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奔出了十来里,眼前现出一片柳林,千丝万缕,迎风摇曳,望去一片无涯的碧绿,侧首官道,在数十丈之外,隐约可见车马行人。
突地,一声宏亮的佛号,震耳传来:“阿弥陀佛,施主慈悲!”
上官智一惊止住身形,只见正前方柳荫下一块卧牛巨石上,盘膝坐着一个灰袍老僧,闭目垂帘,仿若入定,身边斜靠一根乌光泛亮的月牙铲,铲柄足有茶杯口粗细,看上去是精钢打造的,重量怕不在百斤以上。
这和尚可煞作怪,那声佛号,分明出自他口,怎么一动不动,连眼都不张?
上官智扫了他两眼,举步朝侧方绕去……
“阿弥陀佛,施主吝于施舍么?”
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上官智再次止步,距那和尚约莫丈许远近,偏头一望,和尚正好睁开眼来,四目交投,上官智心神一颤,对方的目光,犹如利刃寒芒,惊人之极,心想:“此地又非大道通衢,看来这和尚是冲着自己来的了。”心念之中,侧过身形,冷冷地道:“大师有何指教?”
和尚一飘下石,这才看出老僧伟岸壮硕,比常人高了半个头,与那根粗重的月牙铲,倒是十分相衬。
“佛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老衲向施主化点善缘!”
上官智硬起头皮道:“大师要向在下化缘?”
“阿弥陀佛,正是!”
“大师法号上下?”
“老衲‘悟性’。”
“大师在那座宝刹修持?”
“无庙无堂,随缘而安。”
“大师要化……”
“不化金来不化银,只化小施主一样东西!”
上官智心头暗自一震,道:“大师要化点什么?”
“悟性”和尚把月牙铲朝身边卧牛石上一插,“克嚓!”一声,铲柄入石近两尺,犹如穿枯入腐。
上官智不禁心里发毛,不同可知,这和尚是“天狗”任幼辉一路。
“悟性”哈哈一笑道:“老衲只化小施主项上人头!”
上官智俊面一沉,挫了挫钢牙,冷厉地道:“原来大师是‘天狗’任幼辉—道上的,在下何其荣幸,竟劳这么多高手远近迎候,头在颈上,大师要化,在下决不吝惜。”
“悟性”和尚振声狂笑道:“小施主倒是很大方,干脆得出乎老衲意料之外。”
上官智表面镇定,内心却忐忑不已,看“悟性”和尚铲柄插石这一手,功力已超出自己甚多,若交起手来,恐怕有败无胜,但事情迫到头上,只有硬挺了。
“大师出家人,腥荤不忌么?”
“你说对了,老衲皈戒俱全,独独缺一杀戒!”
“大师准备如何化法?”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小施主乐意结这善缘的话,最好免老衲动手,事完之后,老衲当择一黄道吉日,为小施主诵经超度,早入轮回。”
上官智咬了咬牙,冷冷一哂,道:“大师通达人,当知善财难舍四个字?”
“悟性”和尚狞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是要老衲动手?”
上官智冷傲地道:“大师多少该付出些代价。”
“悟性”和尚冷电般的目芒四下一扫,道:“若非那老而不死的穷酸横岔一枝,老衲还不屑于出面,小子你是那老穷酸的衣钵传人?”
上官智不屑于假人声名,毫不思索地道:“在下与‘不老书生’毫无瓜葛!”
“真的么?”
“大师莫非有些心虚?”
“哈哈哈哈,小子你既否认是‘不老书生’传人,那你的师门呢?”
“在下毋须奉告!”
“好极了,老衲不想多耗时间,耽误你投胎的行程,现在纳命罢!”
话声中,双掌一扬,倏然劈出,一道撼山栗岳的劲气,匝地卷向了上官智,劲势之强,骇人听闻。
上官智沉马挫身,双掌以十成功力,平推出去。
“砰!”然一声巨响,劲气暴敛狂伸,上官智但觉气翻血涌,眼冒金花,连退了四五个大步,现场一片枝叶狼藉,但,这一掌总算平安地接下了。
“悟性”和尚怪笑了一声道:“好小子,有两手,竟能接下老衲这一掌,再接一掌试试!”掌随声出,一道更强劲的狂飙,暴卷而出。
上官智可有自知之明,功力是丝毫也不能作假的,他自忖接不下这一掌,硬碰劲的打法,不能取巧,全凭真功实力,一出手优劣立判,但时间却不许多考虑,双掌一圈一划,施出师门绝学“遵流入海。”
这一招“遵流入海”,是以巧劲把对方的掌力引向空处,奥妙无穷。
就在他圈划之下,惊人的狂飚,从身侧滑了过去。
“轰!“然巨响中,一株合抱的柳树,齐腰而折,枝飞叶舞,土石迸扬,声势相当惊人。
“悟性”和尚似乎极感意外,栗吼道:“小子,你这是什么邪门手法?”
