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外星系有四条小行星带。
聚会地点是最外面那条。
这里离恒星的距离很远,光线幽暗。
忽然一轮新的太阳升起。
明亮的光线照亮了残存的陨石碎块与那些尘埃,也照亮了李将军的脸。
他的脸上带着些不解的情绪。
西来的脸也被照亮,依旧漠然,只不过石雕仿佛变成了琉璃,干净透亮无比。
随着明亮光线一道喷发的是难以想象的热量。
近处的那些陨石碎块瞬间被汽化,那些尘埃也正式变成了青烟,不再有任何残留。
那个火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扩张,光辐射就像无道剑极细的剑,刺向宇宙的所有方向。正在高速飞来的战舰紧急反推,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引力场半启动状态,落下高强度复合材料挡板,如同进入扭率空洞一般。最前方几艘战舰受到核动力炉爆炸的波及,没有如海里的破船般起伏,而是受到激发,也发出了明亮的光线,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就此死去。
……
……
灰白色战舰的舰身用的是极耐高温的集束纤维材料,依然承受不住那颗太阳散发的热量。
核动力炉作为星河联盟科技水平的最高级成果,比普通的多相核弹不知道要恐怖多少倍。
奇怪的是,小行星带里的那个正六面体冰块却没有融合,看似极薄的表面上甚至没有多出一道裂痕。
可能是因为井九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无法离开,在施展道法护住自己的同时也护住了那个冰块。
花溪抱着洋娃娃飘在冰块里,扶着薄薄的冰面,看着井九的背影以及那个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淡红色的双唇里呼出的空气,因为环境的低温变成白雾,落在冰面上便结成了现实的霜,渐渐挡住了外面的画面。
井九也在看着那个太阳。
飞升者们也在看着那个太阳。
李将军已经被爆炸推向了遥远的地方,飘向一艘战舰。
那个太阳里只有一道身影。
不,是半道身影。
那身影正在发着明亮的光芒,看着异常夺目。
……
……
朝天大陆南海上有片群岛,终处被浓雾笼罩,很难看到太阳,更不要说明亮夺目的太阳。
至少从西来在岛上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
后来某一天,他被黑色棺材里的老人选为亲传弟子,接触到了凡人无法接触的无上剑道,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太阳。
再后来的某一天,他乘着小舟,离开雾岛,来到了朝天大陆。
他选择留在西海继续修行,除了因为这里有坠仙岛,有师门的剑道传承,还因为这里风高浪大。
风高浪大一般是用来形容环境险恶,但风大所以云少,这里可以经常看到烈阳。
接下来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创建西海剑派后,便一直沉默地修行,收徒传道。
等到师弟西王孙来后,他更是把所有事务都交给了他,把所有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剑道上。
在朝天大陆修行界的故事里,西来的形象始终有些模糊,或者说单调,与话本小说里的那些反派没有什么区别。
与连三月、曹园这些人相比,他的性格并不鲜明,行事了很乏味,与景阳真人倒差不多。
那是因为他与景阳一样,都是非常简单的人。
修道者的目标是为了长生,为了抵达时间的终点。
他想要去剑道的终点看看。
如此简单的修道生涯,自然造就了不起的剑道境界。
就像他与井九都非常欣赏的无恩门彭郎一样。
他的境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提升,轻松击败无恩门主裴白发以及各宗派的道法高手,很快便站到了剑道的最高处,只在景阳真人之下。
他凭着一己之力让西海剑派在青山宗的威势之下不断发展,被尊为西海剑神,与刀圣曹园齐名。
那年景阳真人飞升,他离开西海,隐于云中观看,便是想往剑道的终点看一眼,不料被看破行藏,被柳词逼退。
其后他继续修行,收徒然后被徒所叛,又迎来了将要死去的师父南趋。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有些厌倦,但理解师父的执念,故而再战青山,却最终不敌太平真人与井九这对师兄弟的手段,身受重伤,惨败而遁。
他去了遥远的异大陆,当了几十年沉默的剑圣,不管是教廷还是那些纷争都不曾理会,甚至都没有想过复仇。
那些事情真的无所谓。
这都想不明白,如何能够去往剑道的最高处?
