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之亚斯蓝?雷恩海域】
汹涌的风暴没有停息。周围都是咆哮翻滚的气流,里面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汽,和饱满的黄金魂雾,所有的气流都旋转滚动着,往远处一个中心点会聚而去,仿佛天地间被凿出了一个漏风的孔,巨大的旋涡拉扯得天地万物都随之摇晃起来。
“还没有停止啊……”特蕾娅站在悬崖边,风把她柔媚的长发吹得飞扬起来,有几缕发丝粘在她润泽的嘴唇边上,看起来更加地美艳动人,“真不知道得多久,才是个尽头啊。”
“你是指什么?”幽冥站在她的身后,风把他的长袍吹开,胸膛古铜色的肌肤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看起来像一面坚硬的盾牌。
“我是指,吉尔伽美什魂力上限的尽头。”特蕾娅的双眼闪动着清澈的光芒,显然,她还没有发动她大范围魂力探知的天赋,“你没发现,周围所有的气流都围绕远处一个中心,旋涡式地会聚么。如果此刻你身边有‘希斯雅’果实的话,你滴在眼睛里,就可以看见,整个天地间,此刻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倒立漏斗状的金黄色龙卷风形象。风眼的中心,我相信就是此刻的吉尔伽美什所在的位置。”
“既然知道他的位置,我们直接去找他?”幽冥眯起眼睛,感应着空气里黄金魂雾的流动。
“直接找他?你打得过他么?你觉得吉尔伽美什会像一只小绵羊一样,乖乖地待在原地,等着你把他捆绑好,带回格兰尔特么?”特蕾娅说,“我可暂时还不想死呢。”
幽冥没有说话。
特蕾娅看着幽冥英俊的面容,表情柔和下来,她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暴露在风中的胸膛,柔声说道:“我们只是奉命前来侦查情况,不需要以身涉险,这个距离,对我来说,够了,弄清楚他的状况后,我们就回去复命。”
“那你小心一点儿,我总觉得,吉尔伽美什没那么简单,会等着我们去摸清楚他的状况。而且你不是说过么,可能他在探知魂力方面,不一定比你弱。”
“这个你就放心吧,好歹啊,这个是我用了好多年的天赋呢,这一点上,我还是有自信的。”特蕾娅笑了,嘴唇仿佛娇嫩的花瓣,“更何况,就算被她发现,又能怎么样呢?这么远的距离,也没办法攻击我们啊,隔着这个距离,想要调动水元素,可能性等于零。”
“嗯。”幽冥目光低沉,他往前走了一步,从树木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和特蕾娅并肩站在悬崖边,他们脚下是几丈深的海礁,被风暴掀起的海浪,朝崖壁上扑来,撞碎成腾腾的水雾。阳光从云层里穿透下来,在他们面前照出一架庞大的彩虹。
特蕾娅轻轻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她的瞳孔已经是一片白色的混沌。幽冥侧过头,他杀戾的五官里,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怜惜,这丝温柔躲藏在他浑身巨大的杀气里,仿佛一尾躲在茂密水草深处的青鱼。
此刻,阳光明媚的天地,在特蕾娅的眼里,已经变成了漆黑一片的宇宙,庞然的黑色空间里,只有无数魂力编织成的金黄色丝线,千丝万缕的金黄色朝着黑色空间的深处快速地游荡过去,特蕾娅的灵魂也仿佛变成了宇宙空间里悬浮的万千尘埃,跟随着它们,一起朝那个巨大的旋涡游去。
黑暗空间里的力量越来越大,仿佛置身在海啸当中,无数的巨浪拍打而来,仿佛要把身体碾碎,哦不,没有身体,此刻只有灵魂存在,而特蕾娅的灵魂,此刻仿佛被无数的利刃撕割着,但是她的意识和感知,依然朝前探寻着……就快要接近秘密了……
突然,周围所有的黄金丝线全部消失了,巨大而寂静的黑暗里,只有一只血红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特蕾娅!特蕾娅!”幽冥用力摇晃着目光浑浊的特蕾娅,但是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失去魂魄的傀儡,她的嘴角渗出鲜血,染红了她苍白的嘴唇。
