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高燃的红烛,照得满室通明,四个冷盘,早已摆好,这是刑部中款待贵宾的雅室。
天已初更过后,刑部中灯火不多,只在重要的地方挑起了几盏灯笼,和平常一样。但暗中戒备森严,却是从所未有。
郭宝元尚未聘约到进入刑部的高手,但一些新进捕快的训练,却已完成,以精制的匣弩,和严密的配合行动,结合了群体力量,组合成缉捕组合,威力相当强大。
今夜动员十二班捕快当值,以贵宾雅室为戒备中心,四五十张匣弩,一百多人,分布在四周的暗影中。
说是飞鸟难渡,也许是夸张了一些,但一个人绝对走不过去,何况,还有十二盏孔明灯,布置四周的屋顶高台上。
每一盏孔明灯配有两张强弓长箭,弓箭手训练有素,可射中十丈外的目标。
程小蝶坐在雅室中出神沉思,她希望小雅、小文能及时归来,参加今夜中会谈研商。
今天幸运地渡过了一场危机,忍辱负重使一场凶险的屠杀,没有爆发出来。
但程姑娘已深深地体会到总捕头这个职位的困难,面对着江湖上各色各样的人物;帮会、门派已然应付不易,何况行踪神秘、出手恶毒、防不胜防的杀手。
现在,程小蝶正面临着组织严密、出没无常的杀手群。
他们狙杀的威力、技巧,绝非刑部捕快能够比拟……。
郭宝元步入雅室,打断了程小蝶绵连的思潮。
“总捕头!”郭宝元低声道:“关杰大侠和江北四老都应约而来。”
“人呢?”道:“我要亲自迎接……”
“不敢有劳总捕头。”关杰大步行入了雅室,江北四老鱼贯跟随身后。
原来,他们已到了雅室门外。程小蝶暗道了两声惭愧,忖道:心有所思,竟使耳目失聪,不知贵客已到了室外。急急肃客入座,一面笑道:“有失远迎,诸位恕罪。”一面示意婢子上菜。
十道佳肴一次上齐,七壶酒,分摆各人面前,程小蝶一挥手,上菜布酒的四位女婢,一齐退出。
郭宝元掩上房门,才缓步入席。
这是一次机密的会谈,江北四老和关杰之外,只有刑部的正副总捕头参加,一席七个人,酒、菜也是一次上全,免于上酒菜时的打搅。
每个人心中似都有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酒过三巡,还是没有人开口。
“今午宴会中的凶险危机,晚辈事先全无算计,临场也未发觉。”
程小蝶打破沉默又道:“如非关大侠观察出潜隐的危险,提示晚辈,先予疏导,只怕要闹出一场千载未有过的大笑话了。刑部作东,邀宴江北武林道上朋友,正副总捕头,带着数十名捕快在场,被人杀了个血溅厅堂,更可笑的是,刑部正、副总捕头也可能被斩杀现场。”
“这档事,确实奇怪。”江北四老之首,佟元修接了口,道:“江湖之上,是有杀手这个行业,计价杀人,收钱取命,但大都隐藏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他们的武功,只能算二流身手,只是杀人手法十分的恶毒、快速、伏击、暗袭,联手合杀等,无所不用其极。
就算武功强过他们的人,也常常被他们狙杀得手,但他们是武林中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他们本身也都尽量逃避出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午间的事,有些反常,大批杀手出现在总捕头的宴会之上……”
“五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江北四老中的老二铁掌成泰,接道:“老朽等四人,虽已退休,,但子侄门徒,都还在江湖上走动,江北道上不会有如此强大而神秘的杀手组合,这些人怎么会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呢?”
程小蝶凝神倾听,频频点头,但却不接一言。
她要江北四老及铁面神丐这五个江湖经验老道,阅历丰富的人物,发挥他们的潜力,让他们尽量发言,在畅所欲言中,发现出线索来。
“事实上,很多人不是杀手。”关杰接着道:“他们是盛名赫赫的独行大盗,亦正亦邪的江湖怪杰,也有一两位是出身各门、大派的耆宿,我老叫化就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易容改扮,混进宴会中来。
其实,他们只要以本来面目出现,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二两席上的坐位,怕要得重新的排过呢!”
程小蝶吃了一惊,忖道:原来,他发觉了如此重要的人物?但不知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在侠名录上排名第几?