上官智嘴角一抹,没有答腔。
“悟性”和尚一伸手,把月牙铲抓在手中,嘿嘿一笑道:“小子,本佛爷一铲子把你砸成肉酱!”
上官智心里发了毛,对方在这月牙铲上,必有相当造诣,在功力悬殊,兵刃差别之下,决难应付,全身而退自无问题,但他又不愿意落那怯敌之名。
“悟性”和尚蓦地横铲劈向那块卧牛巨石,“隆!”然巨响声中,石屑纷飞,一块巨石,被击得四分五裂。
上官智为之头皮发炸,这和尚的功力,的确惊人。
“悟性”和尚一回手,月牙铲横斜胸前,连声狞笑道:“上官智,你若能接佛爷一铲而不死,你便活定了!”
上官智一横心,准备铤而走险,沉凝十分地道:“说话算数么?”
“当然!”
“很好,在下接你一铲。”
话声中,右掌反提平胸,掌心向前,掌缘向上,左手紧握右手上臂,他准备背城借一,这一手,也是师门绝学,叫做“龙光射斗”,是把全身劲道,集中于一点,以求克敌保命,但这是拼命的打法,对内元损伤极大,可一而不可再,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决不使用。
这古怪的架势,使“悟性”和尚大感惊疑。
上官智的右掌,在刹那之间,成了玄玉之色。
“悟性”和尚狞笑一声,脚步一挪,月牙铲以泰山压顶之势,朝上官智当头劈落,铲未到,劲气已先压身。
上官智吐气开声,右掌斜迎上去。
“砰!”然巨响,挟闷哼以俱起,“悟性”和尚那柄重逾百斤的月牙巨铲,竟被震荡了开去,人也退了两个大步。
上官智连连踉跄,退了七八步,几乎栽了下去,俊面白如金纸,双手虚软下垂,“哇!”地喷出一股血箭,身形摇摇欲倒。
他觉得全身脱力,骨痛如折,眼前阵阵发黑。
此刻,一个指头他也受不了,如果对方不践诺言,他只有死路一条。
“悟性”和尚却也呆住了,他万料不到对方能徒手把他的巨铲封了回来,这重逾千钧的一击,放眼江湖,真没几人能接得下。
上官智努力定了定心神,暗声道:“这一击算接下了么?”
“悟性”和尚冷森森地道:“算你接下了,有种你再接一铲……”
上官智厉声道;“大师说过的话不算数吗?”
“当然算数!”
“为什么要在下再接一铲?”
“因为本佛爷最慈悲,反正迟早你还是要死,佛爷不如成全你,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你又可称英雄,道好汉。”
上官智登时目眦欲裂,急愤交加之下,又喷出了一口鲜血。
“悟性”和尚狞笑了一声道:“小子,可有什么遗言要交待?”
上官智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死必杀你这秃驴!”
“哈哈哈哈,可惜你死定了!”
随着狂笑之声,“悟性”和尚缓缓移动脚步,沙,沙,每一步都带着恐怖的杀机。
死亡的阴影,涌升上官智的心头。
距离越来越短,“悟性”和尚在八尺之外止步,月牙铲缓缓上扬……
上官智报本无力反抗,那一招“龙光射斗”,已耗去了他全部真力,而且受了内伤,一时之间,无法恢复,他只有眼睁睁望着对方下杀手,心里的恨毒,简直无以形容。
蓦在此刻,一声低而冷峻的喝声,传入场中:“住手!”
“悟性”和尚收铲回顾,暴喝一声:“什么人找死?”
上官智举目望去,只见场中多了一个青衫蒙面的书生,竟不知是如何现身的,像是他根本就站在场中一样,那装束,与不久前离去的“不老书生”一模一样,只是身形似乎要比先前的高大些,声调也粗重些。
他是谁?
蒙面书生音调冷酷地道:“你该脱去僧袍,蓄发还俗,以免玷污了佛门。”
“悟性”和尚老脸一变,阴声道:“施主想必是‘不老书生’了?”
蒙面书生冰寒地道:“一点不错,你说对了!”
上官智不由心头一震,暗忖:“又是一个‘不老书生’,到底天下有多少个‘不老书生’,方才一个,现在又是一个,孰真孰假?”
“悟性”和尚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个大步,道:“施主定要插手管这闲事?”
“不错,管定了!”
“施主准备怎么管法?”
