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剑仇得了鬼琴之主许继宗的全部武功和近百年修为,使他在短短的时日当中,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他怀着怆痛的心情,在薄暮迷蒙中,下了接云峰。
鬼琴之主许继宗传技输功,目的要他替他完成三个心愿——
送一件东西给蒋婷姑娘!
要他代替他去爱张素娥!
要他去取仇人陶钧的人头来见!
其中二三两项,必须两个月之内完成,因为,许继宗只有八十二天的活命,他要在死前看到这两件心愿的实现。
许剑仇抚了抚背上的残琴,又能摸了摸腰间的断剑,冷漠的俊面上,立时浮现一抹恐怖的杀机,星目之中,也射出两缕骇人的异光。
残琴!包含着一段凄绝千古的爱情,和两个不幸的人,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使命,他要在短短的两月之中,替它的主人完成两个心愿。
断剑!关系着他的身世和血海深仇。
只待鬼琴之主的事辨妥,他就要上西天目山找天目老人问明自己的身世仇家,然后——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得十分惨然。
下了接云峰,转道向与接云峰隔涧相对的天台主峰行去,他放慢了身形,缓缓而驰,他在盘算着在见到那痴情的张素娥姑娘之后,该说些什么!
鬼琴之主要他冒充他去爱她,他答应了,但他真的会这样做吗?那对圣洁的灵魂将是一种亵渎,他心里另有打算。
也许,他的做法近于残忍,但他觉得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如果照鬼琴之主的说法去做,将更残忍,而且他将永远不能心安。
新月像少妇晚妆初罢的眉毛,弯弯地斜挂在林梢,星星在神秘的眨着眼,给大地抹上一层淡淡的清辉。
天台别院在望——
许剑仇一颗心不由狂跳起来,他将要面对一件很尴尬的事实,他将要以三绝书生许继宗的身份,去会见那不幸的痴情姑娘张素娥。
张素娥是傲视武林的剑堡堡主无敌神剑张慕南的女儿,她既住在此地,少不了有剑堡的高手护卫,如果自己明里闯入的话,将极是不便。
心念之中,身形自乍起,有如夜宵蝙蝠,从侧方绕向别院的后进,不带关丝声息。
别院依山而建,范围极大,静悄悄,暗沉沉,笼罩在阴森凄凉的气氛中。
许剑仇怀着一种做贼似的心理,强行按捺紧张的情绪,略一打量之后,像幽灵鬼魅般的飘身进了围墙。
眼前是一片园亭的布设,凉亭水榭,曲槛迥阑,山石花木——在淡月疏星掩映之下,清幽宜人,但他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
他停身在一从花树之后,游目四顾,只见一座假山顶上的亭子里,一个白色的影子,倚栏而坐,头仰得高高的,痴望着对过的接云峰顶。
“是她,她在等待那延续生命的琴声!”
许剑仇在心里暗暗的说,一颗心又忍不住怦怦而跳,他想,该如何现身去——
× × ×
身后传来一丝极细的沙沙之声,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轻喝道:“你是谁,敢夜闯别院?”
许剑仇缓缓回过身来,不远之处,站着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年妇人。
那老妇见对方不答话,再次喝道:“你到底是谁,再不开口莫怪老身要下手得罪了!”
许剑仇缓缓移近几步,两人之间相距仅及一丈,冷冷的反问道:“你是谁?”
“我问你到底来此何为?”
“我就是我!”
老妇人不由气得冷哼出声,身形一划,正待——当她看清了眼前的人的形貌之时不由惊悸的尖叫一声,连连倒退。
假山亭上的那白衣女子,对这边的喝声尖叫,充耳不闻,仍痴痴地仰首望着朦胧的接云峰影。
老妇在一骇之后,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
老妇再退了一步,双掌作势护胸,咬紧了牙关道:“你是人还是鬼?”
“随你怎么说吧!”
“你——你——你真的是三——三——”
“不错,三绝书生许继宗!”
