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险的兴奋渐渐消退,如皋的秋天来临。冒辟疆也冷静了,他开始仔细推敲越狱的每个环节,觉得每个环节都不可能,都是冒险,都是巧合,都像梦。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呢?一连串巧合的环节推演出近似完美的传奇,可它的环环相扣而又漏洞百出,风都可以吹断它的联系。太神秘了。现在想起来,只有在狱中挨打是真实的。
现在的生活多了一些担忧,他总是梦见南京方面有人来追捕他,这种反复的折磨,使他养成了深居简出的习惯,深居简出又使他常常陷入冥想。命运变得越来越神秘,他猜测还有某种重大的担子要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他越来越觉得南京的脱险完全是天意的安排,每个人在这件事上都受到一只神秘的手的驱使,就像棋子一样走到该走的位置,所以越狱获得了成功,他把那只神秘的手指定为命运。
董小宛听到他的这些想法,忍不住笑了,总觉得男人一旦遭遇了重大事件都会变成另一个人。乐观的会变得悲观,灰心的会变得振作。但是不久,连董小宛也感到一些奇异的想法困扰着自己,命运再次让他俩走到条思路上,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为了完成某件事似的,总之,一股力量正卷过来,不是他和她能抵抗的力量。
夫妻俩身居水绘园,读书论画,研究金石古玩。董小宛这段时期写了不少诗词,她自己将它汇编成一册,题写为《闲云散谈集》,都是吟月咏花之类感伤作品,偶而也露出对危难时局的忧惧。也正是这时候,她开始将历代妇女的贞节故事收集起来,准备编一部关于爱与贞洁相矛盾的书。
转眼到了冬天,下起了雪,第一场雪总是令人耳目一新。
冒辟疆、董小宛、苏元芳、惜惜、李元旦相约在水绘园赏雪。
特意在亭子里设了火炉,煮了一壶酒,酒香令纷纷扬扬的雪花沉醉。众人兴致勃勃。
茗烟忽然跑来,看样子有急事。由于雪的缘故,路上的卵石太滑,茗烟摔了跟斗。众人大笑。茗烟索性又在雪地上滚了几转才笑嘻嘻站起来。苏元芳笑得眼泪直流。
茗烟先喝了一杯暖酒。才一边拍打身上的雪泥一边对董小宛道:“夫人,外边来了两个男人说要见你。”
董小宛问道:“知道从何处来吗?”
“说从苏州来的,专程来探望你。”
董小宛立刻警觉起来,她在苏州并不认识什么男人,她又问:“来人什么模样?”
“一个虎背熊腰,满脸胡子,看着就吓人。另一个年轻的,却又弱不禁风的样子,看模样两个都是商人。”
董小宛沉吟一会道:“这就怪了,我印象中没有这两个人。”
李元旦插话道:“八成是锦衣卫,咱们可得防着点。”
董小宛道:“我也这么想。我和惜惜去看一看,你们三个先避一避,让人把雪地里的脚印扫干净,别露了行藏。如有不测,我先稳住他们,惜惜来报信。”
董小宛和惜惜便迎出去,茗烟先去开门请那两个男人进来。远远地看见来人,由于雪下得太大,无法认清楚。惜惜举着一把伞,伞面的雪积淀起来。在董小宛的眼中,那两个男人像两截树桩,雪使他俩的头顶和肩头发白。
走到近前,两个男人都衣衫单薄,壮实的汉子若无其事。
另一个则在颤抖,脸色发黑,嘴唇发紫,目光中惊惧和疑虑挤满了眼眶,甚至分不出善恶了,就像一只被追猎太久的狼一样,早就作好准备把自己交出去而束手就擒。