幽冥刚刚抱起特蕾娅,一股阴冷锐利的感觉就刺进了他的胸膛,一种濒临死亡的危险预感,瞬间从他头顶笼罩下来。仿佛一只猎豹般矫健地迅速转身,双手抱着特蕾娅的他无法抽手,只能双眼瞳孔一紧,轰然一声巨响,悬崖上陡然升起一面巨大的冰墙,厚厚的冰块刚刚升上来阻挡幽冥的视线,就听见无数划破耳膜的尖锐声音,空气里突然拥挤过来无数透明而锋利的气流,宛如看不见的刀刃般,瞬间将冰墙切割撞击成了碎片。幽冥身影闪动,朝身后茂密的树林里倒跃而去,周围巨大的参天树木在看不见的切割下,一棵接一棵地轰然倒下。
幽冥不敢停下来,那种仿佛被死神抚摸着喉咙的恐怖之感依然如影随形,他不顾一切地朝树林深处飞奔,突然,他怀里的特蕾娅呻吟了一声,恢复了神志,她挣扎着,跌到地上,在身后追来的气流快要逼近他们的千钧一发之际,女神的裙摆仿佛一朵巨大的雪白花朵,绽放在了幽暗的树林里,密密麻麻的锐利气流,仿佛消失在了白色的世界里,周围瞬间寂静一片。
【西之亚斯蓝?格兰尔特?心脏】
房间里泛着柔和的白光,仿佛是阳光经过一层层的白云过滤之后,呈现出来的那种春末夏初的柔和感,但是,麒零知道,这里是“暗无天日”的地底。这些美好的光芒,来自曾经不属于自己的魂术世界的中心——格兰尔特的地底。
不久之前,当自己还在为终于进入了这个神秘莫测、瑰丽壮阔的世界而欢呼雀跃的时候,他对格兰尔特地底的心脏充满了各种遐想。在银尘的描述里,这里是尊贵的、神圣的、被信仰和荣誉装点成的世界中心。
然而,此刻,他渐渐意识到,无论外表装饰得多么美轮美奂,这里永远都是黑暗的地底,看不见真正的阳光,感受不到曾经在福泽小镇上,一闭眼就能体验到的,跳动在眼皮上的滚烫的鲜红。
他深呼吸了一下,胸口那股一直挥之不去的压抑感似乎已经淡了很多了。银尘死后……是的,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最开始,他每一天只要一想起银尘,胸中翻涌的情绪就能让他崩溃,然而,时间总能治愈一切,它让人的记忆淡薄,让人的情感稀释,让很多悲喜都变成眼前这种没有热度的阳光,虽然照进心里,却发出冷冷的光亮。
房间的另外一边,天束幽花此刻正坐在圆桌边发呆。
这几天,她和麒零依然被软禁在这里。虽然麒零成为了七度王爵之后,白银使者们的态度明显地谦卑了起来,但是他们依然被限制在这条走廊里,不允许离开。天束幽花的房间在麒零隔壁,她每天只能过来,找麒零聊天。
虽然她从小到大都是被无数的仆人伺候围绕长大的,根本不懂得体会别人的想法,也不屑于了解别人的想法。但是,即使是这样,她也能感觉到麒零的不同。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眼前这个少年,已经退去了满身的稚气。他本来漆黑笔挺的、永远不识愁滋味的眉宇之间,也开始缠绕起几缕仿佛树荫投下的阴影,让他温润的眸子看起来多了一种让人想要靠近的呼唤。
门外传来敲门的动静,然后是白银使者恭顺的请示。麒零应了一声,两个白银使者推门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手上捧着一副崭新的青灰色铠甲。
“七度王爵,这是您新的战甲,我们放在这里了。还有什么需要的,您可以随时吩咐我们。”
麒零接过沉甸甸的铠甲,低声问:“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明天上午你们就可以出去了。白银祭祀在等待二度王爵和四度王爵归来,到时候,会通知大家集合的。”
“幽冥和特蕾娅干吗去了?”天束幽花冷冰冰地问。
“属下的权限级别不够,不清楚。”白银使者低着头,恭敬地回答。
天束幽花咬着牙,脸上是恨恨的表情。之前她和麒零两个还是使徒的时候,他们敢把脚踩在麒零的脸上,而现在,却低头叩首仿佛一条狗。再加上这几天一直关在这条走廊的两个房间区域里,天束幽花心里已经充满了怒气。她刚想开口捉弄他们两个时,麒零说话了:“那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使者轻轻地关上门。
麒零看着拿在手上的铠甲,抬起头看看天束幽花,扬了扬眉毛。
天束幽花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但是她却准备装傻,冲麒零一抬下巴:“干吗?”
