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证有效射程,每一具伏远弩的弩臂都有碗口般粗细,一丈长短。想要支撑如此笨重的弩臂,整个弩车难免要做得很大。此外,为了发射方便,车身两侧还各携带着一个巨大的箭匣,每个箭匣内所装铁羽弩箭不多不少,各自十五枚。全算下来,整个伏远弩及其配属部件的重量加在一起,已经不下千斤。
如此沉重的庞然大物,完全靠操弩手们肩拉手推,肯定不可能走得太快。然而整个安西军大阵的移动速度却完全以伏远弩为标尺,丝毫不以被大食人团团困在起中军附近的袍泽为念。从轻骑到具装重甲,从普通士卒到封常清本人,都跟在弩车之后,踩着鼓点,不急不徐。
偏偏他们走得越慢,汇聚起来的压力越大。弩锋所指方向,空气仿佛凝结成了一个巨大撞车,不断向对面不远处的大食黑甲撞去。“轰”“轰”“轰”无声的冲击砸得大食人东倒西歪,左摇右晃。
在此无形的重压下,即便是经历过上次恒罗斯之战的大食老兵,一个个也面如土色。上次的战斗中,**的大小弩车,也曾经给他们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但是,那次战斗中,安西军出动的全部弩车加起来也不过是几十辆,还没有今天的一个零头多。更未曾像今天这般,把大大小小的弩车连成片,射击起来片刻不停。
上次,他们付出一定伤亡后,便可以冲到弩车跟前,令这些庞然大物彻底失去作用。而今天,当庞然大物们排成阵列后,他们却连冲到弩车前的机会都没有。
两相比较,经历了前年那场灭顶之灾,唐人的实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大大增强了。无论装备和战术,都令他们只能仰视。
非但老兵们如此,站在很远处负责调度全军的大食东征圣战军主帅艾凯拉木,看到那数以千计列阵逼来的大小弩车,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无力感。
如其所愿,发出决战命令后,四下汇拢过来的大**锐,已经团团将唐人的重甲步卒包裹在里面,曾经令他胆寒的陌刀阵,在短时间内,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帅旗。然而,他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越来越重。
此安西军非彼安西军,封常清也不是高仙芝。当年的安西军除了骁勇善战外,从上到下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没把大食人放在眼里,更不屑与躲在弩车后边,完全依靠装备的优势来赢取胜利。当年的高仙芝,打仗时完全凭着麾下精锐横冲直撞,骄傲得像一只苍鹰。而今天的封常清,却是阴险得像一头狐狸,从战局还没开始到现在,几乎算计好了每一步。
虽然手中还没有任何证据,艾凯拉木甚至相信,就连军中勇士们突然出现手脚发软现象,也是封常清在其中搞的鬼。此人要么是派遣了死士,在十几万东征大军的粮草中下了毒。要么就是精通一种巫术,侵蚀了圣战者们的灵魂,连同真主最虔诚的信徒都不能抵抗。
想到巫术,艾凯拉木忍不住再度向神明祈祷,“安拉啊,您即便真的不在乎您的信徒。难道一点也不在乎这块插上根柳条就能长成大树的沃土么?”
就在他怨天怨地的时候,远处**主阵再度停了下来。巨大的伏远弩被推到最前方,操弩手再度毫不犹豫地拉动扳机,“嘣,嘣,嘣,嘣…….”每一声都清晰无比,包括弩箭撕裂空气发出的呜呜声,都毫无遗漏地传进了艾凯拉木的耳朵。
一片血雾在人群中升腾。
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被缩短到二百步,奉命对**主阵进行阻击的大食黑甲已经退无可退。所有人,包括骑兵和步兵,圣战者、志愿者和临时携裹而来的仆从,密密麻麻地挤成一个巨大的黑团。巨大的弩箭就从这个黑团最外侧撕进去,深入丈余。沿途所有阻挡,生机瞬间窦被夺走,红殷殷裂成数到血线。
“传令,传令,让他们杀上去!迎战,迎战!” 艾凯拉木不顾一切地大叫,声音如破锣般嘶哑。“传令给阿木尔,加里卜和哈西里,让他们亲自带队往前冲。谁敢后退,我将禀明哈里发,杀他全家。传令给那边所有伊马木,如果他们敢撤回来,我会亲自把他们绑给教法官,让他们生不如死。传令给所有圣战者,为真主献身的时候到了!”