壮汉恭身一揖道:“董夫人别来无恙。”他将头上、肩上、胡须上的雪抖掉一些。另一人怔怔地站着,看见掉落的雪,忙也把自己头上、肩上的雪轻轻拂落。
董小宛细细打量那壮汉,的确是张熟悉的脸,她一边迟疑地问:“先生……”一边努力从浓密的胡须后将另一张脸恢复过来,和记忆中的肖像对上号。
“哎呀!”她说道:“杨将军。”
来人正是杨昆将军。他伸手示意别大声,董小宛会意,叫茗烟关上门。大家一路进了寒碧堂。董小宛这才施了万福,叫茗烟和惜惜奉上茶来。她说:“恕刚才怠慢,实不知将军光临,如此大雪寒天,将军是路过还是有贵干,如有小宛能出力之处,但说无妨。”
“我们此来是专找冒公子的。”说罢看看茗烟。他认得惜惜,知道不是外人。董小宛会意,又叫茗烟去暖壶酒来。
杨昆这才道:“我们有国事而来。这位乃鲁王殿下。”
董小宛心里一惊,但立刻镇静下来,拉着惜惜就要行君臣大礼。鲁王慌忙止住。见面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董……董……夫人,别……别……别这样。孤于心不安!”他说话哆哆嗦嗦颤颤兢兢,惜惜猜他一定是冷坏了。董小宛却觉得是由于骄惯的王爷生活发生了空然变故,使他还没准备好便被突然推到完全陌生的世界面前,所以不能适应而感到羞怯、拘束才造成这个样子。从他眼神判断,他竟是比普通人还善良的一位年轻王爷。
等惜惜跑去叫冒辟疆来时,董小宛已经自去取来几套冒公子的厚实棉袄让鲁王换上了,他觉得暖和起来,能够细细地品一杯茶也令他幸福,毕竟连续几个月来他都处在动荡之中,若无杨昆舍命相随,他不知死在何处呢。水绘园让他有回家的感觉。
冒辟疆见过鲁王和杨昆。他对困扰自己命运的玄想有了一个合适的解释,也就是说南京越狱的种种巧合都是天意,目的就是让自己来辅佐鲁王。他对鲁王极具好感,他深信正是命中注定自己要遭逢贵人,所以才能够神奇地逢凶化吉。董小宛自去准备酒菜,叫惜惜一道道地奉上桌来。
杯盏之间,酒酣耳热,众人话题自然就扯到国事之上。冒辟疆问道:“殿下打算怎样才展宏图?从何处开始?”
鲁王道:“从此处开始如何?”
“如此,则臣万分荣幸。”冒辟疆道:“恕臣直言,今清人席卷鲁豫之地,无险可守,无退路可言,所以殿下于此实不宜久居,非臣有意推诿勤王之责,望殿下三思。”
鲁王和杨昆相视一笑。杨昆道:“冒公子所言极是。现在殿下权寄贵处,待各方联络就绪,方才待机举事。”
冒辟疆道:“如此说来,杨将军早有安排了。”
“殿下意欲守通州,纠集兵力,以杨州为中心形成互相呼应之势。战则战之,不可战则扬帆入海,清人无可奈何也,冒公子以为如何。”
“臣以为还不是万全之策。试想清人之中多有智谋之士,特别是那个宁方我乃天下奇才,他不可能想不到分而击之的战术。若有一支清兵斩断退路,则入海不成,大家入布袋也。”
“孤所虑也在此。”
“杨将军多日奔走,不知兵力集结如何?”
“杨某无能。兵不多,将也少。只苏州约二万余人,实不能御强敌。”
“另外有打算吗?”
“只有一个。绍兴府有我旧部,我想招之以辅殿下。”
“好极了。绍兴地处江南,又近大海,且兵力充足。一旦清人南下,必血战扬州。如此缓冲一下,绍兴得以喘息,待攻到绍兴已是强弩之末,王师可以一战。战而不利,再入海盘踞舟山、厦门,再谋袭杀。如此可定江南。江南一定,与湖广闯贼残部及献贼旧部呈犄角之势,抗击清兵,则天下又成三足鼎立之势。久之,或可谋复国大业。”
“哈哈哈,生子当如孙仲谋。”鲁王说道。
“杨某乃一介武夫,智谋之虑实不足用。冒公子能否推贤能之士为殿下筹谋?”
