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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更新日期:2021-04-09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白店村知青点也实行炊事员轮换制,每个知青都要轮上十天,不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几乎所有的知青点都采用这个办法,这也是表达了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当伙头军总比下

    大田要轻松,这种好事当然要人人有份儿。

    这几天轮上秦岭做饭,她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她宁可下大田劳动,也不愿当炊事员,因为她实在是怕去井台打水。白店村属于干旱区,自古以来就缺水,外人一看井台上的辘轳就明白了,那提水的井绳足有百十米长,井水的水位随着季节的变化有规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时距地面将近一百米,水位高时也有四五十米深。秦岭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体型颀长,长颈,削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这种美人儿应该生活在城市里,过着宝马香车的富贵日子,可秦岭却没这个命,也没赶上好时代。象她这种人来到陕北农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废物。农村可不需要这种美人儿,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脚的婆姨,能上锅台能下田,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秦岭笫一次打水时,一桶水还没摇上一半儿就没劲儿了,她一松手,险些被辘轳把打进井里。从此秦岭一见井台上的辘轳心里就哆嗦,她实在是被吓怕了。

    今天她必须去井台打水,不然就没法做饭,就是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秦岭挑着桶来到井台上,她向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糊糊的深不见底,她扔进一块小石头,半天才听见石头进水的声响,秦岭知道这会儿发愁也没用,为今天的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个办法,她拿出一卷行李绳系在腰上,又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是为防止她万一被辘轳把打进井里的保险措施。

    秦岭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进井里。尽管她为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当一桶水被摇到一半儿时,她的力气已经用尽,她拚命抓住摇把不敢松手,因为这时松手更危险,沉重的摇把很有可能打断她的肋骨。她慌了起来,明知道此时不会有人来帮助她,但她还是本能地喊起来∶”谁来帮帮我,救命啊……”秦岭已经绝望地打算松手了,这时奇迹终于发生了,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摇把,秦岭象虚脱了一样一下子坐在井台上……她看见钟跃民和郑桐站在面前。

    钟跃民接过了摇把,只几下就把水桶摇上来提到井沿上。

    秦岭认出了钟跃民,她感激地一笑:“哟,人参娃娃来啦?”

    钟跃民真的很愤怒:“你们知青点的男同学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让女同学干这种活儿呢?他们怎么好意思?刚才要不是我看见,非让桶把你摇进井里去。”

    秦岭喘着气,无力地解释着∶”今天轮到我做饭,这是我份内的活儿嘛。”

    “那也应该找个男同学先把水缸挑满嘛,”

    秦岭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没用了。”

    郑桐忽然看见秦岭绑在腰上的行李绳,不由大笑起来∶”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秦岭垂下眼皮∶”我怕掉进井里……”

    郑桐抻了抻行李绳道∶”这绳子留得太长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如果你掉进井口里,就会整个身子吊在半空中,这么细的绳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个小时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岭红了脸,她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能,怎么别的女同学就不象自己这么笨。

    钟跃民已经提满了两桶水喊道∶”郑桐,还不接过扁担?怎么没眼力价儿?”

    郑桐大为不满:“你他妈怎么支使上我啦?”

    “帮帮忙,哥们儿,我和秦岭要谈谈艺术。”

    郑桐不情愿地接过扁担:“还谈艺术?你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家啦。”

    钟跃民和秦岭并肩往回走,郑桐挑水跟着。

    钟跃民说:“我和你们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来看看,没想到来早了点儿,他们还没收工呢,这样吧,我们先帮你做饭,你放心,我们自己带着干粮呢。”

    秦岭笑道:“你们还当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们这儿来能不管饭?”

    “都不容易,你们的粮食肯定也不够,不瞒你说,我们还去县城要过饭呢。”

    秦岭恍然大悟:“噢,上次在县城闹事的就是你们?我们都听说了,老乡们都说从北京来了一群土匪。”

    他们走回知青点开始做饭,钟跃民和秦岭一起捏窝头,郑桐坐在灶旁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问:“秦岭,你为什么叫秦岭?”

    秦岭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关中地区,我爸又姓秦,我刚生下来时,我爸一时想不起该给我起什么名字,我妈说干脆就叫秦岭吧。”

    钟跃民说:“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够专业的,你在哪儿学的?”

