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夜色漆黑如墨。
火光、刀光、哭喊声、求饶声还有歇斯底里的狂笑,从外向内蔓延。
几个身影背着大包小裹从一处院墙后闪出,蹒跚奔向西门。转角处忽然被火光一照,身上的绫罗华丽耀眼。数匹骏马立刻疾驰追来,迅捷如鬼魅。“饶命,军爷饶命!”身穿绫罗者齐声哭喊,却得不到任何怜悯。几道寒光从半空中闪过,人头飞起。马背上的黑衣骑士顺手来了个海底捞月,将溅满了鲜血的包裹从半空中抄起来,甩到了另外一匹空着的马鞍后。随即,又追向了另外一波逃难的人群。
都是在塞外草原上锤炼多年的好身手,拿来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实在是有些“屈才”。另一波逃命的人群迅速被战马追上,根本没勇气反抗,跪伏于地,双手将全部身家托于头顶。“算你等识相!”黑衣骑士笑了笑,用生硬的唐言夸赞。随后用刀尖将包裹一个个挑到驮马背上,接着,又随意地向同伴打了个手势。
几匹战马小跑着离开,献出财物的百姓们暗松一口气。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庆幸自家终于逃离了鬼门关,黑衣骑士又迅速从两翼兜回。弯刀斜探,在马腹处做了个割草的姿势。
血光、惨叫。战马的身体迅速变得通红,持刀者哈哈大笑。跃过受难者的遗体,盘旋着奔向下一处目标。
破城后三日不封刀!这是安禄山大节度亲口许给“曳落河”们的奖赏。大伙从范阳一路打到洛阳,中途连口热汤水都没顾得上喝。今夜破了城,岂有不好好“进补”一番的道理?!(注1)
第三波猎物是一群青年男女,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故而跑得比周围其他逃难者稍快一些。却快不过战马的四蹄。眼看着同行的老弱逃难者一个个倒在屠刀之下,而马蹄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队伍中的几个青年男子终于被激发了血性,大喊一声,抽出镶金嵌玉的宝剑,迎头冲向曳落河。
剑是好剑,每一把都价值都在数万钱之上。只可惜,握剑的手臂根本没经受过任何磨练。曳落河们只是用了一招,便将宝剑都磕飞到了半空中。顺势再反手一抹,几具无头的躯体,带着满心的不甘,在火光中旋转,旋转…….
“六郎——”人群中传来女子的悲鸣。曳落河们愈发兴致勃勃。随手抛出几根套马索,便将看中的女人一一拖到了马侧。紧跟着单臂一揽,将女人横按于马鞍前,另外一只手不停地挥刀,挥刀……
惨叫声噶然而止。几个曳落河望着身边的数十具尸体,哈哈大笑。笑罢,抱着已经吓晕过去的女子,纵马冲向一处没有起火的院落。
门开,窗碎,哀鸣声伴着胡歌在火光中响起,夜空中飘出老远,老远。
抢劫在继续,杀戮和奸淫也在继续。失败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都由胜利者支配。这是草原规矩。完全由契丹和奚族壮士组成的曳落河们,理所当然地将这个规矩带进了洛阳。逃难不成,先前还抱着一丝侥幸的百姓们纷纷起来抵抗,奈何数十年未闻兵戈之声,大伙连如何握刀都不会,又怎是安禄山麾下这些虎狼之士的敌手?很快,敢于抵抗者都横尸街头。绝望的百姓们或者藏身到尸体堆中等待天明,或者顺着洛水河向东西两个方向疾走。据说城东还有官军,安西大都护封常清还在组织人马抵抗。据说留守大人李憕和铁面御史卢奕就在城西,他们组织了衙役和家丁,准备跟安禄山血战到底。据说辅国大将军毕思琛领了五万精兵,就驻扎在上阳宫门口儿……
据说,全是据说。既无逃难经验,也无逃难准备的洛阳人根据一个又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乱哄哄地四处奔走。两个月前,朝廷刚刚下旨褒奖过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忠诚,谁也没想到他会造反。一个月前,官府还信誓旦旦的宣称,叛军只是一时得势,绝对过不了黄河。两天之前,封常清从虎牢败回,河南令尹达奚珣还出榜安民,以前朝杨玄感折戟洛阳城下为例,誓言能确保洛阳不失。结果只过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固若金汤的洛阳就被叛军攻破了。
逃命,毫无目的的逃命。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逃多远,也不知道噩梦什么时候结束。
葵园,封常清的人没守住,溃败。
上东门,封常清亲自率军迎战,有人甚至看见了他花白的头发。临时招募起来,完全由市井少年组成的官军,纵使人人都豁出了性命,光凭着一腔血勇也挡不住范阳来的百战精兵。不到半个时辰,封常清从安西带来的几个亲信将领全部阵亡。老将军身中两矢,被侍卫拖着,从上东门退下来,退往宣仁门。