这一声说得特别响亮,目的在引起那白衣女子的注意。
老妇一听对方报出名来,身躯猛然一震,仰面栽倒在地。
一个空幻,迷茫,但却悦耳的声音,从假山亭上传来:“妈!你在说谁,说他的名字?——”
许剑仇不由心中一震,鬼琴之主三绝书生许继宗不是分明告诉自己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吗?怎么又能钻出一个妈来,难道她不是张素娥,但——
一声凄然欲绝的幽幽长叹,使许剑仇打了一个冷战,接着只听那白衣女子像梦呓般的哀哀道:“唉!十载悠悠春梦里,子夜琴声伴我魂!”
哀怨之深,用情之痴,使人闻之鼻酸。
许剑仇断定假山亭上的白衣女子是张素娥无疑了,于是,他取下背上的缺了一个角的魔琴,就地坐下,把琴横在膝上,仿照鬼琴之主所弹的曲调弹了起来。
白衣女子突闻琴声,霍地站起身来,一阵顾盼之后,向许剑仇坐的地方,飞射而来,快得令人咋舌。
许剑仇收琴而起,徐徐转出花树——
两人成了对面之势。
孤星寂,孤剑寒,谁悲失路?人海茫茫!霜天角频催,雪地钟已残。零雁声声,破晓寒!”
× × ×
一缕凄凉的歌韵,颤抖在拂晓的朔风里。天寒地冻,一条黄土路,像冻僵了的巨蟒,死寂地躺着。路边的草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霜。在这种时辰境地之中,更增加了歌声的悲凉,真的仿佛是霜天闻晓角,雪地听丧钟。这作歌的,不用说,是个人海伤心人。
这里是荆山脚下的一条马道,正当人山的岔口,如果不是严冬,此刻已有早行人。
歌声,发自道旁不远的林子里,一遍又一遍,像是对命运不平的呐喊。
× × ×
他是谁?
× × ×
曙色渐开,这时可以看到苦松夹着秃树的林子里,站着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青衣劲装少年,仰着空际,歌声正是从他的口里发出,身影在林木间显得很渺小,是那么的落寞,孤单。歌声停止了,他喃喃自语:“我是谁?我是谁?我……”声音从喃喃而变成了狂叫。
天底下,竟然有这等怪事:不知道自己是谁。
× × ×
一个黄衣老人,顶着刺骨的寒风,走入林子。到了那劲装少年身后,老人须眉俱白,看上去已是耋耄之年,但精神矍铄,毫无龙钟之态。他缓缓开了口:“孩子,我本该昨晚赶来跟你会合的,但被事耽误了,这种天气,害你等一夜,真是……”
劲装少年转过身来,冷漠地道:“不要紧!”只短短三个字,便又闭上了口。
一老一少,就这么僵立着,谁也不再开口,似乎各怀沉重的心事。那少年两道剑眉深锁着,眉心间现出了两道沟,神色冷漠得使人不愿多看他一眼,偏偏他又长得俊美绝伦,神色与人,显得非常地不调和。
突地,三条人影,踽踽而来,到了临近,口里齐齐惊“噫”了一声,互相一招呼,离开大路,走入林中,目光全投向黄衣老人。来的,是三个鬓角现霜的老者,一色的土蓝布长衫,年纪约在花甲之间。三老者接着哈哈一笑,齐向黄衣老人抱拳为礼,其中似乎年纪较长的一个开口道:“幸会!幸会!二十年不见,铁老风采犹昔!”
另一个稍胖的接口道:“咸阳一别,转眼便二十寒暑了,光阴似箭催人老,我兄弟也……”
黄衣老人也打了个哈哈道:“这叫三班一齐老。不过,老的却是更老了,二十寒暑,弹指而过,令人兴今昔之叹!”摇摇头,又道:“贤昆仲一大早联袂冒寒而行,定有什么要紧事?”
那劲装少年,悄然别转身去,把眼望着林空,对来人恍若未睹。
年长的老者道:“铁老,您是明知故问吗?”
黄衣老人白眉一轩,道:“这是什么话,老朽又不会掐阴阳,算八卦,怎会知道贤昆仲心中的事?”
笑了笑,年长的老者道:“铁老不也是为了‘鬼冢神灯’之事而来吗?”
