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有了钱,接下来的旅途立刻顺畅了许多。薛大夫先找了个规模较大的州城,将夹在书中的一少部分金叶子换成了大宗交易和官府结算赋税时才用得到的银锭。又寻了个马市,给所有护卫都更换了坐骑。顺带着也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前后不过用了小半日功夫,整支队伍立刻脱胎换骨。
经过如此一折腾,即便反应再慢的侍卫也看出来了。原来薛景仙大人不是天生抠门儿,而是先前宦囊实在羞涩的缘故。到真正手头宽裕时,比其他官员对弟兄们还更大方些!故而,对千里迢迢赶着给薛大人送盘缠者的身份,大伙也是愈发好奇。可无论好奇者如何旁敲侧击,薛景仙就当那天傍晚的事情没发生过一般,对李姓管家等人只字不提。偶而被追问得急了,居然还真摆起了钦差的架子,要对好事者施以重责。
“好好,您老别生气,就当我没问。就当我没问!”几日厮混下来,众亲卫吃人嘴短,拱了拱手,笑着策马躲开。
“别扯淡就对了!老子时来运转了还不行么?!关你鸟事!”沿途安全还要仰仗这群丘八大爷,薛景仙也不愿捏拿太过,笑着啐骂,“反正沿途吃喝和回程后的赏钱,丝毫不会短了你等就是!”
众侍卫本来就得到过两位伙长的警告,要他们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之所以找薛景仙刨根究底,不过是为了满足心中的那丝好奇罢了。接连碰了好几回钉子,好奇心慢慢也就淡了。再被几件沿途遇到的稀罕事情一搅和,索性彻底将李管家等人的身影丢在了马蹄扬起的烟尘之后。
为了避免丘八大爷们见财起意,勾结起来沿途寻僻静处将自己埋掉,分了书篮里的金叶子跑路。在经过会州时,薛景仙又打着对西去道路不熟,需要寻找向导的幌子,花重金雇佣了十名孔武有力的刀客做伴当。这下, 整个队伍的声势更壮。非但没有盗匪的眼线胆敢沿途尾随,连规模小一点儿的商队见了他们都赶紧躲着走,以免薛景仙这钦差是强盗假扮,在路上突然翻脸,给大伙来个一刀两断。
对于商人们的冷眼,薛景仙也懒得理会。从早到晚只管催促大伙抓紧时间赶路,坐骑跑疲了就寻驿站,通过恢复驿卒的方式更换。或者干脆到市集上卖旧买新。人跑累了则找酒馆大吃大喝,菜肴酒水都捡好的往上端。如此一路跑下来,居然只用了二十余日,便从会州跑到了疏勒。进了城后稍事休息,又在安西军的护送下,风驰电掣地向战场赶去。
几个月来,安西军在前线连战皆胜。在薛景仙赶到的疏勒的半个多月前,大勃律国重镇菩萨劳城已经被攻下。守将阿特拉战死,其余领兵贵胄死伤无数。大勃律宰相艾力亚斯东拼西凑攒了三万兵马来援,没等赶到地方,已经看到了城头的火光。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于**必经道路上精心设下了一个埋伏,准备打封常清个瓮中捉鳖。
谁料他那点儿道行,在安西百战精锐面前根本拿不上台盘。没等封常清亲自出马,斥候统领段秀实已经察觉了前方情况异常。封常清得到汇报,干脆将计就计。派麾下悍将李元钦、王洵等人带领一队重甲步兵,故意踏进敌军的埋伏圈。同时命令周啸风、段秀实二人带领骑兵来了个迂回包抄。结果大勃律宰相艾力亚斯偷鸡不得,反而被**打了个四面合围外加中心开花。三万战死五千,其余全都放下兵器做了俘虏。
在自家心腹的拼死护卫下,宰相艾力亚斯才侥幸逃出了重围。回去后四下求援,却苦苦盼不来任何援军。后又听闻吐蕃兵马在柏海一带被哥舒翰打了个全军覆没,知道已经无力回天。只好听从了族中长辈指点,以国主年幼不经事,被奸臣所惑为名,光着膀子背了荆条,亲自前往封常清帐前请求宽恕。
封常清此番挥军西进,目的也不在区区一个大勃律。当即接了降书,发还给了艾力亚斯五千俘虏。命他必须在三天之内,以实际行动表达悔过之心。并且割狮子河以北所有土地给大唐,以赎其罪。(注1)
宰相艾力亚斯及其家族本来就是很虔诚的拜火教徒。前年迫于国内其他贵胄和大食曼拉们的压力,才不得不改信了天方教。信教之后,手中权柄大落,眼看就要变成曼拉们的提线皮影了。此刻听闻封常清开出的条件,大喜过望。立刻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条件答应了下来。回去后只用了两日,便利用安西军归还的俘虏,胁迫国主的亲卫兵马,将境内可控制地域内的天方教信徒和大食国来的传教曼拉全部逮捕处死。然后又主动放了一把大火,将刚刚落成没多久的天方教神庙,焚成了一片残砖烂瓦。
此时东来的天方教曼拉十有八九都是狂信徒。对于敢于侵犯教派利益的人,报复手段极其残忍。动辄便抄家、灭族、甚至做出屠城这种人神共愤的恶行。大勃律宰相胁迫其国主烧了天方教寺庙,就等于彻底断绝了他们再倒向大食人的希望。此后即便**不在其国驻扎,也不必担心艾力亚斯君臣敢再出尔反尔了。
封常清见此,立刻留下段秀实和五百精锐,“辅佐”艾力亚斯重整大勃律秩序。随后亲领大军,杀入健驮罗境内,半个月连下数城,兵锋直抵其国都坦叉始罗。(注2)
那坦叉始罗乃西域数一数二的名城。在天方教东侵之前,本为佛门圣地。城池乃西来求取真经的佛教徒参照中原古都洛阳的格局,指导当地人所建,高大坚固,易守难攻。被大食人占据后,虽然年久失修,但比起大勃律国内那些所谓的重镇来,依旧不可同日而语。
薛景仙携带着圣旨赶到前线时,**已经屯兵于坦叉始罗城外十数日。喊杀之声昼夜不绝,却好像始终无法踏上城头半步。有意借着圣旨来鼓舞士气,封常清命人在营内搭建了高台、香案,亲自为钦差大人带路,将其领了上去。
在长安城受尽了白眼的薛景仙,哪曾料想在安西军中会得到如此礼遇?!当即,感动得连嗓音都哑了。也顾不上再摆什么钦差大人的架子,捧起圣旨,一口气从头到尾读了个遍。末了,还声嘶力竭地加了一句,“薛某临来之前,杨相和太子殿下曾经亲口许诺。让弟兄们尽管放手去打。后边一切,自有他们两个顶着!所有缴获,全赏给有功将士,朝廷一文不取!”
