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之大,令人几乎难以想象。
从京师出发走了整整一个月,行程两千余里,方才到达传说中春风吹不到的玉门关。而玉门关到疏勒,还有两个两千余里。
这条路,漫长而又寂寞。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再呼吸京师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暮气。这一点对王洵来说至关重要。内心深处,他烦透了长安城里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不想再遭受一次神仙们打架时的池鱼之殃,也不想再被老女人们当做潜在的面首品头论足,更不想跟再跟任何人比谁的背景深,谁阿爷的官位大。他还年青,眼睛里对人世间还充满了幻想。他需要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不是在天宝年的暮色中慢慢地糜烂。
长安人只有三种选择。融入,忍耐,和逃离。王洵不清楚这话最早出于何人之口,心中却深以此话为然。融入长安达官显贵们的圈子,对他来说显然有些强人所难。忍耐心中的种种不适,以图今后的回报,亦非此时的他所能接受。所以,留给他的只剩下逃离一途。逃,逃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逃,找一个全新的地方,寻回全新的自我。
此番远行,恰恰是个开始。
一路走来,麻烦多得出乎预料。一百名飞龙禁卫,三百余名服劳役的民壮。再加上四十几辆满载辎重的大车,五百多匹驮马,想要沿途中不出任何纰漏,对年仅十八岁的王洵来说,绝对是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好在他去年被封常清、周啸风等人赶鸭子上架带了几个月的兵,倒也不至于无所适从。本着公平处事,恩威并施的原则,先下重手收拾了几个不听话的刺头儿。然后毫不吝啬地将大把的钱撒出去,奖励那些任劳任怨的属下和民壮。再接着根据自己的观察,将几个做事积极且在队伍中享有一定威望的民壮提拔为临时队正,与原来的几个心腹共同处理遇到的麻烦。慢慢地,这支队伍就有了秩序井然的模样。待得队伍走到凉州、甘州,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唯校尉大人马首是瞻,再不敢欺王洵的年青,而试图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
凭着身上的天子禁军行头和头顶上的昭武校尉官帽。王洵在沿途中也唬倒了一大批地方官员。年纪青青就官居六品,在长安城里也许还不算扎眼,到了地方上,却绝对堪称少年得志。很多不明就里的地方官吏,本能地把长长的运输队伍,跟“挂职历练”四个字联系起来。为了给日后的显贵王大人留个好印象,不吝大开方便之门。而王洵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给钱就拿,给好处就收,转身再分给麾下众弟兄和肯出力的民壮,自己一点儿不留。豪爽的举动,博得了弟兄们的一片赞赏。
出了玉门关后,沿途人烟愈发稀少,景色也愈发显得荒凉。有时走上好几天都看不到半点绿色,入目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黄沙。偶尔在沙窝深处能发现几点白光,那不是雪,而是被风从沙土中翻出来的枯骨。
这种情况下,如果跟大队人马走散了,等在前面的肯定是死路一条。禁卫和民壮们为了各自的性命,愈发对校尉大人唯命是从。在方子腾、老郑、老周等几个“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澜下,这种敬畏渐渐演化成了崇拜。即便是哥舒翰派来护送大伙的河西军将士偶尔对王洵开个出格的玩笑,也会引起大伙的同仇敌忾。仿佛只要王洵一声令下,众人便会一拥而上,将冒犯者剁成碎片。害得护送者与被护送者之间几度剑拔弩张,亏得王洵处理得当,才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好在哥舒翰的治地不算太广袤,出过了玉门关,经行大雪山脚,再涉冥水、甘泉水也就到尽头。“再有半天的路程,我们就可以看到阳关了。”向导老岳也敏锐地感觉出了队伍中的紧张气氛,指了指天地交接处的冒出来的一个青灰色的小点儿,如释重负般说道。“过了阳关,就是焉耆都督府的地界,距离疏勒也就没多远了!”
“没多远是多远?”方子腾咧了下沾满沙土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追问。西域人眼里的距离,跟中原人眼里的距离大不一样。老岳眼里的很近,也许骑着马也要跑上一整天。经过了几场教训,大伙已经不敢再轻信此人任何有关路程的说法。
果然,事实正如方子腾所预料。向导老岳缩了缩脖子,低声回应,“大概,大概是一千五百多里地吧。如果不绕路的话,也就走一个来月!”