“我要脱衣服。”麒零扯起嘴角,略带顽劣地笑了,“你要看的话,要付钱的。”
“谁要看啊。我背过去就行了。我累了,懒得动。要么你去隔壁换。”天束幽花的脸微微地红起来。
“小姐,这可是我的房间。”麒零笑着,一边说,一边冲着天束幽花,解开自己领口的铜扣,长袍敞开来,露出他结实的胸膛。
“哼。”天束幽花转过身去。她闭上眼睛,但眼前依然是麒零那张英俊逼人的面孔,漆黑的眉眼像被墨画过一遍似的,让人一看就陷进去。他的笑容依然充满了少年的顽劣,但眉宇间那股淡淡的树影,却又让他看起来有了更深沉的吸引力。她忍不住悄悄地睁开眼睛,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麒零半裸的身体,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的柔和光线流淌在他紧实的肌肉上,他胸膛和小腹的肌肉,被柔光涂抹出诱人的阴影,皮肤上的绒毛在光线下泛出钻石粉末般的光芒来。少年健康的肌肤上,扩散出福泽镇上香料般若隐若现的香味。直到他一把脱下裤子的时候,天束幽花赶紧闭上眼睛转过头,不敢看了。
“喂,喂!”麒零站在紧闭双眼、满脸潮红的天束幽花面前叫她,“睡着了啊你?”
站在她面前的麒零,穿上了崭新的铠甲。青灰色的金属,仿佛是冬季里冻僵了的天空的颜色,他的身材在锋利的铠甲包裹下,显得更加挺拔了,少了少年的纤细,更多了一些男人的气魄。几天前,他还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少年,一个懵懂的使徒,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完全就是一个年轻的神衹。他左手握在右手手腕,活动着手指上的锐利拳套,目光落在手腕上,眼帘低垂着,睫毛下是一汪融冰后的潋滟池水。
不知道为什么,天束幽花联想到了银尘。可能是这套铠甲的关系,配饰和装饰,都和银尘的那套战袍非常像,而且说起来,麒零的五官和银尘,也有那么些近似。天束幽花心里突然晕染出一缕苦涩的滋味来。
也许是麒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铜镜里,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他瞳孔里的光芒,仿佛消失在镜面背后的遥远空间里,他的面容,像一座静止的远山。
【西之亚斯蓝?雷恩海域】
周围的风渐渐停止了。
特蕾娅白色的纱裙也慢慢地垂坠下来,跌落在她和幽冥的身边,堆积起来仿佛是昨夜留下的柔软积雪,两人在一大堆白色柔软的纱蔓中间,看起来有一种渺小而脆弱的感觉。
幽冥坐在地上,头微微低垂着,他的呼吸急促而不规律,特蕾娅转过眼,看见他胸膛上被无形的刀锋切割出的一条条血口,此刻正在缓慢地愈合,但愈合的速度非常慢——周围方圆几公里内的黄金魂雾,已经几日几夜不停歇地卷进了哪个森然的旋涡。空气里残留着稀薄的黄金魂雾,幽冥勉强地维持着愈合的速度。
特蕾娅伸出手,安在幽冥的爵印上,掌心里源源不断的魂力输送进他的体内,胸膛上的伤口开始加速愈合起来。
幽冥清了清喉咙,胸膛里那股浑浊的气血依然没有通顺,“你不是说,那么远的距离,吉尔伽美什没有办法攻击我们么?”幽冥指了指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似笑非笑地说着,他邪气的眉眼里沉淀着一种恐惧和疲惫。
特蕾娅叹了口气,低垂着眼帘,说:“我本来想,如此远的距离,要操作水元素,比如调动我们周围的海水,或者将冰刃从远方激射过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那对魂力操作的要求几乎接近苛刻的完美才可以做到。但是我忽略了他的天赋……”
“四象极限?”
