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天气凉得早,才入了秋没几天,山上山下,高高低低的灌木杂草,已经被风吹成了一片层层叠叠的风景。浅绿、鹅黄、淡金、火红,由下到上,次地分明。如果换做二十年前,刀头齐大嘴肯定要伸长脖子,狂吟一首在疏勒城酒肆偷学来的唐律。西北的刀客圈子里,他是为数不多,上过几年县学并能写一手漂亮魏碑的“秀才”之一,不如此,无法显示他卓然不群。可现在,齐大嘴却只希望把嘴巴闭得越紧越好。丝绸古道已经越来越危险,特别是离开**控制区域后,简直是一步一个陷阱。稍不小心,整个商队就要遭受灭顶之灾。齐大嘴今年已经四十有七,再走上几趟,就可以回家颐养天年了,所以少引起些关注才好。
“该死的天方教徒!”储独眼策马走在齐大嘴身边,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骂骂咧咧。他是齐大嘴的老搭档。因为早年间帮人押货,一只眼睛被马贼用沾了发酵粪便的弩箭射瞎,所以才得了这么个绰号。不过刀客们纷纷传言,储独眼当年不但被人射坏的眼睛,底下某些代表男人身份的东西也被射坏了。否则,他也不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后,整个人性情大变。毫无理由地将贤惠漂亮的娇妻赶回了娘家,并为此赔给了岳父近半家产。随后其妻含愤改嫁一开饭馆的鳏夫,成亲不到七个月便产下一男婴。据偷偷去看过的刀客同行们透漏,男孩的眉目与储独眼长得极像。消息传开后,储独眼只是悄悄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然后就继续刀头添血,再也没靠近妻子的新家五十步以内。
不过,从那之后,此人的脾气却是越来越坏了。动不动就拔出刀来跟人拼命。好在他遇到风险时,也总是挥刀冲在第一个。所以西域各地的新老刀客们对储独眼不喜欢归不喜欢,每每接了大活,却总是记得叫上他一起干。
有道是人不要命,鬼也害怕。十几年下来,跟齐大嘴一道走丝绸之路的刀客们死的死,残的残,囫囵活到现在地的没剩下几个!储独眼偏偏也成了其中之一!尸山血海中打滚打得多了,此人身上便淬炼出一股浓郁的杀气。独眼微微一扫,便能让附近的同伴不寒而栗。遇到需要拼命的时刻,那只独眼里射出来的光芒,则能令匪徒们手脚慢上半拍。对于刀客们来说,这半拍便是生与死差别,大伙跟在储独眼身后一拥而上,往往能硬生生地在匪群中为背后的商队撕出一条血路来!
两个多月前,**和天方势力在健驮罗一带打得热火朝天,导致商人们纷纷止步。岭西、河中、古波斯乃至比古波斯更远的西方,丝绸、茶叶的价格一路狂飙。如今,战争终于暂时停顿了下来,已经被利益烧红了眼睛的商人们纷纷出动。与此同时,被“饿”了小半年的各路绿林豪杰也闻到了荤腥味儿,纷纷抄起藏在牲口棚里兵器,再度如饿狼一样,聚集成群。见到猎物,便毫不犹豫地扑将上去,“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越是这种情况,刀客们的卖命价钱越高。故而刀头齐大嘴明明已经赚够了可以颐养天年的身家,却依旧抗拒不住铜钱的诱惑,继续带领队伍走在了丝绸古道上。凭着多年在道上闯下的名声和号召力,他不顾商队头领难看的脸色,硬是逼着对方出了雇佣寻常刀客四倍的高价,把自己的老搭档储独眼也给拉入了队伍。为的就是借助后者那一身煞气,给整个商队增加几分平安往返的机会。
多出了一笔钱,则意味着利润的减少。商人们自然心里不会太高兴。而储独眼那丑陋的面孔和沾上火就着的性格,也令商人们和刀客同行们,对其敬而远之。所以这一路上,齐大嘴就成了储独眼唯一的听众。耳朵里灌满了后者那粗俗的骂声,从早到晚,从疏勒到图鲁喀尔特山口。
