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气,夜风仍带着隆冬留下的寒意。
万里乌云,蓝天如洗。
蝉噪林愈静,月明星反稀。
好一个春寒料峭的静夜。
洛阳城外牡丹园的洗心阁中,此刻却燃着一支红烛。
阁中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四色细点。
一侧炉火熊熊,上面放着一个锡壶,壶水已滚。
一个头梳双辫,身着青衣,十五六岁的女婢,蹲在炉侧,望着壶嘴中冒出的热气。
一个长发披垂的白衣少女,端坐在一张木椅上,脸上笼罩着一片愁云。
忧愁,掩不住她天生丽质,那是个很美的姑娘。
占地十亩的牡丹园,除了洗心阁上这两位姑娘之外,再无别人。
夜风透过门窗孔隙,送进来阵阵花香。
白衣少女突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月儿,什么时刻?”
那青衣女婢叫月儿,好雅致的名字。
月儿理一理额前散落的刘海道:“姑娘,三更时分了,只怕他不会来了。”
“谁说的,廿年仇恨,快意今宵,我为什么不来?”
洗心阁的门,突然被人踢开。
一个全身黑衣,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手提着长剑,缓步行了进来。
他的举止很文雅,人也很英俊,但双目却闪动着强烈的仇恨之火。
月儿忽然站了起来,打量那黑衣少年一眼道:“你是——”
黑衣少年冷冷说道:“我姓易,易剑寒。”
白衣少女吁一口气,慢慢的站了起来。
阁门大开,夜风吹来,飘起了她披垂的长发,也摇颤了桌上的烛火。
她未理会飘动的长发,却微微躬身作礼道:“易兄请坐,小妹岳小湄,恭候易兄多时了。”
未待岳小湄的吩咐,月儿快步行前关上了阁门。
易剑寒的目光转动,四顾了一眼道:“只有姑娘和女婢两个人么?”
烛火稳定了下来,照着岳小湄美丽的脸儿。
她似是极力使自己变的自然些,但却无法掩住那神色间一股幽幽凄凉,使她的笑意,也变的有些哀伤味道。
“易兄,夜色还长,距天亮,还有好一阵时光,何不坐下来,吃一杯香茗,进一点小妹亲手调制的点心。”
易剑寒双目盯注在岳小湄的脸上,英俊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显然,他在极力忍耐着,尽量保持着风度,不让怒火发作出来。
月儿提起了炉火上的锡壶,揭开桌子上江西细瓷茶杯盖子,冲了一杯茶,盖上杯盖送过去道:“公子用茶。”
易剑寒道:“放下……”
目光转注到岳小湄的身上,接道:“在下不饥不渴,姑娘的好意心领了。”
岳小湄道:“壶中水,取自古泉,茶是天台山上的雀舌,易兄,何不品尝一下。”
易剑寒冷淡一笑道:“岳姑娘是——”
岳小湄接道:“我是岳凤山的女儿。”
易剑寒双目中闪过一道凌厉的杀机道:‘岳凤山呢?”
岳小湄道:“易兄来晚了两年。”
易剑寒怔了一怔道:“晚了两年?什么意思?”
岳小湄道:“家父已于两年前逝去了。”
易剑寒呆了一呆道:“岳凤山死了?”
岳小湄道:“是!家父等候易兄十八年……”
易剑寒冷冷接道:“他死了,难道要勾销这一段恩怨。”
“不!”岳小湄黯然的接道:“家父在临死之际,交代了我,要我替他偿还,父债子还,家父没有儿子,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只好担负起这个责任。”
易剑寒冷冷的望了岳小湄一眼,缓缓说道:“你可知道,如何偿还这笔债务?”
岳小湄道:“我知道,用性命偿还。”
易剑寒长长吁一口气道:“岳姑娘,岳凤山真的死了么?”
岳小湄道:“易兄,生死大事,小妹岂能随口胡说,再说,我也不能咒诅自己的父亲啊!”
易剑寒神情冷厉的说道:“小湄姑娘,岳凤山真的死了,你自然可以代父亲偿还,如果他还活着时,我杀了姑娘之后,还要找他!”
岳小湄神情震动了一下道:“死亡一事,怎能装作?”
易剑寒道:“姑娘,令尊死了,令堂呢?”
岳小湄道:“我娘么?比我父亲早死了五年,牡丹园只余下我一个人。”
易剑寒道:“听说洛阳牡丹园有四大护园高手,他们都是令尊的心腹死士,想来,定然埋伏在洗心阁的左右了。”
岳小湄叹息一声道:“他们都被我遣走了,目下,这整座的牡丹园,只有我和月儿两个人。”
易剑寒道:“哦!姑娘这作法是什么意思呢?”
“还债。”岳小湄轻轻吁了一口气,接道:“我爹留下这一笔债务,却没有留下兄弟,我这做女儿的,只好替他偿还了。”
易剑寒道:“好!姑娘亮兵刃吧!”
岳小湄淡淡一笑道:“亮兵刃,为什么?”