“是,”特蕾娅擦了擦嘴角凝固的血迹,“水、风、火、地,四种元素里面,本来就以风元素最善于远程攻击,天地中间,最充盈的元素就是空气,风元素在流动性、速度性、隐蔽性上,在四种元素里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而且风和火一样,都是属于无重量元素,和水、地比起来,天生就比较适合远程操作,就像你用魂力控制一千米以外的一斤重的物体和一千斤重的区别一样。”
“那所有的风爵……”
“别说风爵了,”特蕾娅闭起双眼,围绕他们的白色纱裙“砰”的一声化成巨大的白色雾气,旋转着,回到她的身体里。她又恢复了黑色紧身长袍的样子,“就算是风使徒,我和你,勉强能应付,下位的水爵,遇见了就干脆绕道走把。对使用水元素的魂术师来说,所有风元素的使用者,都是我们的天地,他们是水源的天生扑食者。”
“那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要是吉尔伽美什追过来……”幽冥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他的骨骼在饱满的肌肉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我不担心这个。吉尔伽美什目前还在持续性地吸纳黄金魂雾,他被囚禁了那么多年,在鬼面女之发的缠绕下,他的魂力几乎是真空状态。在没有恢复完全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来追击我们的,而且他也不清楚我们这边到底过来了多少人,毕竟这么远的距离,不是那么好探知的。他不会冒这个险。”特蕾娅也站了起来,四周的树木此刻已经残缺不全,大部分已经在刚刚气流乱刃的切割下四处横倒,刚刚在女神的裙摆范围内的树木依然挺立着,巨大的阳光光柱穿过破损的树荫照射而下,将之前阴暗的树林照得异常敞亮。
幽冥沉默着,他在等待着特蕾娅继续下面的话。
但特蕾娅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闭着眼睛,似乎还在回忆刚刚脑海里的景象,那个血红色的瞳孔,在宇宙般庞大的黑暗里,没有魂力的存在,没有金黄色的存在,没有任何漂浮尘埃存在,只有一个静止的、凝固的猩红色瞳孔,和自己对视。
“我刚刚看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看到一颗血红色的瞳孔,不是一双眼睛,而是单独的一颗瞳孔,血淋淋的红色,像是刚刚从身体里挖出来似的,非常恐怖,它仿佛静止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里一样,安静地凝望着我……然后,我用来探知魂力时所释放出去的我自己的灵魂,瞬间就被撕碎了,然后,我就没有了意识……”特蕾娅睁开眼睛,望着幽冥,“当时的我是什么反应?有没有说话?或者做出什么动作?”