一声笑,黄衣老人道:“怪不得这两天荆山道上有这多武林同道出没,原来是为了探查‘鬼冡神灯’之谜。老朽只是路过,对什么神灯毫无兴趣。”
“噢”了一声,老者道:“武林中人人称道‘芒山老人’一生谨慎,明哲保身,从不沾惹江湖是非,果然不是虚语,连这等大事,都动不了铁老的心……”
× × ×
三老者,也是知名之土“云梦三侠”:年长的叫江超,稍胖的是二侠江凌,胡子最长的是三侠江天。
“芒山老人”抚了抚雪白的长髯道:“江老弟这是明褒暗损吧?老朽很少干预武林恩怨是事实,但也不自私到独善其身的地步……”
大侠江超抱拳道:“铁老言重了,小弟怎敢如此不敬。”顿了顿,又道:“此次由五大门派为首,集体行动,困惑了江湖近十年的鬼冡神灯之谜,可能会揭开。我兄弟是抱着凑热闹的目的来的。啊!这位是……”目光投向了那劲装少年。
“芒山老人”转头瞥了少年一眼,说道:“是老朽一位故人之后……”说到这里,便突然顿住了。
三侠江天开口道:“这么说来,是令高徒了。看来是块奇材,想来已得铁老的真传……”
“芒山老人”哈哈一笑,道:“老朽没这大的福份。”说完,朝向少年说道:“孩子,过来见见三位前辈。”
劲装少年缓缓转过身来。
“云梦三侠”和少年一照面之下,不由齐齐皱了皱眉,各自在心里想:这少年怎么这样冷,与他的气质长相极不相称。芒山老儿可能因此而不愿收他为徒,所以才说出没福份那句话来。
“芒山老人”逐一引介,劲装少年分别为礼,片言不发,又侧过面去。
× × ×
路上,不断有人影掠过,看来是人山查探鬼冢神灯之谜的江湖豪客。
三侠对少年傲慢冷漠的态度,大感不满,互望了一眼之后,作别而去。
劲装少年回过脸,目注老人道:“师父……”
“芒山老人”扬手止住少年的话头,道:“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师父,你我没师徒之缘。”
劲装少年面上微微变色,声音略显激动地道:“一日为师,终生不改。您老人家不但有授艺之德,且有抚养之恩……”
“授艺的目的在使你能防身,咱们没这缘份,也没这名份。”
“您老人家是不屑吗?”
“不是不屑,而是不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将来你会明白的。”
劲装少年忧郁冷漠的面上,掠过了一抹痛苦之色,近于木然地道: “晚辈幼遭孤露,身世不明,蒙您老人家带大成人,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不必,老朽只是对故人之后,略尽其心而已。”
“晚辈……想就此叩别……”
“什么,你要离开?”
“……”少年没答话。
“孩子,老夫正竭力为你访名师……”
“您老人家的恩德,晚辈谨铭心中!”
“你一定要走?”
“是的!”眸中现出了坚毅而倔强之色。
“芒山老人”黯然颔首道:“也好,这么多年,老夫一直无法遂愿,你自己去叩命运之门吧,也许你能有所遇。孩子,坦白说,你是一块罕见的练武奇材,必须名匠雕凿,才能成大器。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你身负血海深仇,仇家势可通天,你即使练到老夫这种程度,也无济于事,何况不可能。这就是老夫要你另叩命运之门的缘故。”语音很激动。
“血仇?”这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脸上的肌肉立起抽搐。
“孩子,现在不要去想这问题。”
劲装少年突地下跪,悲声说道:“请您老人家明示。”
“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再问也是空的。”
“那……那……晚辈的身世呢?”
“一样不能告诉你!”
“可是……晚辈连个姓名都没有……”面上起了痛苦的痉挛,泪水盈睫。
“好,孩子,老夫就告诉你,你姓方!”
“姓方……名字呢?”
“你没有名字,老夫收留你的时候,你还小得很。那时,唉!”
劲装少年垂下头,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不知道身世,不知道仇家,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这些年来,从懂事开始,便一直生活在自卑与忧郁里。过度的自卑与抑郁,造成了他冷漠孤傲的性格,进而愤世嫉俗。
“芒山老人”沉思了很久,悠悠启口道:“这么着吧,老夫给你取个名字,叫石坚吧!”
“石——坚?”