冒辟疆拍掌道:“哎,只顾吃酒闲话,忘了一人。此人姓李名元旦,智勇双全,可以辅佐殿下。”他扭头叫惜惜:“快请李公子。”
鲁王一见李元旦便认定他是一条好汉。又添杯盏,说话之中,鲁王对李元旦的才智更加深了信心。问他愿否同行效力。李元旦慷慨激昂道:“愿效犬马之力,任凭驱使。”众人饮至深夜方散。
第二天,冒老爷一早就到了水绘园,鲁王还没起床,他就站在雪地中恭敬地守候。雪已停了,看来又是个大晴天。待鲁王、杨昆和他相见之后,他将自己的四名丫环叫到鲁王身边,命她们用心服侍。然后告退,临出门时轻声对冒辟疆道:“吾儿,天赐良机。”
眼见鲁王在冒府已经习惯,且是个比较安全的藏身地,杨昆便放了心,于是告别鲁王,要去绍兴拉拢张名振。冒辟疆道:“杨兄何故如此匆匆,鞍马劳顿,何不多歇几日。”
“国事为重,吾辈怎敢贪图安逸。”
李元旦道:“杨将军先天下之忧而忧,令人钦佩,令人钦佩。”
冒辟疆送杨昆出城,方知他还带来了二十员心腹,他们在城外雪地上驻扎了一夜。冒辟疆慌忙将将士们带到城外本家地面上的几家大户人家安置妥当。杨昆打马奔绍兴而去。
冒老爷常常来给鲁王请安,他久居官场,早就练成了察颜观色的职业习惯。鲁王的寂寞逃不过他的眼睛。虽然冒辟疆和李元旦整天陪着他品梅、论诗、作画、饮酒、下棋、聊天、踏雪,或观注时局,或指点江山,依旧无法让他不在夜深人静时倍感孤清。冒老爷想出一个极好的点子,将冒府上上下下几十名丫环编成舞队,由董小宛执鞭训练,竟然勉勉强强凑成一个戏班子,可以演几段戏。于是,夜中的水绘园便传来笙歌燕舞声。如皋城里的有识之士便深深叹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都认为好端端的江左名士冒辟疆已毁在董小宛这个秦淮妓女手中了。人们并不知道鲁王在此,连冒府那些丫环都不知道,因为在人前,众人都叫鲁王为杨先生。
也难怪有识之士捶胸顿足,时局确实越来越危险。就在前两天,离如皋以北约二百里处曾出现一股清兵游骑,有大胆的乡民躲在树林里数了数,说有三十四骑。他们就像从地底冒出来似的,站在一处斜坡上指指点点。正在田地中劳作的农人,慌乱间扔了锄头、耕牛、犁铧等什物和牲口,抱着孩子,拖着老婆就冲树林里跑。为首那个清兵哨总用鞭子指着逃命的无数村民道:“瞧瞧吧!那些汉人。”清兵们哈哈大笑,笑声传出去很远。
好大胆的清兵,欺我大明无人,竟敢孤军深入到如此地步而毫无惧色。鲁王一掌击在楠木桌上,手掌一阵巨痛,差点肿了,桌上的杯盏、笔砚及饰物都跳了几下。鲁王愤怒得咬牙切齿。后来听说如皋知县曾派出一百余乡勇去追杀流寇,虽然他们只看见一片马蹄印,却也博得鲁王的欢心。
随后又传来两淮危急的坏消息。鲁王忧心如焚,纵有大家轮流作东给他解闷,也快活不起来,终日自叹国运不济,自怨无力杀敌。
这天晚上,冒辟疆夜宿水绘园,无意中走到窗前,看到窗户纸被风吹破两格,便从格眼望出去,外面依旧是雪的世界,雪已经变硬。他看见对面楼上鲁王的房间竟敞着窗扉,鲁王在房间中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偶尔站在窗前重重拍打窗棂。董小宛见他看得出神,也凑到窗前去看,见此光景,不觉叹道:“好可怜的男人。”
她把冒辟疆拉到床边,说道:“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商量。”
“什么想法,你说使得就使得,怕我不相信你的才干?我的美人。”
“别贫嘴,我说正经话呢。”
“说说看。”
“我想让惜惜侍侯殿下。”
“殿下?”冒辟疆怔了怔,道:“能行吗?”
“事在人为。不成也不打紧。”
“关键是怎么人为?”
“我们创造机会让惜惜和他多一些机会单独相处,自然会滋生情义。”
“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你也知道时局危在旦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难道你整日只想建功立业,却不曾想留条可靠后路?”
“哎,我怎么没想过呢?冒府如此产业却如何弃得?”
“就呆在如皋等死?”
“不。我想到时候总有个避难之所吧。”
“等到时候?我们都被误了。”
“如何能误?”
“让惜惜嫁给殿下。殿下据绍兴乃进退两易之地,清人不易前来剿灭。如有不测,我等也可以远投殿下,到时惜惜是王妃,自然可以顺利立足。若大明气数未尽,你还可施展平生抱负。”
“这的确是一条切实的退路,宛君睿智乃至深谋远虑,须眉不及也,只不知惜惜愿否?”
