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非常简单,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我是怎样从一个站在大教堂阶前的狂热的孩子变成一个快乐的怪物。这个怪物在某个纽约的春夜里打定主意,要到南方去看一看他的老朋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让我们从这个夜晚的开始说起,当我到达的时候你也在这座小教堂里。
你看到我还毫发无伤地活着,便毫不掩饰地热情欢迎了我。路易几乎流下泪来。
还有一些衣着褴褛的年轻人们也聚集在这里,我想是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只知道后来他们在一边观望。
我恐惧地看到他毫无防备地躺在地板上,他的母亲加百列只是站在远远的角落里,冷冰冰地凝视着他,和她凝视其他一切东西与其他所有人的眼神别无二致,仿佛她从不知道人类的感情为何物一般。
我恐惧地看到这里还有年轻的吸血鬼们,于是马上感觉到需要保护瑟贝尔和本吉。我倒并不害怕他们看到我们之中最古老的人,那些最古老的传奇与战士们――你,亲爱的路易,甚至加百列,当然还有潘多拉和玛瑞斯,他们都在这里。
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们看到我们血族之中的平庸之辈,我以自己一贯骄傲而虚荣的思路想,这些流氓般的年轻吸血鬼小混混们是怎样被造出来的,为什么竟会有人缔造他们呢。
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黑暗之子们的暴行,当时我作为巴黎地下集会的主人有权力决定黑暗之血应当以何种形式赐予什么样的人。但是那种权威只是一种欺诈,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我讨厌这些小卒子们,因为他们看着莱斯特好像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是从来没有这种好奇心的。我突然感到一阵恼火,感觉到一阵毁灭的冲动。
但现在我们不允许这种冲动的行为。我又怎能在你的屋顶下做这种粗暴的事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就住在这里,但是明白你确实享有对这里的监管权,并且你也容许这几个小混混短暂地在这里逗留,并且围在他身边,就算再多来三五个也没关系。不过我注意到他们并没有离他太近。
当然,每个人都对瑟贝尔和本杰明很好奇。我静静地告诉他们站在我身边,不要走开。瑟贝尔一看到附近有架钢琴就开始神不守舍,那可是会让她的奏鸣曲具有一种全新效果的呵。至于本吉,他像个日本武士一样昂首阔步,不住打量着周围的怪物,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严肃而自豪地抿了起来。
这座礼拜堂的美令我吃惊。真美丽啊。纯净洁白的石膏墙壁,穹顶像那些最古老的教堂一般微微拱起,原本祭坛所在的地方还有一个深深的小型穹顶,制造良好的回音效果,即便是最细微的脚步声也能在整个空间里轻柔地回响。
彩色玻璃的光泽在大街上就能看到。它们没有被拼成具体的图案,单是纯粹红黄蓝的鲜明色彩与简单的蜿蜒形状就已经异常可爱。我喜欢它们周围古老的黑色笔迹,那是古老以前的人们为了纪念那些窗子竣工时所留下的记载。我喜欢四周的石膏塑像,那是我在纽约帮你搬来的,现在你把它们带到南方来了。
我以前并没有仔细端详过它们,总是刻意避开它们玻璃眼珠的注视,仿佛那是美杜莎的眼睛一般,不过现在当然可以好好看看它们了。
里面有一尊美丽的圣丽塔受难像,她穿着平常的黑衣服与白头巾,前额上可怖痛苦的纹路仿佛第三只眼睛一般。还有可爱的,,微笑着的圣女小德兰,手里是装饰花环的十字架和一大把粉红色的玫瑰。
还有从荆棘中走来的圣铁列莎,她的眼睛被精心描绘,凝视天穹,羽毛从她的手中根根生出,标志着她是教堂中的学者。
还有头戴王冠的法国圣路易,当然,也少不了身穿简朴僧袍的圣弗朗西斯,身边聚集着驯服的动物们。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圣徒,很惭愧,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然而令我更为震惊的是周围的油画,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卫兵一般。上面绘着的都是古老而神圣的历史:基督向髑髅地走去,竖立十字架,有人把这些图画的次序精心排好,或许比我们来到这里还要早。
我注意到它们是以油彩绘画在紫铜上面的,模仿文艺复兴的风格,是我熟悉和喜爱的种类。
突然,在纽约的快乐时光里曾一再盘旋在我内心的恐惧清晰地浮现出来。不,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害怕的感觉。
主啊,我低语。我转过头来凝望着莱斯特头顶高高悬挂的十字架上基督的面容。
那是一个极度痛苦的时刻,我想维罗尼卡之圣纱就覆盖在那边的木像上,我知道。我仿佛又回到了纽约,看到朵拉把圣纱拿在手里向我们展示。