“我呸!”众飞龙禁卫一起涌上前,冲着老岳大啐特啐。“一千五百里还不算远,干脆你把咱们都领到天竺国去得了!”
“真的不算远。”老岳抱住脑袋,满脸委屈,“关键是从蒲昌海开始,有一条大河直通疏勒。眼下虽然河面已经开始结冰,但用石头敲几下,肯定能从冰窟窿里舀出淡水来。”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众人的精神头立刻大振。沙漠中赶路,最怕的不是缺乏食物,而是找不到足够的淡水。有一条大河相伴始终,便意味着永远不再有缺水之忧。如果条件允许,还能架上篝火,烧壶浓茶,涤荡一下已经装满了沙土的肠胃。
很快,整个队伍就活跃了起来。有人开始设想横亘沙漠的大河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人开始憧憬每天晚上都能用热水泡脚;更有甚者,干脆开始探讨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下,点着篝火能不能洗个热水澡。至于先前几天的草木皆兵,转眼就被大伙抛在的九霄云外。
唯独方子腾还忧心忡忡,趁人不注意,拉过向导老岳,继续追问,“蒲昌海,你上次不是说那里有鬼么?到底有没有?”
“也许有吧,我也是听说!”向导老岳没料到方子腾如此较真儿,犹豫了一下,喃喃回应。“但我们这边有句话,说是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军爷,您说这话对不对?”
“呸,你这该死的老家伙!”方子腾气急败坏,挥舞着马鞭作势欲抽。向导老岳立刻将身子缩成了一个团,大声叫嚷道:“军爷,你不是不怕么?不是不怕么?救命啊,军爷杀人了!”
正笑闹间,前方的队伍突然一滞。凄厉的铜哨瞬间传遍的所有人的耳朵。闻听警报声,方子腾迅速抬头,只见一道暗黄色的烟尘从西向东,径直朝大伙扑将过来。
“整队,整队,把马车围做方城,民壮到里边躲避,飞龙禁卫把伏波弩上弦!安西军的弟兄,暂且退向两翼!”没等方子腾来得及害怕,王洵那略带稚嫩的声音,已经从队伍前头传向了队尾。
“诺!”老周、老郑等人齐声答应。一边组织民壮将货车从驮马的背上卸下来,搭建临时城墙,一边抽出骑兵专用的伏波弩。有意无意间,十几把弩弓齐齐地指向了前来护送大伙的河西军将士背后。
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手里的弩弓了。前来护送大伙的河西军人数不比飞龙禁卫少,远处的来客又敌我未辩。如果双方勾结起来,准备杀人灭口。大伙在临死之前,总得拉上一两个凶手垫背。
正惶急间,又听王洵在队伍前方大声命令,“警报解除,警报解除!是自己人!小方,带几个弟兄跟我一道上前迎接。老周,老郑,把队伍重新组织起来!”
“自己人?”伙长老郑惊诧地睁大眼睛。只见远处的烟尘中冲出几个全副武装的将士,当中一人,身披一件猩红色锦袍,冲着王洵哈哈大笑。
“高,高书记,你怎么会在这里?”催促着坐骑快速迎上,王洵远远地冲着身披锦袍的武将抱拳施礼。
“我,你小子可真是够糊涂的。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一身戎装打扮的高适笑着抱拳,声音中透着一股子冲天豪情。
“高,高书记啊!”王洵楞了楞,顺口答道。旋即想起来,这是大伙对高适的习惯称谓。而此称呼的来由,便是因为高适曾经做过哥舒翰麾下的掌书记一职。
“既然是河西军的掌书记,自然不能老赖在京师里逍遥了!”高适点点头,大笑着回应。“只是你小子,怎么不好好在飞龙禁军里边混,非要跑到西域这边来跟我一样吃沙子?”
“我,我是奉命护送一批军械来的!”王洵笑着摸自己的后脑勺。难得在距离京师数千里外的地方遇到一个熟人,他心中的高兴根本无法掩饰。
难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遇到一个故旧,高适心里也非常愉悦,上上下下打量了王洵一眼,笑着奚落:“莫非陈玄礼麾下再也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非要派你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娃娃来!算了,老子管不到他,你既然到了我的地头上,便进关跟我喝杯水酒吧!”
“进关?”诗人高适和兵痞高适之间的差别太悬殊,王洵一时难以适应。楞了楞,犹豫着反问。
“当然了。阳关,老子现在就于此地坐镇。你小子没听人说过么?西出阳关无故人,说得就是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