“陛下英明!”立刻有人带头,大声喝起彩来。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大部分将士根本没听清楚圣旨上的具体内容,只觉得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还没忘了他们,扯开嗓子,齐声响应。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
虽然是一个凡事讲究从容镇定的文官,薛景仙也被四下里传来的欢呼声烧得热血沸腾。干脆也扯开嗓子,跟着大伙一道放声高呼,“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
待大伙都喊累了。封常清才按照圣旨上提到的顺序,将相关将士一一叫上高台。由薛景仙代表朝廷,授予他们应有的印绶。见到面前的武夫们一个个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煞气。薛景仙愈发觉得太子殿下高明。居然隔着数千里,就能看出安西军是大唐境内数一数二的精锐。刚刚恢复实权,就准备将其牢牢攥在手里。
想到此节,他心中对太子李亨的未来,更是看好了数分。原本还犹豫着是否再继续观望一番,再选择如何站队。如今却准备彻底背弃杨国忠,完全执行太子府管家的暗示,全力替太子殿下与安西军建立联系了。故而,对待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等人,更是殷勤有加。许多朝廷中本来没人说过的赞誉之语,都被他信口开河地给编造了出来。唯恐忽略了哪个忠臣良将,给对方心里留下轻慢印象,今后无法继续套近乎。
他心里头的这些鸡零狗碎算计,周啸风等人当然猜度不到。即便隐约感觉出了钦差大人有些热情过度,也没功夫去搭理。大伙都是封常清的嫡系,如何指日高升,全凭着封节度一言而决。在这方面,朝廷基本上只有在举荐文书上盖章的资格。根本无法左右节度使的决定。
然而,当钦差大人将给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人的印绶逐个颁发下去时,周啸风等人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了。节度使封常清大人平素处事极其光明磊落,保举文书送往朝廷之前,早就跟相关人等有过交代。谁最近立了那些功劳,该升到什么职位,大伙都清清楚楚。却没料到,朝廷这回居然格外施恩,将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名小将在封常清大人的保举基础上,又各自升了一级到数级不等。
那宋武和宇文至两个的哥哥,都拜在了权相杨国忠门下,朝中有人好做官,平白多升了一级,自然不难理解。奇怪就奇怪在王洵王明允,经历了前年那段时间的交往,大伙都清楚这小子只是个落了势的凤凰,跟当朝几个权臣根本没有任何牵扯。怎么这回凭空得到的好处反而比宇文至、宋武两人更多?
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王洵也被砸了个晕头转向。楞了好一阵儿,才想起上前数步,躬身从钦差手里将正四品武将的印绶接过来。先谢了皇恩浩荡,然后瞅个机会偷偷溜到封常清近前,低声试探道:“多谢大帅提点。不过末将初来乍到,就贸然登上此高位。实在是心中惶恐得很。不如.......”
“你小子,甭给我捡着便宜还卖乖!”对于王洵突然鸿运当头,封常清亦是满脑袋雾水。,当即一巴掌拍过去,大声骂道:“实话告诉你,这跟老夫半点儿关系都没有!老夫发给朝廷的保举文书是岑书记亲笔所写,封口之前老夫反复检查了数遍,给你的就是从五品,绝不会错!”
“想必是王将军在京师时积德行善,背后有贵人暗中照顾。”不愧为封常清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周啸风立刻明白了封常清的用意。笑了笑,用附近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建议,“具体如何,待会儿王将军不妨偷偷问钦差大人。他刚刚从京师来,估计对此比较清楚!”
“嗯,希望不是弄错了,过后再发一道圣旨来收回去就好!”王洵笑着缩了缩脖子,官迷一般将四品中郎将印绶收了起来,藏进怀里。
这番举动立刻引起了一片窃笑。原本有几个弟兄对他突然越级高升心存芥蒂,见到此景,也把都把心事都抛开了。
窃笑声中,封常清又轻轻踹了王洵一脚,低声骂道:“你以为朝廷是跟你做生意呢。发了印绶还能无缘无故地反悔不成?这次算你小子走运,下次就未必总有同样的好事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老夫眼下手中没兵分给你,想当真正的中郎将,自己找你的部族朋友招兵买马去。你要真有能耐给老夫拉来一万精锐,甭说区区一个中郎将,就是更高的职位,老夫也能给你争来!”
注1:狮子河:即现在的天竺河。上游如今仍在中国境内,名为狮泉河。
注2:坦叉始罗,遗址位于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坦布尔附近。原为佛教圣地,唐朝中叶,被***狂信徒所毁。
酒徒注 :元宵佳节,祝大伙吃饱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