“我明天就去和她细说。”
第二天,董小宛叫惜惜陪着自己,在水绘园里随意地散步,她一言不发,脚步声轻飘飘踏过残雪以及残雪掩盖的枯枝败叶。在园子东头见一盆残零的菊花,经风雪之后已经腐烂发红。惜惜叹道:“偌大一座花园也留不了一株秋菊,多么可怜啊!”
董小宛苦笑一下道:“就像你一样。”
“姐姐取笑了。我终生能伴姐姐左右足也。”
“傻妹妹,哪天你嫁了人就不能伴我了。”
“谁还娶我这种人。”
“妹妹何苦自贱。你这般容颜男人娶之唯恐不及,我倒想看看谁消受这般艳福呢。”
惜惜只当她说笑,便撒娇道:“姐姐替我挑一个好了。”
“一言为定。”
惜惜见她认真的样子,方知不是说笑,乃假装生气,努着嘴不言语。
董小宛正色道:“眼前就有一个。”
惜惜道:“别说!别说!谁知是哪个村野匹夫?不知道倒好!”
“我说殿下!”
惜惜唬得一怔,随即满脸羞红。
董小宛又问道:“你觉得殿下为人如何?”
惜惜不语。
“我看他也是有为少主。只是经验不够,若久经锤炼,必是一个好男人,你也可成正果。”
惜惜道:“殿下身处危难,怎能顾恋家室。其心中想必是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就因为他自处危险之时,你才更应侍候。患难成夫妻是一个女人的福份。想当年红拂女追随李靖乃千古美谈。现在正是你慧眼识穷途的时候,机不可失啊!”
惜惜再次不语。只低头踢那残雪。
她继续说道:“世间多少女子凭恃年轻,妄动贪恋,总欲配那功成名就的男子,好坐享其成。这种女子目光短浅,殊不知男人要成就事业需付出多少汗水和艰辛,待有成就时大多中年也。若此,总有那荆拙中女子无意间嫁人。运气好者,只随夫君吃两年苦就翻身做了人上人。”
她看看惜惜接着说:“女人一生只在婚嫁上是唯一一次赌博,无数的女人赌都没赌就输掉了一生。如果你想赌就赌殿下,事成你就是王妃!”
惜惜羞红了脸。她跺跺脚道:“姐姐,咱们只顾说话,脚都冻僵了。”
董小宛这才发觉两人竟站在平日堆垃圾的墙根下,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往回走。惜惜道:“咱们在这里谈天说地有什么用?殿下心里怎么想才算数。”
“这么说你动心了?”
“姐姐。”惜惜跺脚道。
董小宛心里转了一个念头,骗她道:“其实是殿下对你有意,昨天和公子说,公子叫我先问问你。决定还是由你下。”
惜惜羞得埋了脸,只顾朝前走。
当天晚上,董小宛告诉了冒辟疆。他第二天就去游说鲁王。鲁王正寂寞,况如此危险时局竟有红颜知己愿左右相随,倍受感动,岂有不肯之理。那天午后,鲁王在园中不慎撞到惜惜,惜惜羞得赶紧回避,鲁王也独自脸红。
冒老爷听说此事,当即收惜惜为女儿,为她备制了嫁妆,便择了腊月十八的吉日,准备嫁人。惜惜心里欢喜,想不到如此苦命竟得如此良缘。虽然她知道此去只有患难没有多少欢乐,然可以期盼重整山河之日的幸福。
出嫁的前一天夜里。董小宛陪惜惜度过了一个夜晚。这是她俩一生度过的最后一个共同之夜。两人起初互抒情怀,想到不久就要天各一方,乃抱头痛哭不止,哭了很久,方才彼此劝住。
话题慢慢转入出嫁的喜悦和忧伤。董小宛突然抓起她的手,仔细端详她修长的指甲。然后说:“让姐姐替你修修指甲。”
惜惜本不肯,奈不住姐姐一再坚持,只得依了她。董小宛用一把小巧的剪子,只留下两只手的食指不剪,其余皆剪圆磨平如月牙状。惜惜很奇怪,却不便问。董小宛将它食指的指甲剪得很少很锋利,像枪头。惜惜问道:“这是何故?会划破他的皮肤的。”
“瞧你,还没过门就痛他啦。这指甲自有妙用,就是要刺出血。”
“这又是什么怪规矩?我可没听说要把新郎刺出血的事。”
“不是刺他,是刺你自己。”
“刺我?怎么讲?”惜惜惊得张大了嘴。
“因为你不是处女才有此劫。是姐姐害了你,当年不该让你去应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方密之破了你的身子。”
“提他作甚?”