过了图鲁喀尔特山口,便彻底出了安西军控制范围。储独眼的目光愈发阴沉,骂声也愈发喑哑难听。也不怪他火气大,如果不是因为天方教那帮孙子打了败仗,自己将健驮罗通往迦不罗的山谷堵死的话,大伙完全可以走南线。那样,虽然路过大食人控制范围时,商队难免要被拔掉一层皮。但总比走北线稍微安全些。并且通过贿赂,完全可以让损失减到更小。
然而天方教的将领胆子太小,居然为了逃避与**的战斗,将西行最方便也最安全的一条道路硬生生给毁了。所以商队只好在北方,经休循州(今费尔干纳)、康居(今撒马尔罕)、安息、辗转再到波斯。这条道上,光接受大食人册封的总督就有十几个,个个都像蚊子一样贪婪。偏偏这些总督们,麾下又都没多少兵士,根本掌控不了整个丝绸之路北线,导致一路上匪帮多如牛毛。有的地方贵族,本身就是匪首。平素收收人头税,祸害祸害治下百姓。一旦哪天贪心忽起,立刻召集起麾下的兵士,换了衣衫,到别人的地盘上大干一票。
“奶奶的,该死的天方教徒。统统该死!”前方已经快到安集延,当年高宗时代安西将士们建立的烽火台隐隐可见。储独眼四下巡视,嘴巴继续骂骂咧咧。如果不是该死的天方人,趁着大唐内乱的机会,煽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诸侯独立。安集延一线将非常太平。**习惯于建立秩序,故而无论走到哪里,第一件事情便是肃清匪帮,连通驿道。一点儿不像天方人,嘴巴里说得全是真主如何如何仁慈,天国如何如何舒适。现实中,却除了刮地三尺之外,什么都不愿意做。
“差不多就行了,当心商队里有天方教徒!”齐大嘴终于忍无可忍,偏过头,冲着老伙计叮嘱了一句。“这疙瘩,可已经算是天方人的势力范围。在寺院门口骂秃驴,你不是嫌自己活得长么?”
“我就是嫌乎自个儿活得长了,怎么着?!”储独眼梗着脖子,大声回敬。虽然不服气,却念着搭档多年的份上,给了老朋友一个面子。不再口口声声问候天方人的祖宗八代,而是概括地骂道:“凡是打着天神名义祸祸百姓的家伙,都不得好死。否则,他敬的肯定不是个好神仙!”
这话,倒也占几分道理。并且从没有人喜欢自己主动拣骂。齐大嘴笑了笑,不跟对方一般见识,“到了休循州,我要给自己寻摸两匹好马。你呢,跟不跟我到马市上转一圈?!”
“球用!这一路上土匪多得跟牛毛般,你还愁抢不到一匹好的来!”储独眼斜了他一记,悻悻地打击。转瞬,目光中却泛起了一丝难得的温情,“你家小桌子,快五岁了吧?买匹岁口小一点儿的大宛马,刚好让他慢慢养着!”
“小桌子过了年就六岁了。小凳子过了年也两岁了!”齐大嘴点点头,刀削斧剁过般的脸上,写满了幸福。“我买一公一母,托人给我家那不争气儿子的捎回去。先让他帮着小桌子照看,等小凳子大了,母马也该下小崽了!”
“这算筹倒是打得精明!难怪咱们这么多兄弟,只有你攒下了一份家业!”储独眼点点头,说话的语气终于变得正常了起来。老朋友的两个孙子,他都抱过。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孩子般怕他,反而黏在他身上叫二爷爷。这让他又想起自己被别人养大的那个儿子来,过了年都二十三了,其养父眼睛里只认得钱,根本舍不得给孩子预备彩礼。而疏勒这边唐家女儿又少,所以硬生生将亲事拖延到现在。
“走完这趟,去瞅瞅吧!”看到老朋友的脸上隐隐露出了几分忧伤,齐大嘴立刻猜测出对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设身处地的劝告,“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开饭馆的家伙人品不错,虽然抠门了点儿,却一直拿小宝当亲生的看待。”
“狗屁亲生。亲生的还舍不得给他说个好媳妇?!”回头扫了扫没其他人跟得自己近,储独眼皱着眉头抱怨。“老子不是舍不得这张脸,是不愿意让小宝他们娘俩多受气。否则,才不在乎那开饭馆的家伙怎么想!”