易剑寒道:“我不想杀一个手没有兵刃的人,岳凤山天龙八剑,名震江湖,想必姑娘已得令尊的真传了。”
岳小湄道:“是!家父无子,只有把一点武功上的心得,传给小妹了。”
易剑寒道:“好!这洗心阁的地方很广阔,在下候教。”
岳小湄道:“易兄,你没有瞧到么?小妹一无兵刃,二未劲装,我不准备和易兄动手。”
易剑寒冷漠一笑道:“就算你不动兵刃,在下也一样不会放过姑娘。”
轻轻吁一口气,岳小湄幽幽说道:“易兄,小妹愿意束手就缚,不过,在易兄杀我之前,小妹心中有几点疑问,想和易兄说说。”
易剑寒道:“疑问?什么疑问?”
岳小湄道:“关于先父和令尊当年的一段结怨经过。”
易剑寒道:“岳凤山没有告诉你么?”
岳小湄道:“告诉过,而且,他说的很详尽,小妹曾经听先父把这一段恩怨,说了五十多遍。”
易剑寒呆了一呆,冷厉的接道:“这么说来,岳姑娘对这一段恩怨往事,知晓得很清楚。”
岳小湄点点头。
易剑寒怒声说道:“姑娘既是知晓很清楚,为什么要我再说一遍?”
岳小湄道:“易兄,小妹遣走了牡丹园中所有的人手、园丁,明日午时他们不会回来,你杀了小妹,不过是举手一挥之劳,用不到片刻时间,你有很充分时间,又何苦急于一时呢?”
她的容貌秀丽,说话有条不紊,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
易剑寒道:“咱们彼此之间,积存了很深厚的仇恨,我想不出在我们之间,有什么相对品茗的原因?”
岳小湄道:“谈一谈。”
易剑寒道:“谈什么?”
岳小湄道:“谈谈令尊被杀的经过。”
易剑寒双目暴射出凛人的寒光,厉声喝道:“岳凤山杀了我的父亲,难道他会没有告诉你?”
岳小湄道:“告诉过我,先父一直没有逃避杀人的责任,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时时刻刻都想死在你的剑下,但他等不及了,比你约定的时间早死了两年。”
易剑寒的怒气,因岳小湄的婉转解说,消退了一些,口气也缓和了不少道:“岳凤山既然认了这笔账,而且都告诉了你,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岳小湄道:“易兄,请坐下吧,剪烛共话,论的是血仇旧恨,虽然有些煞风景,但至少,也可以把一件杀人的血腥,变的文雅一些,易兄,小妹已决心代父偿债,但凭易兄处置,一剑穿心,或是乱剑分尸,小妹都会闭目受死,只望易兄能给小妹一些时间……”
易剑寒接道:“你要时间?”
岳小湄道:“对!最多两个更次吧!小妹已不存再见明日阳光之心。”
易剑寒缓缓在岳小湄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道:“姑娘,你说吧!但是时限决不能超过五更。”
岳小湄道:“多谢易兄。”
回顾了月儿一眼道:“月儿,你去吧!这里不用你照顾了,天亮后,回来收我的尸体。”
月儿忽然流下泪来道:“姑娘,小婢……”
轻轻挥动玉手,岳小湄不悦的接道:“月儿,我的时间宝贵,不要耽误了,快些去吧!”
月儿躬身一礼,缓步而去。
临去秋波,冷冷的望了易剑寒一眼,目光中满是恨意。
易剑寒心头震动了一下。
目睹月儿的背影消失,岳小湄才缓缓的说道:“易兄,小妹想先请教一件事。”
易剑寒道:“好!你说。”
岳小湄道:“先父杀死易伯父那一年,易兄年纪还小吧!”
易剑寒嗯了一声道:“四岁多一些吧!”
岳小湄道:“易兄,那时你纵有记忆,想必也是记忆不明。”
易剑寒道:“没有记忆,我也不在现场,但我娘在那里,亲眼看到了这件事,难道还有假不成。”
岳小湄道:“伯母还健在吧?”
易剑寒道:“她老人家还很健壮。”
岳小湄道:“那真是谢天谢地……”
易剑寒怒声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岳小湄道:“易兄,易伯母当年既在现场,也是最重要人证了。”
易剑寒道:“岳凤山杀害先父的事,家母亲眼所见,而且,岳凤山自己也早已招认了,难道姑娘还心存怀疑么?”
岳小湄叹息一声道:“易兄,先父也一直认为他是凶手,所以,他一直存着刻骨铭心的痛苦,生前再三的嘱咐小妹,一旦易兄上门寻仇,要小妹束手就缚,任凭处置,不可还手……”
易剑寒冷冷接道:“岳小湄,我易剑寒堂堂七尺之躯,不该杀你这手无寸铁的妇人女子,不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江湖规矩,易某人不能遵守了。”
岳小湄道:“小妹不换劲装,不带兵刃,并非是存有求生之念,只是想把心中的几个疑点奉告易兄。”
易剑寒道:“这也是岳凤山留下的遗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