“嗯!万石坚,如石之坚,如石之方。刚合你的姓。”
“敬谢赐名,晚辈就此叩别!”说着,以额触地。
“芒山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夫舍不得你离开,这些年来,你我相依如祖孙,但又不能不让你离开,因为老朽无法助你成器。这样吧,五年为期,不论你有无际遇,都要回芒山来见我。”顿了顿,又道:“老夫已是行将就木的人,朝不知夕,得趁一口气在,就把所知道的告诉你,除了我,再没第二人能告诉你。”
劲装少年口齿连动,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晚辈记住了!”
“芒山老人”伸手抚了抚少年的头顶,略显悲凄地道:“好吧!孩子,你自己珍重,勿堕其志,去碰你的缘份!”
劲装少年现在该为方石坚了。
他想到了十多年来,受老人抚养调教的大恩,虽然彼此之间没有名份,但亲如祖孙,相依为命。如今要分手了,去碰那不可知的命运,谁知道以后是不是能真的再相见,强忍住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芒山老人”笑笑道:“孩子,不要流泪,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要轻弹男儿之泪,要坚强!”
方石坚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凄声道:“晚辈祝望有一天能奉养您老人家的天年!”
“芒山老人”的老眼红了,强笑道:“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老夫可以告慰了。起来!”
张素娥惊愣的向后缓缓退身,娇躯剧烈的颤抖,口里喃喃道:“宗哥——你——你终于来了,我——我期待了十年,十年——”
许剑仇乍睹芳容,呼吸为之一窒。
美!美得不像是尘世的人!
美!美得像一朵幽谷百合,淡雅,清新!
美!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许剑仇冷漠成性,仍禁不住一颗心狂跳不已。
张素娥在退了数步之后,停下身来,一双充满了迷惘忧凄的眼睛,一不箱瞬的注定许剑仇,自语般的道:“不!这只是梦,不是真实的——”
许剑仇暗地咬了咬牙,道:“娥妹,是真的!”
“真的,你骗我,你常常在梦中骗我!”
说着眼中已蕴了一层泪光。
“我不骗你!”
“十年了,十年,你到今天才来看我!但,只要你来,我满足了!”
“素娥!他——他——”
那被唬晕过去的老妇,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醒转,一闪身到了张素娥身旁,脸上仍是惊怖至极之色,张口结舌的他了半天,说不下去。
“他——他——他——是——”
“他是什么?”
“鬼!”
这一声鬼,使许剑仇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十年前他被他们用剑毁了他的脸,给他服下了无法可解的毒药,打得他遍体鳞伤,抛落绝涧之中,这些,我亲眼看到。”
“我知道!”
“你知道?不管他是人是鬼,他就是他!”
老妇颤栗不已的转头向许剑仇道:“你生前爱这孩子,现在——现在——你不能——不能——她为你埋葬了青春,幸福,你——只要像往日一样,为她弹琴就够了——”
张素娥悲声叫道:“不!不!他不能再离开我,不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串,随声洒落,娇躯一纵,粉臂箕张,向许剑仇扑去。
许剑仇不由心中巨震,忙不迭的一闪身。
张素娥一下扑空,哽咽着道:“宗哥,为什么?为什么不抱我?”
许剑仇一阵面热心跳,呐呐不知所对。
那老妇惶然道:“孩子,不可!随我去歇息吧!”
“不!妈,你进去,我求你进去!”
“孩子,你不听我的话了?”
“妈,你爱我就请你不要阻止我,我求求你——请你暂时离开!”说着,硬把老妇推离原地。
老妇叹了一口长气,走了!
许剑仇这才道:“她是你妈?”
“可以这样说,十年来,她一直伴着我,她是我奶娘千手观音田玉秀。”
说完,再度向许剑仇扑了过去。
许剑仇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她搂在怀中,软玉温香在抱,一股股似兰似麝的幽香,直冲鼻端,全身有如触电一般,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生平第一次和女人身体相触,那种感受,使他呼吸迫促,血行加速,一颗心快要跳出口来。
一时心猿意马,绮念横生,几乎不克自制。
“宗哥,十年了,你风采如昔,一点也没有变!”
“唔!”
“你住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景象,我要随你去。”
“娥妹,我没有死,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骗我,你容貌被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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