少年们用性命换回来的半个时辰,成了洛阳人最宝贵的半个时辰。数以万计的百姓,在官军溃败之前,退到了城西。封常清命人用刀子剜出身上的箭簇,一面安排人手疏散百姓,一面继续组织抵抗。这次,官军坚持的时间更短……
西苑,西苑还可以暂且容身。溃兵簇拥着自家主帅,推搡着百姓,退向城西的皇家园林。连城墙都没能将叛军挡住,皇家园林的院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马蹄声尾随而来,西苑门被砸毁。关键时刻,溃兵们齐心协力推倒了一段城墙,抬着封常清落荒而去。
“不要丢下我们——”
“阿爷——”
“孩子他娘——”
被抛弃的百姓们哭喊着,四下奔逃。疾驰而来的曳落河顾不上追杀封常清,策马冲入人群,捡着其中衣衫最华贵,包裹最大者挥刀。一时间,昔日以华贵**而著称的西苑,彻底沦为了修罗场。无数人在绝望中死去,无数人致死也不敢相信身边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事实。
杀戮在城中继续。
抢劫在城中继续。
逃亡和躲避也在城中继续。
失去了封常清这最后一道护身符,洛阳人更为绝望。根本不管叛军从何处而来,哪人少,哪哭声小便往哪个方向逃。而杀起了性子的曳落河们,则不再以打击官兵为目标,瞪着通红的眼睛,以杀戮和奸淫为乐。
火光、刀光、箭光。
哭声、喊声、马蹄声。
混乱的杀戮之夜,整个洛阳,只有一处所在,还保持着平素的宁静。
那是修义坊,紧靠着北侧城墙和老安喜门。因为坊右还有一道丈许宽的河渠通向城外,所以坊子里边的百姓在城破的第一时间,便撞破河渠上的水门,逃了出去。整个坊子瞬间为之一空。
在空荡荡的坊子中央,却有一处大宅依旧亮着灯光。东都留守李憕独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膝前横着一架古琴,身边摆着一坛美酒,边弹边吟。
他已经尽力了。然而却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倾尽家财招募而来的大侠、少侠们,白天时还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刚才却连敌军的影子都没见到,就作鸟兽散。几个家丁见势头不妙,赶紧架着他逃离战场。大伙久居于此,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城的安全通道。
走到水门前,东都留守李憕却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是东都留守,东都都没了,还留守个什么?!摘下宝剑送给了追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掏出印信,郑重交托给管家,请他将其送至长安,或者丢进河底。然后,李憕毅然转身,不顾仆人和管家的哭劝,回到了自家宅院。
家中已经没了人。儿女们跟这妻子去长安探亲,幸运的逃过了此劫。长安还有龙武军和飞龙禁卫在,凭着潼关天险,应该能挡住叛军吧!想到天子和家人都不会有事儿,李憕心里愈发安定。竟然不顾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借着灯笼的微光,弹起了琴来。
他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当朝第一大乐,天子和杨妃二人合作,历时数年,最近方才完成。作为宗师子弟,李憕有幸听过其中数段。如今信手弹来,亦颇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计三十余段,李憕只记得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然而就是这极小的一部分,断断续续弹下来,也令寒风中平添几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兴!”即便在兵荒马乱时刻,依旧有知音循乐声而来。东都留守缓缓抬头,看见曾经跟自己相约抵挡叛军的御史中丞卢奕和采访判官蒋清联袂而至,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几处刀痕。
“你们两个,受伤了?!” 李憕楞了楞,问话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怎么还不走?!”
“走,走哪去?!”御史中丞卢奕的家也在修义坊,跟李家隔着三处院子。“御史中丞的职责是肃内外,分黑白。如今这洛阳城内,谁黑谁白,早已经不用分了,我这个中丞也该歇歇了!”