一道道疯狂的命令化作角声传出,起到的作用却非常有限。远处的大食黑甲们只是快速膨胀的一下,然后就又收缩成了巨大的一团。数以千计的弩箭凌空飞来,在这个巨大的黑团正对**的侧面,狠狠扯下了一层。就像洪流在撕扯一窝倒霉的蚂蚁。
最外侧的“蚂蚁”惨叫着死去。其余蚂蚁继续挤在一起,既不反抗,也不知道如何逃走。又一波弩箭凌空飞来,呼啸着在黑团外侧撕扯下第二层。紧跟着,第三层,第四层,血雾升腾,染红整个天空。
“愣着干什么,等死啊!” 艾凯拉木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暗红色。血水混着泪水,从他的两个眼角缓缓流下。太惨了,太惨了,简直就是屠杀。该死的阿木尔,该死的加里卜,该死的哈西里,该死伊马木们,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安拉在天国看着你们呢,安拉在天国看着你们呢!”如果此刻艾凯拉木长了一双顺风耳,他就会发现,被他点到名字的那几名将军和所有一众伊马木们,确实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乱作一团军阵当中,这些人和他们的亲信喊得嗓子都冒烟了。然而平素百试百灵的鼓动,到了此刻却突然失效。天国圣处女的诱惑,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被弩箭射上半空,穿成肉串的恐慌。虚幻的乐土,也掩盖不了血淋淋的现实。
要死别人先去,只要不射到自己头上,便是幸运。反正弩车装填缓慢,唐人很快就会将这一波发射完。此刻,几乎所有大食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了。伏远弩和擎张弩的确迅速发射完毕,操弩手们再度开始忙碌。一大队手持角弩的唐人,却快速涌到了军阵的最前方。平端弩臂,扣动扳机。
“嘣!”“嘣!”“嘣!”“嘣!”“嘣!”“嘣!弩弦嘈嘈切切,宛若雨打芭蕉。铺天盖地的弩箭飞了过来,呼啸着落入人群。一百七十步,依旧是可以轻易撕破重甲的射程。正对着**主阵方向几百大食人同时倒地,整个战团瞬间被咬下了整整一大块。
第一排角弩手发射完毕。弩手原地坐下,手脚并用,重新张开弩弦。第二排角弩手迅速涌上来,超越他们,扣动扳机。
又是整整一大块鲜活的血肉从大食军阵中被啃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第三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二排弩手,扣动扳机。
第四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三排弩手,扣动扳机。
第五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四排弩手,扣动扳机。
第六排…….
整整两年时间,安西军的弩手们都在重复同样的训练,阵型和动作都早已成为了本能。只见他们在战鼓的指挥下,机械走向前排,扣动扳机。压根不看战果,紧跟着迅速坐倒,用脚张开弩弓。然后,一跃而起,手持重新装填的角弩,等待下一个给予自己的命令。
领军郎将则竖起耳朵分辩鼓声。当听到那段属于自己的鼓点儿,立刻高高举起手中横刀,“进!”。
“进!”第一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六排弩手,扣动扳机。
“进!”第二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一排弩手,扣动扳机。
第三排…..
第四排
一排排由弩手组成的巨浪,不断向前翻滚。每滚动数步,对面的大食军阵,便像内崩裂数尺。
世间没有任何兵马能承受这种压力。第二轮六段攒射还没结束,由数万大食黑甲组成的战阵,居然就出现了开裂现象。正对**方向,整个战阵凹下去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人与马的尸体摞在一起,血水汇流成河。
圣战者们陆续将坐骑拨歪,避开弩锋所指。个别胆子极小的家伙,干脆直接将坐骑转向,把本来就混乱不堪的队伍搅得越发混乱。
“冲上去,为真主而战斗的时候到了;杀身成仁的时候到了!”将军和伊马木们不甘心就这样身败名裂,继续舌灿莲花。除了极微弱的回应之外,他们得到了只是一道道冰冷的目光。按照教义规定,真主最虔诚的信徒是这些将军大人和伊马木。按照世俗规矩,教派内平素享受好处最多的,也是他们。此刻应该是他们拿出点儿具体行动来,证明自己虔诚的时候了。
“安拉在…….”几名正在喋喋不休的将军突然觉得身体发冷,本能地侧头张望。他们看见,一条巨大的缝隙在自己身旁断裂开来。裂缝尽头,正是隆隆前行的弩车。
伏远弩,弩强十石,三百步内,当者立毙!
“啊!”没等看到巨弩离弦,将军伊马木们就吓呆了。策动坐骑,拼命往别人身后躲。大食黑甲们则一个接一个拨马避开,像躲瘟疫一样唯恐闪避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