程姑娘心中有无数的疑云,但她却忍下未问。
果然江北四老的老四,一品刀曲大风接了口,道:“在下也发觉,有不少高手,易容而入,但却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关兄可否就见闻所知,说出他们几位的名号呢?”
关杰心中忖道:曲老四是准备考我了,他们金兰四兄弟,联手称霸江北数省武林道上数十年,到汪直领导的厂卫崛起之后,四人不愿加入厂卫,才被形势所迫,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
实则仍在暗中操控江北武林,四老以江北道上龙头自许,倒是不宜说得太多,刷了四人面子,但也不能为保全江北四老的面子,隐着不言。”
他心中作了决定,微微一笑道:“关某能肯定的,也只有三个人,他们都是不善易容的人,是那种不屑用易容藏住真正面目的人物。
所以,涂抹易容药物时,只顾大处,反而具有特色的小地方,忽略了,当然,也可能是被迫易容,心中不愿,故意不藏真面目,给熟人一眼认出身份的机会。”
程小蝶凝注全神谛听,因为,要透彻了解内情,不得有半点误差。
“关兄,认出他们了?”一品刀曲大风道:“是哪几位高人呢?”
“一日千里马乘风,百手尊者水中天。”
关杰接着又道:“还有一位似乎是武当派的耆宿剑道人,至于那位蓝衣年轻人,和青衣中年文士,我认不出来,不知四位对他们的看法如何?”
程小蝶虽然听得很用心。但还神色如常,十分镇静,这些人是何等人物,她根本就未听过,也未载侠名录中。
但江北四老、郭宝元,都听得脸色大变,是那种充满着畏惧的震惊。
良久之后,四老之首佟元修才轻轻吁一口气,道:“关大侠,没有看错吧?”
“绝不会错,一日千里马乘风,右眼下面有一颗红病,虽用药物掩遮,但却露出一个红尖尖,认识他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关杰道:“当然,也要记熟他的脸型、轮廓,才能肯定无误。”
“水中天和剑道人,也不会记错吗?”佟元修谨慎地道:“此事关系重大,休怪老朽罗嗦。”
关杰轻轻叹息一声,道:“不会错,佟兄号称神眼叟,目光自有过人之处,剑道人穿了一袭灰袍,戴了一顶白色方布,本是一部雪白长髯,但却染成了黑色,却在须根处,留下了一截原色,最明显的地方,他是一字眉,左右眉毛连在一起,竟然原形未动。”
佟元修道:“对!三十年前,佟某见过他一次,一字眉,是他的标致。”
“至于百手尊者水中天,左手生了六指,大拇指上,多长了一个指头。”关杰道:“他虽然尽量掩遮,却仍然被我瞧到了,天下六指的人,虽然不少,但由大指中间,又长出一截指头,可能只有水中天了。”
“这么说来,江湖中三个如此身份的大人物,都被说服易容,扮作杀手?”曲大风道:“江湖之上,什么人有这个力量呢?”
“这就要四位自找答案了。”
关杰口中说话,双目却转注到郭宝元的身上。
“这几位江湖前辈,都是成名在数十年前。”郭宝元道:“论辈份声望,很难想得出来,能够请得动他们的人。”
程小蝶心中暗道:侠名录不记三十年前的高手事迹,勿怪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了,看来这本书,还要大费一番心思整理。
“江北武林道上,没有这么一位高人,能支使马乘风、水中天。”佟元修道:“就更别提剑道人了。”
佟元修的目光,也转注在郭宝元的身上了。
“诸位可是怀疑他们和官府中人有关?”郭宝元道:“这些人自视奇高,什么样的大官、权臣,才能役使他们呢?”
“除了权势之外,还有一种可怕的力量,那就是大批的金银珠宝?”佟元修道:“千百年来,能役使杀手行动的,金钱一直是最重要的动力。”
一直没有开口的程小蝶,突然接口说道:“有道理,北京城中,最有钱的人,也有嫌疑……”
“剑道人淡视名利,视金银如阿堵物,一生醉心剑道之中,追求的是驭剑飞行的大乘剑术。”关杰道:“金银珠宝绝对不会使他动心。”
“关兄!”曲大风道:“宝刃、秘笈呢?剑道人总不是无懈可击吧!”