“哎――,凡是明媒正娶,男人都把贞节看得太重要了。不像我这样半路出家做人侧室,彼此都清楚过去,也就无话可说。表面看来贞节对女人是个压力,其实对男人是真正的压力,多少男人结婚之后,忽然变了,整日去寻花问柳或赌博喝酒,其根源就是因为婚后发现老婆不是处女身。虽然新婚之夜,新娘都有各种理由借口去博夫君的信任,男人一般都假装被骗过去,其实心中有数,日后多以寻花问柳来报复。这是凡夫俗子中盛行的惨剧。今日妹妹得幸鲁王殿下,乃前世积的阴德。若让他对你不信任,日后有失宠之忧。所以姐姐教你这个不得已的办法,希望骗得个处女身份。”
“如何使得?”惜惜惶恐道。
“这指甲就是妙用。也很简单易行。明日跟殿下行房,你自己悄悄刺破**。反正蠢男人只认血。当然,可能很痛。但一痛解千愁也值得。一定要在他进入前的刹那间动手,否则动手就不方便了,切记。”
“不这样行吗?”
“不行。”董小宛断然道,“为殿下想一想,如果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只能徒增哀愁。他需要专注于国事。为了大明江山你就忍着点。何况这也不难,只是动动手指头,但这一指头你一定要动。”
惜惜端详着手上锋利的指甲,这么两片薄薄的普通玩意,竟可以改写从前的难言之隐。董小宛补充道:“完事后立即想法弄掉指甲,别露馅。”
惜惜依言行事,成功地骗过了鲁王。鲁王整天喜滋滋的,在惜惜面前像个小孩。惜惜想皇家之子就是这样的,怪不得只有老皇帝能够更好地治理天下。
鲁王并不在乎婚礼进行得朴素隐秘,反觉得这样省事,私下里还决定将来如有登基之日一定要颁布诏书,简化民间婚礼俗习。他努力回味那天的情景:天未亮,两乘花轿便出了水绘园,悄无声息到了冒府,尔后悄无声息又回到水绘园,只是多了一个惜惜。在冒辟疆、苏元芳、董小宛、李元旦、冒全、茗烟等人的贺语中拜了天地。吃了一回酒,便入了洞房。
满屋的红烛让他觉得天下都红彤彤的充满喜色。
连续几夜之后,鲁王就愁眉苦脸了,惜惜老是血流不止。
这早在董小宛的意料之中,她知道是老伤口带来的麻烦。她请来常年为冒府行诊下药的老郎中陈药师,这人因医术高明,几十年前就没人叫他的名字了,久而久之,已无人知其真名字。她私下教陈药师如此这般地说话,以加深鲁王对惜惜的宠幸。
陈药师坐在门外,细细捻动一根红线,为惜惜诊脉,他感到了她的心跳。一切正常,他满意地站起身来,在书桌边抖动手腕写了一付药方,都是些可吃可不吃的药物。他扭头看见茗烟在外面探头探脑,突然想起有一年茗烟借去两百个小钱没还,便要捉弄他一回,便对鲁王道:“杨先生,这剂药开水煎服,每日三次。另有一个药引子,却不易得,必须由童男子亲自上树去拣蝉蜕方可。”
鲁王急道:“那里去找这人呢?”
冒辟疆在旁惊喜道:“太巧了,茗烟正是。”
于是,茗烟只得去找蝉蜕。他走出门就仰天长叹:“寒冬腊月,到那里去找蝉蜕呢?”寻了整整一天,只顾往树上瞅,脖子都扭痛了,最后在水绘园南墙边拾得一个被霜雪弄得快烂掉的蝉蜕,拿来交差。
董小宛特意弄几样小菜请陈药师喝酒,鲁王也在一边陪着。喝酒之间,鲁王道:“请问陈药师,何故拙荆会得如此怪病?”