“没有,”特蕾娅的话在幽冥心里搅动起一阵寒意,“我当时试图叫醒你,但是你看上去仿佛……仿佛没有魂魄,只剩下一具躯体……然后,密集的风刃攻击就从海面上袭击过来了。”
“看来,吉尔伽美什的秘密,远远不止我们目前所了解的这些。”特蕾娅望着沿路东倒西歪的被斩断的树木,表情凝重。
“那颗猩红色的瞳孔,到底是什么东西?”幽冥忍不住问。
特蕾娅想了很久,叹了口气,她的脸上写满了挫败感,她只说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那……”幽冥抬起眼睛,“刚刚你感应到,除了吉尔伽美什之外,还有别人的魂力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确认银尘到底死了没。”特蕾娅轻轻笑着,说,“我可以百分百地确认,远处旋涡的中心,只有吉尔伽美什一个人的魂力,任何其他魂术师的魂力都没有。所以,银尘,肯定死了。”
幽冥的目光里,闪动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灰色,但很快就消失了。
“走吧,先回去复命。”特蕾娅转身,朝远处走去。来时船依然停靠在山崖下的礁石边上,从山顶看下去,在巨大的风浪里起伏的小小船只,看起来像一片随时都会破碎的枯叶。
【西之亚斯蓝?格兰尔特?心脏】
幽暗的光线里,能隐约看到周围粗糙的石壁。巨大的洞穴空间里,只有远处石壁上有两盏幽暗的灯火闪动着,奄奄一息的光线只能给如此庞大的黑暗涂抹上一层淡淡的亮光。黑暗里一切都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来。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
这个四四方方的洞穴版的地底石室里,散发着潮湿而腐败的气味。
鬼山莲泉半眯着眼睛,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已经无法准确地说出到底在这个洞穴里已经囚禁了多久。手腕脚腕上的锁链坚不可摧,而且自己的魂路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完全无法运行,稍微催动一**内的魂力,全身就发出仿佛千刀万剐般尖锐的疼痛来。锋利的痛感沿着每一根神经末梢和魂路轨迹,在体内疯狂地攒动,像无数又小又细的冰冷刀刃在体内酣畅淋漓地解剖着。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了,为了维持她的生命,会有人每天按时送清水进来。只有水而已,除了水之外,没有任何的食物。她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摘下黑色兜帽的银尘。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银尘明明已经前往了囚禁吉尔伽美什的地底洞穴,为何还会出现在尤图尔遗迹里,而且,他将自己带到这个地方囚禁起来做什么。
每天给自己送水的,又是什么人?
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锁链撞击的声响。随后,两个穿着白色长袍戴兜帽的人走了进来,他们两个一左一右,驾着一个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昏迷过去的年轻女人。他们将那个女人用锁链捆绑在鬼山莲泉对面的那个空水槽中间竖立的那根石柱上,然后就离开了。
昏暗的光线里,鬼山莲泉无法看清对面那个女人的面容,只是从她的装束上看来,感觉非常眼熟。她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并且浑身都是褐色的血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可以闻到一股已经隐隐发臭的血腥味。可以肯定,她的身上一定有很多已经开始溃烂的伤口。
莲泉闭上眼睛,从对方体内传来的魂力看来,她没有生命危险,身体虽然受了很多创伤,但是都不致命,并且她的身体正在快速地恢复着,而更奇怪的,是她体内的魂路仿佛是活物一样,正在生长、改变、重建……她体内的灵魂回路如同植物的根系,在缓慢地生长着……
黑暗里再一次传来脚步声,莲泉立刻低下头,假装处于之前的沉睡状态。莲泉透过微微睁开的眼帘,可以看见刚刚那两个离开的人又返了回来,只是他们手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木桶,他们两个将木桶抬到那个方形石槽边上,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女人。