最后太平真人意图灭世,他知道景阳真人若能获胜必将飞升,故而踏波归来,意图以剑证道。
他领悟到了万物一的真谛,再次败给了井九,可是没有死。
他飞升后遇到了李将军,另一个会万物一的剑道至尊,输在对方的剑下,还是没有死。
今天他终于赢了一次,却要死了。
……
……
舰队里亮起无数颗星辰,那是各种远程武器发射平台被激活的现象。
数千道激光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远程粒子流武器,穿越无比遥远的距离,向着西来轰去。
没有人能够抵抗一支舰队的攻击,不管是他还是井九。
满天陨石碎屑受到那道如潮水般的剑意牵引推动,凝成十二道石柱,构成一个极其古拙而强大的阵法,暂时挡住了那些激光。石柱表面变得越来越明亮,下一刻便会绽裂。
一艘黑色战舰冒着被核爆波及的危险,强行加速来到小行星带,准备接走重伤的李将军。
红色大氅残破,他的身体更加残破,金玉色的仙气不停流到宇宙里,变成燃烧的小圆珠。
不愧是朝天大陆修行界历史上的最强者之一,隔着如此近的距离,直面核动力炉的爆炸,他竟然没有当场死亡。
西来的情形更糟糕,胸部以下的身体尽数汽化,只剩下上半截身体,比当初沈云埋要好些的是,两只手臂都还完好。
他的视线穿过数千公里的距离落在李将军的身上,眼神冷漠而且淡然,没有什么遗憾。
因为还没有结束。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举起了自己残破而还在燃烧的双臂,然后缓缓落下。
就像一只鸟儿飞了一辈子,有些累了,于是决定合上翅膀,就此进入长眠。
一道难以想象的、死寂而阴冷的气息出现在宇宙里。
宇宙里是这样的寒冷,除了被恒星直射的那一面,为何还会有这样一道鲜明的气息出现?
那是因为核动力炉爆炸的余烬还没有消散,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光与热。
热才能感受到冷。
光明才能看见黑暗。
活着才能感受死亡。
李将军感受到一道阴冷的、却有些熟悉的气息自四面八方而来。
那是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石梁,他曾经在上面念过经。
石梁上有霜,霜上有竹叶。
他教训过那只孽畜。
擦擦擦擦!
那道无形的死寂气息,就像合拢的翅膀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战舰舰身已经开启,陈屋山石人飞了出来。
他感受到不妙,迎着远处恒星光线,身形暴涨,替李将军挡住了大部分的攻击。
纵然他拥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的防御力,后背也出现了一道极深的刻痕。
那道死寂而阴冷的气息究竟是什么?
……
……
西来的双臂缓慢向下落回。
他的手臂很长,很适合用剑。
与残存的小半截身体连在一起,看着真的很像一只鸟。
再配着残破的军装,就像是一只快要死去的、羽毛已经溃烂的鸟。
“这叫死亡的阴影,是我最后领悟的一剑,与你那一剑相较如何?”他转身望向井九问道。
“差不多。”井九说道:“就是名字普通了些。”
核动力炉爆炸散发的光热,终于穿过千里冰封阵,落在了冰块里面。
那些呵气成的霜再次融化,花溪觉得很温暖,脸色却很苍白,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辐射波的干扰。
那枚戒指有些变形,信息通道不再像先前那般稳定、牢不可破。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看着西来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有那场春雨?为什么要有晨光?永恒很难,但也应该苦苦追寻不是吗?
“我在海上拣到了那只鸟,抱着它的尸体登岸,在三千院的湖边也坐了很久,有所感悟。”
西来说道:“我感悟到的不是你想要的,我对死亡的态度与你不同。”
井九说道:“终究还是放弃。”
“我在矿星的时候看了不少这里的书,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存在于自我放弃之中。”
西来最后说道:“而且既然你说你就是人类,那你也就是我,我死了无所谓,你活下去不就行了?”
某个哲学家还说过一句话――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因为死亡是存在的基础。
具体到西来的选择,就会变得更加清楚。
无法永恒,那么何时离开都无所谓。
你就是我,那谁活着也无所谓。
井九说道:“人类的哲学家因为见闻不够,想问题总还是差些火候。”
他本来想说这两句话乱七八糟、莫名其妙,但由于他年轻的时候在朋友墓前也想过很多类似的事情,而且这时候的时刻比较特殊,所以他的语气比较温和,完全没有平时的冷漠刻薄。
西来说道:“是的,也许我只是有些累了。”
不管是想离开雾岛看太阳,经营西海剑派,思考以及处理一些事情,以及在剑道上不停向前,都是很辛苦的事。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他的双臂缓缓落下,就像鸟儿进入梦乡,开始沉睡。
……
……
(最大限度可能性那句话应该是海德格尔说的。自杀是唯一严肃那句应该是加缪说的,我当然都是随便摘来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