关杰双肩耸动,欲言又止。
他明白江北四老心中窝火,面子上挂不住,关杰的丰富阅历,锋芒毕露,抢尽了风头,曲大风不放过任何抢回一点面子的机会。
“除了一些易容的高手之外,似乎还有一批相对的人手。”佟元修道:“他们的年纪很轻,也经过了一番易容,但就老朽观察所得,他们易容的目的,不在掩蔽自己,只是在混肴别人的耳目。”
“佟兄号称神眼叟,果然盛名非虚。”关杰道:“确有一批年轻人,也经过了一番易容,参与其中,他们似是一股新生力量,老叫化运足目力,仔细观察,看不出他们的出身来历,也认不出他们是谁?”
程小蝶心头跳动了一下,道:“老前辈可是说他们全是一伙的?”
“对!他们的易容药物,施用的十分马虎。”佟元修道:“稍一留心,都可以看得出来,好象是一批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老朽暗中计数一下,大概有十三个人,最让老朽惊奇的是,其中有几个竟是女儿之身。”
“女的!”程小蝶吃了一惊,道:“他们算不算是杀手呢?”
这也让她不自觉地想到了素喜。
佟元修回顾了关杰一眼,道:“关老弟看出了什么?”
“兄弟只是多走一些路,多到了几个地方。”关杰道:“所以,就多认识了一些人,但如论法眼透视,验明正身,佟兄之能可算是当今江湖第一人了。”
捧足了佟元修,也把抢到的风头,还给了江北四老,不但消去了曲大风窝在心中的火气,也使四人生出感激之心。
江湖人就是这个德性,鸡毛蒜皮的事,可能使他的心头窝火记恨而生。
人有起错名字的,却没有叫错绰号的,神眼叟确有他过人之处,异于常人的眼力,能让他洞察细微,再加丰富的江湖阅历,加强了他的见解和判断能力,提出的结论,就距离事实八九不离十了。
“老朽仔细地观察过,他们有十三个人。”
佟元修接着道:“男子似乎多出了两至三个,这方面老朽无法肯定,但他们确很年轻,他们带着兵刃,算不算是杀手,老朽无法断言,但他们和另一批易容的江湖高手,好象不是一伙的。”
“一批年轻人,江湖上默默无名。”
关杰沉思着又道:“身怀兵??,又作易容,十几个人集体行动,除了杀手之外,老叫化也想不出该如何称呼他们了,奇怪的是这两批心怀异图的人物,为什么要赶赴总捕头的宴会?他们要杀什么人?
两个完全不同的刺杀组合,杀气腾腾的碰了面,却又刀未出鞘,剑未离匣,偃旗息鼓,悄然而退,这些事,江湖上从未发生过,至少,老叫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程总捕头心中应该有个谱,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而来?”
程小蝶心中忖道:是有个谱,可是能说出口吗?既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别人听了未必相信,但个中内情一旦泄露,又不知要引起些什么变化?这件事绝不能说,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如问回答关杰的问话。
幸好,佟元修接了口,道:“我看,他们不象为杀人而来,杀人用不着集中那么多人,就算势在必杀,不惜任何牺牲,也不会把那么多的人,集中在一起,而是重重布置,多重截杀,这等集中力量于一处的作法,目的在集中施用,在极短的时间中,发挥出群体凝聚的力量。”
“老前辈说的是,他们的用心是……”
程小蝶心中暗道:既然无法说明,索性就装下去了。
“抢一件东西!”佟元修道:“在极短的一瞬间完成目的,抢到东西的人,角色转变,变成受保护的目标,在随行同伴的全力护卫下,冲出此地。”
“老前辈推断的十分合理。”程小蝶道:“刑部应该如何处措,防止事件发生呢?”
“有一个最重要之关键,老朽还未弄清楚。”佟元修续道:“他们要抢什么?那东西现在何处?和总捕头这番宴请江北武林同道又有些什么关系?一场大刺杀,化解于无形之中,是什么人的力量?”