“脱下僧衣,从今还俗,放你走路,以后如发现你再以出家人作恶,本书生必取你性命。”
“施主大言不惭,准管得了么?”
“你无妨试试看。”
“悟性”和尚双目凶光熠熠,狞视着“不老书生”,半晌之后,突地暴喝一声,抡铲扫向了“不老书生”,这一铲,他已用上了毕生功力,劲道之强,骇人听闻。
上官智心弦为之一颤。
“不老书生”对那如山般压至的铲影,竟视若无睹,待铲影堪堪及身的电光石火之间,突地如鬼魅似的失了踪影。
“悟性”和尚铲势用老,已看出落空,却收势不住,“砰!”然一声,铲头击地,土石纷飞,几乎是同一时间,“不老书生”与他并肩而立,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铲柄。
这一手,看得上官智动魄惊心,“不老书生”果然是名不虚传。
“悟性”和尚老脸剧变,眸中尽是骇芒,由于铲柄已被“不老书生”抓住,是以无法收回。
“撒手!”
冷喝声中,“不老书生”抓住铲柄的手臂一振,“悟性”和尚蹬蹬蹬连退了四五步,月牙铲已落在“不老书生”手中,“不老书生”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月牙铲往土中插去,长逾六尺的月牙铲,瞬息没入土中,最后剩下了尺许一段,“不老书生”加上一脚,整柄没与土齐,连影子都看不到。
上官智为之目瞪口张。
“悟性”和尚一弹身,电闪而遁。
“不老书生”连看都不看一眼,转身面对上官智道:“娃儿,你能硬接这恶僧一铲,不错!”
上官智赶紧施礼道:“敬谢前辈援手,晚辈十分惭愧,习艺不精,迭逢挫折……”
“不老书生”冷冷地道;“那不必说了,你受了伤?”
“伤势不重,晚辈只是脱力。”
“你因何被截击?”
“晚辈至今不明,也不知道对方来路,方才……在前面镇外……”
“你碰上另一个‘不老书生’,是不是?”’
“是的!”
“对方志切救你,冒了老夫之名,既未砸台,老夫不拟深究。”
上官智心中一动,道:“请问那冒充前辈的是谁?”
“你最好是不要知道,你是何人门下?”
“这个……师父严令,不许泄露来历,否则会误大事。”上官智期期不能出口。
“不老书生”冷漠地道:“如有碍难,就不必说,老夫并非一定要知道,你刚才封铲的那一手叫什么?”
“龙光射斗!”
“不对吧?”
上官智暗吃一惊,原来对方早就到了现场,一切经过均已入目,脱口道:“前辈看出什么不对?”
“不老书生”淡淡地道:“名字改得好,但瞒不了明眼人,你用的当是‘玉手功’故意加以变化,以眩目,对么?”
上官智不由心头剧震,骇然望着这一代神秘人物,说不出话来。
“不老书生”接着又道:“这一招,已说出了你的师承,你是‘万博老祖’的传人,没错吧?”
上官智全身一颤,向后退了两步,栗声道:“前辈法眼惊人,晚辈佩服。”
“不老书生”默然了片刻,沉声道:“既然你是‘万博老祖’的传人,应该技不如此?”
上官智更加震惊莫名,这神秘人物一语中的,宛若目见,未免太骇人,这秘密除了师父之外,可以说绝无人知,他怎么一眼便看出的呢?当下期期地道:“前辈根据什么如此判断?”
“不老书生”像是生平冷漠惯了,那腔调使人听了很不悦耳,道:“非常简单,‘万博老儿’在当今之世,可说是极少数的几名高手之一,而你质禀超人,所以身手不应如此。”
上官智微傲一笑道:“前辈说的极是,不过,晚辈樗栎之材,不堪造就……”
“不老书生”扬手止住上官智的话道:“老夫不喜欢听不关痛痒的话,‘万博老儿’的为人,老夫一向钦佩,看在他份上,老夫替你复功,现在转背过来。”
上官智看出这不可一世的怪杰不喜绕舌,当下也不多言,缓缓挪步上前,然后转身背对“不老书生”,心头充满了感激之情。
“不老书生”飞指连点上官智数处穴道,手法无异武林一般常轨,点完穴道,立掌隔三寸对着“命门”,一股真力由掌心选出,迫入“命门”。
上官智但觉一股阳和之气,自“命门”灌入,登时派遍全身,内元立即再生。
只不过片刻工夫,劲力尽复。
“不老书生”收回手掌,道:“成了!”
上官智回身恭施一礼,道:“晚辈谨此致谢!”
“不老书生”两道冷电似的目芒,紧紧盯在上官智面上,久久没有作声,看得上官智惶惑不已,久久,才听他吐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可惜!”
