过这园子倒确实没来什么客人咱们也有一年不见总有些话要说上一说呆会整治些酒菜我们好好喝几杯。”
杨万里垂头丧气但知道门师依然将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待也算松了口气只是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犹疑问道:“那第三不该……”
范闲笑骂道:“你不把我得罪到底看样子是吃不下饭去说吧。”
杨万里想了想觉得这事确实是门师做地不对于是理直气壮说道:“最近各地迭出祥瑞官员百姓们在酒后席上总会说上两句学生在人面前从未说过但当着老师的面却要冒昧进言以色事人终不长久以谄邀宠也不是朝廷官员应持地风骨老师这事做的实在与德不符。”
范闲一愣知道杨万里虽然性子倔耿但人还是极聪明的竟是瞧出了四野祥瑞是自己造出来的但这小子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拍皇帝马屁!
“滚滚滚!”范闲终于真的怒了痛骂道:“饭也不要吃了回你的富春县喝粥去!”
杨万里这时候倒也光棍直挺挺地任由门师的唾沫星子给自己洗脸满脸大义凛然说道:“学生今日要在彭园喝粥。”
范闲气鼓鼓地将双袖一拂出门而去史杨二人赶紧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后面半步不敢稍离。直到此时这位不满二十的年轻人才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模样而不再是那位端坐谨言冒充老辣成熟的门师大人。
……
三月初三龙抬头。
澹州省亲的车队沿银江而下的京船都在这一天来到了苏州城外的码头而头天夜里一支由杭州来的队伍已经悄悄地上了船由京都出来的三支队伍终于胜利地在江南会师了。
码头之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江南路各级官员整肃官服在行牌之下翘期盼着太学司业兼太常寺少卿兼权领内库运使司正使兼监察院提司兼巡抚江南路钦差大臣……小范大人范闲的到来。
第九十章 端起碗喝粥,放筷子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