“怎么着,是现在就倒进去,还是等她恢复些体能再说?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我怕她扛不住,要是把她弄死了,我们也就等着被割喉咙吧。”其中一个白衣人压低声音问道。
“谁知道她恢复得什么时候了,刚刚在深渊回廊里,都已经那样了她都没死,现在肯定也死不了。赶紧把,我们还得在天亮之后干别的事儿去呢。”另一个人不耐烦地回答道。
“行,那倒吧。”
两个人把桶盖揭开,然后将木桶翻倒过来,在莲泉的位置,只能看到无数黑红色拳头大小石块样的东西,哗啦啦地倒进了水槽里。
“赶紧走吧,这玩意儿,弄到身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好吧,我本来还想看看呢,看这个女怪物怎么对付这些玩意儿。”白衣人悻悻地说着。说完,两个人消失在黑暗里。
两个白衣人的脚步声刚刚消失不久,那些倒进石槽里的黑红色石块,就一个一个地活动起来,莲泉借着石壁上的光线,凝神细看,当她看清楚石槽里的东西时,她空荡荡的胃部瞬间涌起一阵恶心的酸水。
那些拳头大小的石块,是一个又一个的甲虫,它们的背部光滑而又坚硬,发出圆润的黑红光泽,它们蜷缩在腹部的锋利触脚,此刻已经伸展开来,它们仿佛闻到了血液的气息,纷纷沿着那个女人赤裸的双脚,往她的身体上爬去,先爬上她躯体的甲虫都在她的肌肤上停留下来,原地不动,她的脚背、脚腕、小腿,迅速地密密麻麻地吸满了这样一个个的坚硬甲虫,而更多的甲虫循着血液的味道,往更高处的裸露的肌肤上爬去,大腿、腰部、胸部……昏迷的女人突然清醒过来,她身体上发出来的剧痛把她从昏迷中,拉近一片清醒而尖锐的疼痛里来。
“救我……”她的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咕咕声,听起来异常瘆人,空气里迅速扩散出剧烈的血腥味道。莲泉的头皮一阵发麻,对面的女人开始忍不住惨叫起来,尖锐的哀号回荡在幽暗的石穴里。
莲泉看清楚了那些甲虫,毫无疑问,那些都是常年寄居在深渊回廊地底洞穴深处的腐血金甲虫。它们只要闻到血液的味道,就会飞快聚集,一旦接触到人或者动物的肌肤,它们腹部的甲壳就会裂开,然后无数白色的丝虫般的触须从里面喷涌而出,刺穿肌肤,牢牢地将甲虫吸附在血肉之上,白色丝虫触须会不断吸食血液,直到整个甲虫的躯体变得腥红发亮,仿佛一个盛满血浆的球体。
“救我……”哪个女人的声音愈发尖锐,她被锁住的双手,只能够移动到肩膀的位置,将脖子上、肩膀上的腐血金甲虫撕扯下来,那些白色触须已经深深地刺进了皮肤,所以,当她扯下一枚甲虫的时候,一块拳头大小的皮肤就粘在甲虫的腹部,从身上撕扯下来,留下一个红色的血洞,往外汩汩地冒血。
——腐血金甲虫的白色触须天然就具有阻止血液凝固的毒性,所有的伤口都很难愈合,不医治的话就会一直流血不止。
鬼山莲泉瞳孔一紧,一枚企图爬到那个女人脸上的腐血金甲虫“噗”的一声炸成了一朵红色的冰花。但迅速地,莲泉就感觉到了体内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她的魂路像是被切割的支离破碎,魂力运行不断地受阻,每到一个断点,就发出尖锐的疼痛来。
她咬了咬牙,双手一握,石槽里连续发出一阵密集的“噗”“噗”声响,无数金甲虫体内的血浆在莲泉魂力的驱动下,凝结成冰,炸裂了它们坚硬的躯壳。随着莲泉的魂力驱动越来越大,她体内的痛感仿佛潮汐般涌涨而起,快要将她的神志吞噬了。
鬼山莲泉狠了狠心,猛然催动起巨大的魂力,她身上浮现出来的金黄色纹路,瞬间将黑暗的空间照亮,然后,就彻底地熄灭了下去。她被一阵结实的剧痛掀得晕了过去,仿佛被一面厚重的墙迎面砸到一般,失去了知觉。
两个昏迷的女人中间,是遍地的暗红色冰碴。无数腐血金甲虫的残骸,掉落了一地。
当鬼山莲泉从痛觉中恢复清醒的意识时,她看见对面石柱上的那个女人,也已经清醒了过来。她此刻仰着头,石壁上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精致的五官——神音。
鬼山莲泉心里涌起一阵寒意。没想到,这个之前一直追杀自己,不可一世的杀戮使徒,如今和自己一样,成为了这个石穴的囚犯。
“谢谢你,”神音看着清醒过来的鬼山莲泉,低声说,“鬼山莲泉。”
鬼山莲泉苦笑一下,没想到,她也认出了自己。
仿佛命运对人的嘲弄一样,不久之前,她们两个人,还在彼此厮杀,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而现在,两个人都同样被锁链禁锢在这里,无法脱身。
“你知道这是那儿么?”鬼山莲泉问,“那些人是什么人?”