上官智心中雪亮,故意问道:“前辈说什么可惜?”
“你师父告诉过你么?”
“前辈是说……”
“别吞吞吐吐,实话实说。”
上官智俊面微微一红,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道:“是的,家师在授艺之时,才发现晚辈身有痼疾,是天生的残缺,人力无法弥补,是以功力只能到此为止,如果勉强增功的话,寿必不永。”
“不老书生”点了点头,道;“嗯!实情是如此,令师博古通今,无能为力么?”
上官智黯然道:“家师已尽了力,但无法回天。”
“令师指出了你的残缺么?”
“有的,晚辈‘阴维脉’十四大穴之中,有一穴天生阻塞,所以无法进一步修习上乘武功,目前已到了身体许可的极限。”
“不老书生”仰首林空,久久无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官智垂手肃立,心情有些紊乱,这无可挽救的天生暗疾,是他一生的隐私,一想起来,便觉万念俱灰,生趣索然。
“不老书生”突地一击掌,道:“有了娃儿,有个人能救你!”
上官智如聆仙音,登时激动起来,多少年来,他为这暗疾所苦,多么希望听到这么一声,但,从未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他本已绝望,早死了这条心,现在,想不到从“不老书生”口中听到了这句话,他颤抖着声音道:“前辈,谁能有这回天之力?”
“不老书生”却又摇了摇头,像是自语般的喃喃道:“很难,太难,这老儿太古怪了……”
上官智心头一沉,道:“请前辈指引,晚辈全力以赴,古怪的人,多是性情中人。”
“不老书生”沉吟着道:“娃儿,一切看你的造化了,你说的不错,他虽古怪,但却是个性情中人,此老年事已高,老夫对他执弟子之礼。”
上官智惊声道:“那是百岁开外了?”
上官智心中暗忖:“眼前这‘不老书生’,已属第一等的奇人,武林等闲人见不了他的面而他却对那老人执弟子之礼,那老人岂非是奇中之奇,但不知他古怪到什么程度?”心念之间,跟着问道:“但不知那位老人家如何称呼?”
“不老书生”道:“此老极少踏足江湖,近数十年来,已完全谢绝人世,江湖中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号,其实他也没有名号,老夫是无意中碰上他的,他自称‘遗世孤叟’!”
上官智“哦!”了一声,这名号的确前未之闻,师父也从未提起过。
“请前辈指示,如何才能叩谒他老人家?”
“他隐居太行山一处极秘密的峰间小谷,那小谷没有地名,要找的话,你找上一年也未必能找到……”
“那晚辈该如何行动?”
“你必须找到‘卧虎峰’。”
“卧虎峰?”
“不错,那是一个峰上之峰,蜂顶有块怪石,形如卧虎,虎头上有一个虎眼,辰巳之交,日光正好平照,你从虎眼透视对峰,可见一个小小石隙,那便是入口,过了此时,日光不照,疾雾遮掩,便看不到了。”
上官智激奇地道:“怎样才能到‘卧虎峰’?”
“不老书生”略一思索,道:“老夫画一条路线给你,你好好记住,不难找到。”说着,拣了根柳枝,在地上边画边讲。
上官智聚精会神地一一牢记心头。
“不老书生”画完起身,又道:“如果你有幸得他老人家垂青,将终生受用不尽。”
上官智躬身道:“敬谢前辈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不必说感激的话,那老人性格古怪,见不见你尚是问题。”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晚辈虔诚以求,谅他老人家不会弃之不顾的……”
“难说!难说!”
“晚辈准备目内动身前往……”
“慢者,还有句话说明,令师同意你如此做么?”
“这个……家师必欣然允准!”
“何以见得?”
“家师为晚辈的暗疾,常常自叹无力回天,也曾多次向同道提起,他老人家决不致阻挠的。”
“很好,但你还是先禀明再行动,这是为人徒之道!”
“是的,晚辈谨受教!”
“言尽于此了,你去碰你的机缘吧,老夫得走了!”
“晚辈恭送!”
说完,躬身长揖,待直起身来,眼前已没有“不老书生”的影子,半点声息都没有,对方竟不知如何离去的。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柳林,三两归鸦,噪空而过。
上官智沉浸在意外的惊喜里,像是业已熄灭的灰,又迸出了火星,他对本身的天生暗疾,业已不存任何希望,想不到巧遇“不死书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天下很多事,有时奇巧得令人难信,先有人冒充“不老书生”对他援手,接着真正的“不老书生”出现。
这纯粹是巧合,但巧合得不能再巧,他在想——
那冒充“不老书生”的,蒙面巾染血,显然已受了伤,他为什么甘冒?讼丈
第04章 同命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