“属下这个判官,抓不住乱臣贼子,也只好撂挑子了!”采访判官蒋清本来没资格跟李、卢二人同席,此刻却大咧咧地抢过酒坛,嘴对嘴吞了几大口,“早听说李留守家,藏有专供皇族的佳酿。一直没机会讨几盏喝。今日能尝到,也算不虚此生!”
“早有请两位过府畅饮的心思,只是耐着官场的一些臭规矩,不方便罢了!” 李憕笑嘻嘻将酒坛夺回来,自己也嘴对嘴轻抿,“今天,这规矩不用讲究了,请!”
说着话,又将酒坛递给了御史中丞卢奕。后者也不复往日的斯文与正经,笑呵呵地接过酒坛,饮了几口,然后一边将酒坛递还给蒋清,一边笑着道:“果然是好酒。可惜没什么好菜。”
“有一二知交足矣!”蒋清接过酒坛和话头,大笑。
“此言甚是,有一二知交足矣!” 李憕亦笑,再度将酒坛接过来,慢慢细品。“封矮子呢,怎没见他跟你们一起过来喝酒?!”
“跑了!”御史中丞卢奕撇了撇嘴,对封常清的为人极为不屑,“即便没跑,他也没资格喝这坛子酒。从黄河边上败到虎牢关,又从虎牢关一路败到洛阳。还什么百战老将呢,我呸!”
“他可是说半个月内,将叛军打回河北的!” 采访判官蒋清对封常清的溃败也很是不满,喝了口酒,笑着数落,“却不知道,黄河什么时候又改道了。跑到淮南去入海了!”
黄河当然没有改道,只是叛军的脚步已经不仅仅限于河北。御史中丞卢奕听蒋清说得诙谐,忍不住嘿嘿冷笑。东都留守李憕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了,还于背后说同僚的不是,笑了笑,低声替封常清辩解,“如果麾下带的是安西大军,他当然能跟安禄山一争长短。换了咱们洛阳临时招募来的富贵公子,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顶用啊!”
卢奕和蒋清二人刚才也一直组织人手抵抗叛军,可平素连杀个鸡都需要屠夫代劳的洛阳少年们,哪曾见到过真刀真枪。没等与敌军接触,便散去了大半。另外一小半只顶了半柱香时间,也投降的投降,逃命得逃命,作鸟兽散了。
对照自家的情景,二人当然拉不下脸来数落封常清。摇摇头,轮番抓起酒坛痛饮。东都留守李憕陪着二人喝了几口,依稀听到坊子外有喊杀声靠近,笑了笑,按住酒坛,“估计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吧!你们说,这酒要不要留下几口?”
“不会了!”卢奕整了整沾满血迹的衣服,笑着扫视李憕院子。此处乃正堂门口,附近种着几棵梅树。十二月的天气,正是腊梅含苞待放之时。“辅国将军毕思琛率部降贼了。我过来时,令尹大人正带着属下一众官吏,站在府衙前跪迎安禄山。他好意思拉我入伙,我却没那个脸跟他一路!”
“在下,也没那个脸!”蒋清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两位大人稍坐,天冷,属下去取些干柴。”
“用干柴么?” 李憕低下头,看了看一直压在琴下的佩剑。“也好,干干净净。我没干过粗活,就不给你添乱了。”
“他是天生的富贵命,不像你我!” 卢奕笑着调侃,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我跟蒋清一道吧,你坐着喝酒便是。这宅子都是木梁木柱,想必用不了许多!”
“那我就给你们弹首曲子助兴!” 李憕讪讪的笑了笑,为自己的养尊处优而惭愧。“我好像也只会干这个了!”
说罢,他低下头,继续断断续续地弹琴。从舒缓的散序到欢快的歌头,从欢快的歌头,又到铿锵的舞破。霓裳羽衣,一段段弹下来,弹尽盛唐繁华。
没有杀戮,没有哭号。身外的一切仿佛都遥遥远去。恍然中,李憕好像又回到了开元时代,年青有为的皇帝,虚怀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战的将军。
几点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汇聚成团,慢慢腾空而起。
火光后,几个朋友拍膝而吟。
依稀还是霓裳羽衣。
注1:曳落河,奚语,壮士的意思。为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