陈药师早知他有此问,便假装叹口气,然后将董小宛教唆的一席话道出来:“不瞒杨先生,若是一般郎中定然无从诊治,幸亏遇到我。我却知此病有些来历。据史书载,此病只有唐朝太宗李世民的爱妃徐惠妃得过,当时亏得李靖李药师一剂良药才治了根本。可见,此病只有贵人才消受得了。我自幼读些相书,知尊夫人乃有贵相,可惜时运不济……。”
这几句话说得鲁王心花怒放,非常想表白自己是殿下,惜惜已经是贵妃了。但还是克制住了,他脑门上兴奋的汗珠表明他是花了很大的心力才定住了神。大家见鲁王高兴,说的话也就多些喜色,其实这时说啥话,鲁王都觉得高兴,他早就走神了,甚至去想自己是李世民,惜惜是徐惠妃。
陈药师临走时,忽然想到还有几句重要的话忘了说,忙悄悄拉住鲁王轻声道:“杨先生,需得二十天莫行房事才好。”
鲁王当然依得。
陈药师一走,董小宛便朝鲁王道了个万福。她说:“恭喜殿下,承天命得娶王妃。说来也真巧,李世民落难时得徐惠妃,殿下如今得惜惜做王妃。更巧的是两个妃子有同一种不便。当年李靖人称李药师,如今又来了个陈药师,真是巧得妙。可见殿下跟李世民一样,必有收复江山的重任。”
鲁王乐得不知该怎样才好。自此之后,鲁王心里便自比是李世民。另一方面,董小宛早将一些灵药叫惜惜疗伤。其中有来自天竺国的止血散和云南白药。不仅治好了伤,连疤痕都没留下。
过了新年,形势急转直下,两淮失守,清兵直抵扬州城下。史可法只有勉强招架的能力,他怎么也没想到清兵比自己的兵强大得多。他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地。这一切应该归罪左良玉,他不该妄率大军赴南京去清君侧讨伐马士英,导致马士英调江北四镇回兵内战,从而江北大营形同虚设,清兵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如皋城也混来许多清人的奸细。冒府的人们更加紧张、小心防犯。这天,冒辟疆进水绘园大门时,觉得靴中有沙粒,乃依着门框脱靴抖了抖,就在他穿靴的刹那间,瞥见街对面有个外地摊贩翘首朝敞开的大门里张望,心里一惊,想在媚香楼吃的亏便犯了疑。进了水绘园,告之李元旦。李元旦从门缝朝外偷窥,那货郎的确不像货郎,倒是不时朝水绘园看,有一次甚至站到旁边一辆大车车辕上,踮脚想越过墙看见水绘园里边。
李元旦疑心也起,认为此人不是清人就是锦衣卫,总得用计废了他。于是,便设下圈套,布置停当。
两个丫环开了大门,招手叫货郎进园里来,然后被两个家丁捉住,陷害他图谋奸淫。货郎有口难辩。李元旦仔细审问之下,才发觉是个哭笑不得的误会,那外地货郎只是听说董小宛的美名而渴望窥见她的模样而已。
杨昆从绍兴回到如皋,一路上躲过几支清人的游击军。有一次还和小股游勇发生冲突,被他杀了两个。
鲁王听说绍兴知府张名振愿意效忠自己,恨不得立刻就到绍兴。无论如何,如皋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这时如皋城发生了一些变化。县衙门的典史暗通了清人,清兵的耳目根据各种迹象推测出鲁王就在这一带隐藏。典史得密令要察出鲁王的行踪。他借口防范流贼奸细等入城捣乱,取得知县的命令,封锁如皋四门,凡进出的外乡人都要仔细盘查,稍有可疑便关起来,典史的理由是“宁肯错关一百,不肯漏掉一个”。
鲁王和杨昆便不宜乱动了。眼看着时光流逝,元宵也快近了。鲁王心急如焚,恨不得派人去把那典史杀死。无奈众人想尽办法,也没得蒙混出关的良策,这更急得鲁王茶饭不思。常惹得惜惜为他掉眼泪。
几个男人天天坐在一起喝闷酒,好像大家取得一致意见似的,要等那典史松了劲。虽然每个人都觉得不能这样等下去。世上很多不幸本来是可以通过积极行为去予以阻止的,但人们往往坐失良机,当它发生时便只有叹气。李元旦认为可以采取最积极的一种办法,他说:“殿下要出如皋也不难,叫人通知城外的将士,咱们里应外合杀出去就是了。”
“这样不妥。”冒辟疆道:“如此,则必然暴露了身份,惹得江北清人闻风追杀,可能殿下就到不了绍兴了。”
众人默然,频频举杯。酒就像从一个坛子前例入另一个坛子似的,没有节制。
董小宛做完最后一道菜,也到桌边坐下。见此情景,便叫取碗来,自己斟了酒,也不和他们说什么,连干三大碗。几个男人见如此饮法,都被唬住了,一时竟无心再举杯。
她用袖口轻轻抹干嘴。朝四个发愣的男人笑道:“瞧你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哪里像运筹帷幄的将才啊!”