    “和我妈妈学的,她是民族歌舞团的民歌演员,就是唱陕北民歌的,我从小听也听会了,可你怎么也会唱呢?唱得也很不错嘛。”

    “我爸在延安呆过,他喜欢陕北民歌,我小时候也经常听他唱,到这儿插队以后,我和我们村放羊的杜老汉学了不少。”

    秦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冲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来陕北插队的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类是理想主义者。还有一类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势,株连到子女,又没有别的门路,所以只好来了。”

    “那我也许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许你曾经有过理想,但至少是现在没有了。我很熟悉你们这类人,我们学校也有一些,从气质上看,你们都差不多。”

    钟跃民严肃起来,他很想听听别人是怎样评价自己这类人的,他问道∶”秦岭,你说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秦岭笑笑说∶”真想听?我说了可别不高兴啊。简单地说,这类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倾向,一句话不合便拔刀相向。笫二,这类人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他们的嘴里便成了笑料。笫三,这类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欢看书学习,其主要动力,是不愿把自己和芸芸众生混同起来,他们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也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

    钟跃民说∶”按你的意思,这种人大概属于有点儿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这种人吗?”

    秦岭淡淡地说∶”谈不上反感,这不过是人群中的一类人罢了,既算不上流氓也无所谓好人,毕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坏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状态。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他们不过是厌恶平庸的生活,喜欢选择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本身没什么错。”

    郑桐有些吃惊地问∶”这些书你都看过?”

    “不但看过,我还挺喜欢呢,还有《向上爬》、《带星星的火车票》,都是我喜欢的书。”

    钟跃民也惊讶地看了秦岭一眼,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看来刚才的几十里地山路没有白走。秦岭提到的这些书都不是公开出版的书籍,只有供高级干部出入的内部书店才有,据说是供高干们”学习批判”用的,书的封面是灰色或黄色的,没有任何装璜,俗称”黄皮书”、”灰皮书”,这些书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圈子里很时髦,钟跃民和郑桐都看过这些书。

    “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当乖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去教训别人,哪怕是长辈也不行。咱们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类,后来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纳闷,凭什么就老得有人教育咱们,还给你指好了一条路,让你别无选择,必须走别人希望你走的路,这实在太不讲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无非是要体验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钟跃民说。

    秦岭表示赞同∶”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是过程。去年有个外国登山队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遇到雪崩,登山队员全部遇难了。有人认为他们的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论你是否登上顶峰,对于人类的实际生活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可我却为这些运动员哭了,我相信他们是因为心灵深处的呼唤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们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也已料到这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唤,因为那就是他们心中的终极精神世界。他们是为梦想而死的,他们一定拥有许许多多美好和纯粹的体验,他们不该有遗憾。泰戈尔说,过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在我们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纯粹的本质的体验、最初的体验的。”

    钟跃民说∶”凯鲁亚克的那句话说得真好,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郑桐问道∶”秦岭,你属于哪类人呢?怎么也来陕北了?”

    秦岭笑笑说∶”我就应该来陕北,不来倒怪了。”

    钟跃民说:“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唱歌的,我喜欢陕北民歌,小时候听我爸唱信天游,听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我爸是个破锣嗓子,唱得不怎么样,甚至还跑调儿,当时我就想,就这么个破锣嗓子怎么能把我给唱哭了?后来我才明白,还是歌儿好,陕北民歌里有种很悲凉的东西,听起来让人心里酸酸的。”

    秦岭惊讶地注视着钟跃民:“你的感觉很好,抓住了陕北民歌的魂。”

    钟跃民想了想又说:“陕北这块地方很奇特,从表面上看,这是块很贫瘠的土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表象后面隐藏着一种很深奥的东西。”

    秦岭表示赞同:“这是一种文化的厚重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现在的陕北方言里保存着很多古语,比如老乡们说喊一声,叫呐喊一声,听着文邹邹的,而实际上说话的人可能目不识丁。为什么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没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迹,惟独陕北方言里却保存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由于陕北地域上的特点所致,民歌好象也是这样。”

    钟跃民把捏好的窝头码在笼屉上说:“我想,陕北民歌中的悲凉感是一种人对苦难的无奈,是从心灵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还有个问题,没来陕北之前我还不知道,陕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间所说的酸曲儿,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酸曲儿的语言很直截了当,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间似乎并不关注它的道德内容,也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上千年的封建礼教是否能影响到所有的汉族人居住的地区,在一些穷乡僻壤会不会有所遗漏,就象你刚才谈到的陕西方言中还保存着很多古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下乡以后才有的。”

    秦岭注视着钟跃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钟跃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岭笑笑说∶”这是清朝光绪年翰林院大学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