“拉倒吧,你!”齐大嘴角微微上翘,摆出一幅我还不知道你的模样。“你这人啊,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么着吧,等回了疏勒,我做东,请你去那边吃蒜泥羊尾巴。顺便着,咱们看看小宝,然后替他把亲事张罗张罗。那开饭馆的舍不得出钱,咱们俩出不行么?我替你出一半儿!”
“多事!谁稀罕你那仨瓜俩枣!”储独眼又瞪了齐大嘴一记,悻悻地骂道。“老子这么多年,就没存钱了?老子就是不给,怎么着?老东西,咸吃萝卜淡操心!”
“行,行,算我多事,行了不?”齐大嘴又笑了笑,懒得跟这混人较真儿。储独眼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当年箭毒入脑,随时都可能再度发作。他不忍妻子为自己守寡,所以才趁清醒时与对方一刀两断。谁料老天捉弄人,明明郎中说顶多活不了五年的伤,偏偏让储独眼活出了一个奇迹。所以莽莽撞撞做下的错事,只能偷偷地在没人处后悔。那开饭馆的家伙除了小宝之外,也没有其他后人。如果储独眼一直躲小宝母子远远的,则生亲不如养亲,人家这辈子也算没白照顾小宝母子俩一回。如果此刻他大马金刀地杀回去,丢下一份厚重的家当替小宝张罗亲事。你叫儿子到底该姓储呢,还是继续跟着别人姓张?
所以有些事情,糊涂着比明白了更好。糊涂着只伤害一个人,扯明白了,却会伤害一大堆。这么多年来,他看见过储独眼喝醉了酒乱发脾气,看见过储独眼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却始终没看见过,储独眼到前妻母子的住处走一遭。虽然疏勒城只有巴掌大,两家前后不过是半刻钟的路程。
“就是你多事儿!”储独眼继续不依不饶。“有那心思,先想想怎么把队伍平安带回去吧。这两天,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怎么个不踏实法子?”齐大嘴一愣,立刻压低了声音追问。凭着多年行走江湖养成的直觉,最近这几天,他也觉得头皮麻麻的。总好像被一双眼睛盯上了般,但这双眼睛到底在什么位置,却根本发现不了。
“我查不到!但就是不踏实!”储独眼虽然人看起来很粗鲁,心思却非常细腻。“你觉得,咱们路上遇到那几波土匪怎么样?什么时候,西域的土匪变得如此不经打了,居然被咱们随便一冲就散了,连商队的寒毛都没碰倒一根?”
“嗯――”齐大嘴皱着眉头低吟。回头望望,看看周围没有人偷听,压低了嗓门跟储独眼商量,“这话别跟别人说,免得动摇了队伍的士气。最近几天,我也觉得眼皮老跳。可仔细想想,也许是安西军西进的消息,被土匪们听到了。怕被封大将军秋后算账,所以心狠手辣的都远离了这一带,只剩下了一群小菜鸟!”
听到这话,储独眼忍不住微微冷笑,“想得真美!人家朝廷大军,会替你一帮商贩出头?这话咱们自己都不信,更甭提沿途那些惯匪了。我估摸着,前面几波土匪,都是踩盘子的。目的是试探咱们的实力。毕竟这么多商号凑起来的队伍,很难一口吞下。”
齐大嘴倒吸一口凉气,凛然回应,“所以你就估摸着,对方准备藏在某个地方,给咱们来一记狠的!你个独眼龙,怎么不死去你?!”