神音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瞬间就变成了无可奈何的苦笑,她说:“囚禁我们的人,是白银祭祀的使者,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格兰尔特,神圣帝都的心脏。”
“什么?”鬼山莲泉脸色苍白,她深呼吸了一下,问,“我被抓回来,这个我能明白,本来我和哥哥缝魂,就一直是处在被追杀的红讯之下。但是,为什么连你也……”
“还不是因为你的关系……”神音苦笑着,咳嗽了几下,嘴角又流下一缕鲜血。
“因为我?”鬼山莲泉不懂。
“因为你和银尘,把吉尔伽美什从囚禁之地释放了出来。”
“但这和你被囚禁有什么关系?”鬼山莲泉问。
“因为吉尔伽美什被释放之后,白银祭祀认为他一定会复仇,所以,当下需要更多拥有超强魂力的王爵作为对抗吉尔伽美什的筹码……然而,短时间想要培养出新的王爵,谈何容易。所以,白银祭祀只能利用现在具有成长潜能的王爵或者使徒,让他们在非常规的状态下,迅速突破魂力巅峰,从而变成拥有爆炸性魂力的怪物……”
鬼山莲泉心里隐隐升起一种冰冷的预感……
“你猜得没错……”神音看着莲泉凝重的面孔,清了清喉咙里的血块,继续说道,“他们知道了我的天赋之后,就将我囚禁了起来。因为我的天赋是在承受攻击之后,修复自己的魂路,进化自己的魂力能量,所以,他们之前一直将我囚在深渊回廊里,最开始将我丢在深渊回廊的边缘地带,那里的魂兽我还能应付,随着我的魂力逐渐增强,魂路逐渐完善修复,他们就将我逐渐带往深渊回廊的中心……你也知道,那里的魂兽有多么可怕,好几次,我都处在濒死的边缘,可以说,现在我的身体上,没有一块肌肤是完全没有受过伤的,每一次攻击完成之后,他们就把血淋淋的我,从深渊回来拖回来,然后等我恢复之后,再丢给更多更恐怖的魂兽进攻。随后,他们发现了我的天福利更深层的秘密,那就是,我承受伤害之后,不仅仅能增加我魂力的上限,更能将对方攻击我的特性,吸纳进我的魂力属性里来……”
“什么意思?”鬼山莲泉不明白。
“比如说,刚刚的腐血金甲虫,你肯定知道,这种甲虫一旦吸附到你的皮肤上,它们分泌的毒液里,有种抗血凝结的毒素,而现在,我的攻击方式,所造成的对方的伤害,也带用了同样的性质,也就是我的魂力里,也多了这种毒素,我在你身上划开的伤口,也将变得难以凝结,不停流血……”
“既然你承受了这么多的伤害,你的魂力应该已经进化到了很高的水准了,为什么你还不逃走呢?”鬼山莲泉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她的脑海里剧烈翻滚着种种恐怖的猜测。她突然想起什么,盯着神音,冷冷地问:“你手上的这些铁锁链,完全难不住你吧?”
鬼山莲泉说完,突然想起,之前当她被腐血金甲虫吸食血液的时候,她完全可以自己用魂力将甲虫击碎,而不需要远处的自己来帮忙啊。
神音摇摇头,低低叹息了一声,说:“我的爵印已经被他们用不知道什么手段,给封印了起来。所有的魂力都被锁在爵印里,无法流动到魂路中,我现在,和一个平明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鬼山莲泉的目光放松下来,她说:“那我应该也是被封印了。我只要一运行魂力,全身的魂路就发出尖锐的疼痛来,像要把我撕开一样。”
但神音却摇了摇头,“你应该不是的。如果是爵印被封印了,那么连一丁点儿的魂力都无法运行,你至少还能运魂,只是会产生剧痛而已。所以昨晚,如果你不救我,估计我就……”
“那我为什么……”鬼山莲泉脸上是困惑的表情。
“你难道没有发现……”神音显然很吃惊鬼山莲泉竟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身体里面,被植入了第三种崭新的回路么……”
“什么?!”鬼山莲泉惊讶地张开了口,但随即,她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体里发生了什么……原来,自己曾经的两种并生的魂路,此刻已经被第三种崭新的魂路给生硬地切割开了,仿佛外来的侵蚀根系般,将自己曾经的魂路全部改写、切割、阻隔……怪不得只要一运行魂力,身体里就仿佛撕裂般痛苦。