冒辟疆见她模样,知她一定有了良策,便道:“宛君若有良策尽快献出来,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她微微一笑道:“要出如皋有何难哉!我有一策,保管大家神不知鬼不觉就出了这弹丸之地。”
鲁王道:“快说来听听。”
董小宛道:“过两天就是元宵节。按惯例,城里要舞龙、玩狮、放灯,到时大家混在人群中就出城去了,根本不用愁。”
冒辟疆道:“那典史分明别有用心。根本就不准龙狮进城,哪来的机会。”
“事在人为。”董小宛道:“我看这事办起来也简单。”
“如何操办?”冒辟疆皱皱眉头。
“花银子就行。”
“真能行?”鲁王问。
李元旦拍掌道:“对对对。没有见钱不眼开的县官。多使些银子,定可办成。”
鲁王道,“这般小吏胆敢这么贪污?”
杨昆道:“殿下有所不知,大凡为官的,就县官最贪。等到有了升迁时,他已刮尽民膏了。”
李元旦道:“人说将县官挨个挨个杀头,有人被冤枉,隔个隔个杀头,又有人漏网。”
“此话怎讲?”鲁王问。
“说明县官贪污之严重,全部杀头,又总有那么几个的确又是清官。只杀一半,又有些恶棍得以逃脱惩罚。毕竟不贪的只有少数。”
冒辟疆道:“咱们少说闲话。宛君何不细细讲来。”
“首先,让老爷出面请知县和典史饮宴,席间赠之银票,谅不便推辞。再次,咱们先备好龙狮,使人告之全城百姓,让百姓终日谈论期盼,则典史也不便违众意了。”
杨昆道:“此法应该行得通。”
元宵的后半夜,如皋城还热闹得到处是人。而鲁王、杨昆、李元旦、惜惜等人在冒了一身冷汗之后,发现自己已站在离城二十里外的地方。鲁王赞叹:“宛君妙计。”
接着杨昆带来的将士也按约赶来,并准备好七八辆坐车。
第二天,冒辟疆和董小宛又骑马追来为他们送行。
董小宛和惜惜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妹陷入生离死别的悲痛中,哭得天昏地暗。
李元旦道:“既是这般难舍难分,何不大家一起走?”
鲁王道:“使不得。冒公子江左名士,他年我们打回来时,他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人云集响应。到时更壮声威。何况,冒府还得作为今后江左活动的根据地。他不能走,宛君当然也不能走。”
众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董小宛和惜惜忍痛分开手都毅然转身,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她不须回头,便知道惜惜此去的艰难。
惜惜此去始终伴随着鲁王。他们到了绍兴府,张名振率全城百姓出城相迎。举起抗清复明大旗。扬州、南京相继失守之后,各方义士俱云集鲁王帐下。后来张名振不幸战死,由张惶言总领兵马。张惶言就是当年南京会试时,和冒辟疆同场考弓箭连中三个十环的少年。
鲁王最初也取得过几场胜利。但由于误用谢三宾造成军事上的失利,只得败走绍兴,航海远避舟山,又退到台湾。康熙元年九月,鲁王在金门病死。十月,惜惜写了一首诗贴在寓所墙上:“渔樵无功名,乐得唱铜斗。营营于世事,悟此乃白首。”尔后跳海自杀,随波逐流而去。
杨昆初为总督,统率水师。顺治三年八月十五,因醉酒,想捞江中月亮而掉入水中淹死。鲁王痛失爱将。
李元旦怀着鲁王的空头敕诰行走江湖,到处寻救义士抗清。顺治十二年,在洞庭湖一带和闯王部将李过谈判时,一言不慎,被李过等人怒而杀之。
一场轰轰烈烈的争斗终以弱方的英才被斩尽杀绝而收场。
第二十章 惜惜嫁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