“不光是如此。”储独眼笑了笑,直接忽略了后半句诅咒,“我估摸着,匪徒们也在纠集队伍。先将咱们的实力试探清楚,然后发现无论是谁,都很难一口吞下这么大一支商队。所以几家集合起来,一起动手,然后坐地分赃!”
他说得满不在乎,齐大嘴听得却脸色越来越白,咬着牙寻思了好半天,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这样,商队可就悬了。你估摸着,能交保护费么?”
“难!”储独眼摸了摸手中刀,低声否认。“都是马匪,谁都管不了这么长一段路。并且其中不少都是贵族老爷们的私兵,捞一票就换地方的家伙。不像天山那边,还讲究个细水长流,不把商贩们赶尽杀绝!”
“那样可就真麻烦了!”齐大嘴越听心里越沉,嘬着牙花子,喃喃嘟囔。年老惜命,他可不愿意没看到孙子娶媳妇那天,就早早地埋骨他乡。然而所有刀客都唯独他马首是瞻,如果此刻他突然生了退意,这支商队就彻底毁在了路上。整个疏勒刀客行的声誉,也因为他一人的行为而彻底完蛋。那样的话,非但商贩们的后台饶不了他,所有西北地区的刀客们,也会一起赶来灭了他的满门。
“有什么麻烦的!还不是跟早些年一样?!”储独眼倒是看得开,咧了咧腮帮子,笑着开解。“你别老跟着我。找几个机灵点儿的,过来听我指挥,负责头前替大伙探路。再找几个胆大不要命的,让他们负责断后。你自己则坐镇中间,负责指挥这个队伍突围。这么多年来,遇到大麻烦时,咱们不都是这么干么?届时各安天命,冲出来的,继续发财赚大钱。落入土匪手里的,就自认倒霉。道上的规矩便如此,他们又不是不懂!”
道上的规矩便是如此,血淋淋,却非常公平。刀客们以命换钱,商贩们冒着尸骨无存的风险,去西方赚取百倍的利益。越往西,茶叶和丝绸的价钱越高。特别是茶叶,在中原一吊钱可以买上百斤的粗劣货,运到了古波斯,则与白银等价。运到弗林那边,据说当地商人贩卖时,茶团外边要包上黄金。外边那层金箔只算添头,藏着里边的,才是真宝贝。至于路上多少刀客埋骨他乡,多少商贩身首异处,全做了穿着丝绸衣衫喝下午茶时的谈资,不如此,则衬托不出主人的身份高贵。
“我已经安排过了。居中调度的,另有他人!你不用操心!”齐大嘴点点头,强装出一份镇定,“我跟你搭档惯了,一起干探路的活,肯定比别人强。你只管把独眼瞪圆了,给我看看危险藏在什么地方就好。咱们两个搭伙闯了半辈子,不信这回就要躺在道上!”
“滚你个乌鸦嘴。要死,你自己去。别算上我!”储独眼笑了笑,低声骂道。居中调度肯定比头前开路安全,即便是刚入行的刀客,也明白这个道理。但齐大嘴虽然为人谨慎,却也不是个不讲义气的家伙。所以才舍弃了刀头的福利,宁愿身先士卒地陪着他。
“不拉你拉着谁!剩下的都比你年青。”齐大嘴笑着回敬了一句,直其腰来,紧紧按住手中的刀柄。“弟兄们,打起点儿精神起来啊。休循州的蓝眼睛娘们,洗干净了等着你们呢!”
休循州,是唐人对渴塞城的称呼。其他地区往来的商贩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而称其新改的大食名,拔汉那。类似的还有被改作撒马尔罕的康居,改作阿滥密的安息。只有唐人,以身上流着华夏血脉为傲的中原子孙,才始终坚持其百年前的称呼,仿佛这样叫,就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般。
“好咧!”身后传来整齐的回应。很多被风沙吹黑了的面孔,带着笑,带着对幸福的渴望,带着赶路赶出来的汗水,眉宇间倒映出秋日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