一口气提出了四个大问题。
程小蝶想一想,可能回答的有二个,什么人?用什么方法?化解了这场杀手对决,程小蝶全无概念之外,另外二个问题可能环绕在青苗玉上。
这些人是准备好去抢青苗玉的。
程小蝶很庆幸没有在宴会上提出青苗玉和言侍郎的案子,那可能是引燃起冲突的火苗,但也会使晦暗不明的情势,有一个明朗的轮廓。
三思之后,程小蝶决心把秘密隐藏起来。
于是,她幽幽叹息一声,道:“这件事来得突然,晚辈还无法理出一个概念来,会不会和刑部的案件有关?”
程小蝶不愿让江北四老和关杰对她生疑、不满,也不能完全隐瞒事件,能说的就说出来了。
“什么案件呢?”关杰道:“总捕头如不能说,那就不必勉强了。”
“算是一件大案子了,死者是户部侍郎,算品位是二品大员了。”程小蝶道:“他死在天荆刺下,如今还未查出凶嫌是谁?”……”
“一个二品大员,怎会和江湖上的杀手有关连?”曲大风道:“这中间可有什么牵扯吗?”
“查不出有何牵扯,刑部以追查凶手为主,替死者申冤,把凶手绳之以法。”
程小蝶接着道:“所以想借重诸位之能,查明天荆刺的来历,想不到会引那么多江湖高手,易容赴会,又带出了一批神秘的、年轻的杀手群来,刑部人力单薄,高手不多,真不知如何处理此事?”说话之间,已隐隐透出向人求援之意。
“不是老朽灭自己的威风。”佟元修道:“我们四个老头子,加上关大侠,也无能处理这件事情,就算动员了江北武林道上所有的力量,只怕对方也不买这个帐,这件事,我们是无能为力了。”
推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商量余地。
程小蝶看出了江北四老心中的畏惧,也不便强人所难。
话风一转,她说道:“缉捕凶手、逃犯,是刑部职责所在,防止仇杀、凶案,刑部也不能推托不管,诸位身在江湖,有些事虽为法所不容,但江湖上看法,却别有论据,这等事实也不便插手。”
她尽量使言词柔和,不伤江北四老的尊严。
“事实上是管不了的。”佟元修说的很清楚,坦白地又道:“放眼当今江湖,能够拦下来这件事的人,只怕不多,老朽既无能为力,只好先行告辞了。”说着站起身子,转身而去。
成泰、马宏、曲大风跟着站起,随在佟元修身后,向外行去。
“晚辈送诸位一程。”程小蝶抢先拉开木门。
“程姑娘。”佟元修道:“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声音非常低,低得只有站身侧的程姑娘能够听到。
“让双方杀手对决!”程小蝶低声地问道。
“间必有饵,投其所好。”
佟元修突然提高了声音,续道:“总捕头请留步,老朽等四兄弟已洗手退隐,江湖中是是非非,已与我等无关了。”
这几句话说得声音响亮,静夜中,可传到百丈之外。
程小蝶没有再送,站在雅室门口,看着一行人出了刑部。
铁面神丐关杰仍然静静地坐着。
这个人能博得大侠之名,果是与众不同,江北四老就缺少了他这一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英雄气概了。
“不要怪他们,英雄暮年,就少了那份猛锐之气。”关杰感慨地又道:“他们在江北地段上,已铺成一片江山、庄院、楼舍,仆婢成群,要他们舍弃这片家业,确有困难。”
“我知道。”程小蝶道:“佟老临去之际,曾有指点,让双方杀手对决。”
“此举虽然有失光明,但却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关杰接着道:“不管马乘风、水中天都不是好斗的人物,一对一,老叫化是没把握能胜他们,何况,这两人都有助手……”
“助手?”程小蝶道:“他们不是独行大盗吧?”
“作奸犯案,他们一向是独来独往。”关杰道:“但对阵搏杀,他们都有帮手。”
“帮手的武功,很强吗?”程小蝶道:“那就得先想办法,剪除他们的帮手,再对付他们。”
“这是一个很大的秘密,江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关杰道:“两人无往不利,除了他们本身的武功精湛之外,两个帮手的利害,也是重要的原因。”
“噢!是两个什么样的帮手呢?”
程小蝶接着道:“如是和两人的武功在伯、仲之间,为什么不自立门户呢?绿林道上,有这样追随数十年,甘为属从的人,倒是少见得很。”
“他们不会叛变,他们是影子,永远追随着主人。”关杰道:“杀了马乘风和水中天,他们才会消失。”
程小蝶听得呆住了。
第九回 情哥驰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