“白银祭祀这样做,其实是很冒险的……”神音看着莲泉,脸上的表情有一种怜悯,“虽然你体内有‘永生王爵’的那套极限愈合魂路打底,但是,你已经并生了两种魂路,身体里的经脉血管神经系统,已经被改写过一次了,再加上一种魂路,其实是在赌博……赌‘永生回路’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而赌注就是你的命。”
“原来他们抓我,目的是这个……”
“不仅仅是这个。”神音的眼睛里,闪动着悲哀的光芒,“如果你能够活下来,那么,他们将会把你的身体里那套‘永生回路’剥离出来,植入我的体内,这样,我都能够承受的攻击强度,将变得难以想象,我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他们想要的怪物了……而且……”
神音的目光闪动着,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措辞。
“而且什么……难道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么……”鬼山莲泉双手冰凉。
“我想,它们真正的目的,恐怕都不在我身上。毕竟,我只是一个个别的个体。而对于他们来说,你才是真正最具价值的标本,如果能够成功地将你身上的魂路剥离复制出来,那么,他们就可以将无数种具有各种天赋能量的魂路,搭配着永生回路,种植进新王爵使徒体内……它们将让双生王爵这种超越常规的存在,从一个‘亚斯蓝从未有过的奇迹’,变成‘量产’,到那个时候……”
神音的话突然生硬地断在空气里,仿佛黑暗里有鬼魅突然割去了她的舌头,这瞬间降临的寂静,让鬼山莲泉全身泛起寒栗。她看着神音突然被恐惧笼罩的脸,发现她的眼睛正斜斜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左后方的黑暗空间,仿佛自己左面背后,站着一个恐怖的死灵。
鬼山莲泉猛然回过头去,她发现了神音突然停止说话的原因。
黑暗里,一个穿着奇异服饰的少年,正对着塔门两个,灿烂地微笑着。
他慢慢地从黑暗里走出来,停留在两个人的中间,他轻轻一跃,仿佛没有重量一般,蹿上旁边的石桌上,他用一种很潇洒惬意的方式蹲在桌面上,来回打量着神音和莲泉。他咧开嘴,脸上绽放出一个动人的微笑,他的牙齿洁白无瑕:“你们两个说的话,很有意思啊……”
“你是谁?”鬼山莲泉打量他的穿着,分辨着他说话的口音,他的口音明显不是亚斯蓝的人,“你不是水源的人,怎么能够进入到心脏里?”
“你真有意思啊……”少年在桌面上坐下来,两条长腿垂下来,他脚上的靴子边缘,是无数白银链子坠成的流苏,看起来奢华而又精致,他的肩膀上、领口上,都点缀着光滑柔软的皮毛,看起来像是来自寒冷地带的人,“他们都已经这样对待你了,你还在担心别人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我搞不懂了。”他摇了摇头,装出一副发愁的样子,但就连皱起眉毛的一脸苦相,也难以掩盖他的五官流露出来的俊美。他的脸是一副遥远极北之地人的血统长相,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眉毛浓密地纠缠在一起,眼窝宛如深深嵌进眉毛下的两口深泉。他的皮肤像是柔软的白雪,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感觉到他肌肤上那种柔和的光芒。
“你是谁?究竟来这里干什么?”神音问道。
“我啊,”少年轻轻一跃,从桌子上跳下来,他的动作说不出的轻盈,仿佛被风缠绕着,能够在空气里漂浮一样,“我是个贼。我呢,来这里偷一点儿东西。当然,我要偷的东西不是你们。”
他走过来,看了看莲泉,又看了看神音,说:“不过呢,听了你们两个刚刚的对话,我觉得,把你们两个一起偷出去,也是个好主意。就像你说的那样,你们,确实是两个非常不错的标本呢。”
少年在黑暗里,轻轻地笑起来,她的声音爽朗而有磁性,仿佛带着花香的风,“但是呢,我得先去找一找那个东西,找到了,再来找你们。”他转过头,露出雪白的牙齿,“顺便说一下,我的名字,叫阿克琉克。”
说完,他的身影在黑暗里晃了几下,就仿佛风一般消散了,光线里还残留着他那张英俊面容上的微笑,但他的人,已经如同幽灵般,隐没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