我看到他那深黯美丽,阴影幢幢的眼睛就在那块布上,仿佛是它本身的一部分,而不是后来染上去的,还有他眉毛的深色条纹,覆盖在他坚定果决的目光上,还有荆棘刺出的细小伤口。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讲。
我吃惊地发现加百列正从那个遥远的祭坛上冷若冰霜地凝视着我,我赶快紧紧闭锁起自己的心灵,我才不会让她读我的思想,此时我对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感到某种敌意。
路易进来了,他很高兴我并没有死去。他有话想对我说――他知道我介意其他人的存在,他自己对此也感到很忧虑。他看上去还是那副苦行僧的样子,穿着破损的黑色衣服,样式合体,但是已经脏得不像样子,里面是一件轻薄而磨损的衬衫,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布料和蕾丝,而是小精灵们以纤细的丝线纺出来的织物。
“我们是不得已才让他们进来的,他们就像豺狼一样在周围虎视眈眈,不肯离去。他们就这么来了,看过他们想看的东西,然后又走了。你知道他们想要得到什么。”
我点头。我没有勇气向他承认,我想要得到的也无非是同样的东西。我其实从未停止对它的思考,一分一秒也没有,尽管自从和他交谈的最后夜晚之后,那伟大的音乐与节奏已经使我获得新生。
我想要他的血,我想吸。我把这个想法平静地告诉了路易。
“他会摧毁你的,”路易低语。他的面孔因为恐惧而变得绯红。他以疑问的目光望着温柔缄默的瑟贝尔,她不由得赶快拉住了我的手,本杰明却以热情而明亮的目光探究着他。“阿曼德,你不能做这种尝试。他们中间有个人过于靠近了,他就把那家伙打碎了。他的动作那么迅速,完全是自动的。打人的那条胳膊好像石头一样,那家伙一下子就倒在地板上,粉身碎骨。别靠近他,不要做这种尝试。”
“年长强壮者们呢,他们试过吗?”
这时潘多拉开始说话。她站在阴影里,已经看了我们一小会儿。当时我已经忽略她是多么的美丽而引人注目。
她那长而丰满的棕色头发向后梳起,披散在她纤细的颈后,她脸上涂了些深色的脂粉,看上去光彩照人,简直像是凡人女子一般。她的眼睛热烈勇敢。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妩媚随意,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表示她也非常高兴我还活着。
“你了解莱斯特的,”她祈求道,“阿曼德,他身体里蕴含着那么强大的力量,没有人知道他可能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但是你们难道从来也没有想过吗,潘多拉?难道这个念头从未进入过你的脑海――从她的咽喉吸血,从而看到基督的形象?他身体里的血液说不定能够确凿无疑地证实他曾经吸过上帝之血。”
“但是,阿曼德,”她说,“上帝从不是我的神明。”
多么简单,多么斩钉截铁,一针见血的回答。
她因为关怀我而微微叹息,温和地笑道,“就算你的上帝真的在莱斯特体内,我也认不出他来。”
“你不了解,”我说,“有些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当他追随那个叫做蒙那克的魂灵时,有些事情发生了。他带回了圣纱。我看到了它上面蕴含的……力量。”
“你看到的是幻象。”路易善意地说。
“不,我看到了力量,”我说,对自己有片刻彻底的怀疑,我这一生漫长的历史仿佛又在刺伤我。我仿佛看到自己在黑暗中蹒跚而行,手中举着一只孤单的小蜡烛,寻找自己亲手所绘的圣像。这种可怜,卑微而绝望的感觉粉碎了我的灵魂。
我发现自己吓到了瑟贝尔和本吉,他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这个样子。
我伸出手臂把他们拉进我身边,拥抱他们。为了保持最强壮的状态,在过来之前我已经进食过了,所以皮肤还保持着令人愉快的温度。我亲吻了瑟贝尔淡粉色的嘴唇,还有本吉的小小头顶。
“阿曼德,你真让我生气,”本吉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相信那面圣纱。”
“你呀,小家伙,”我不想让其他人太注意我们,急匆匆地说,“当它还放在教堂里展出的时候,你去看过吗?”
“去过,我的看法和这位了不起的夫人一样。”他耸肩,“他从来不是我的神明。”
“看看他们,”路易温和地说,声音有些虚弱颤抖。他一直不顾饥饿地守在这里,“我会把他们轰出去的,潘多拉,”但是他的声音却对任何哪怕是最胆小的家伙都没有威慑的作用。
“就让他们看他们想看的罢,”她冰冷地低声说。“他们的好景也不长了。他们让世道变得艰难,令我们蒙受耻辱,这对于生者或死者而言都没有任何益处。”
我想这是种可爱的威胁,我希望她能把大多数人轰出去,但我也知道这位千年之子对于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应该是和我差不多。而我又何尝不是未经任何人的许可,鲁莽地把我的孩子们带到这里来,看着躺在地板上的我的朋友。
“这两个人和我们在一起是安全的,”潘多拉显然是读出了我焦虑的心思,“你知道,这里无论是年轻者还是老人们都很高兴见到你,”她微微比了个手势示意整个房间,“有些人不愿一从阴影里走出来,但他们知道你,他们不愿意看到你离开人世。”
“当然,没有人愿意,”路易富于感情地说,“你回来了,这真像做梦一样啊。其实我们对此都模糊地有所知觉,有人传说曾经在纽约见过你,像以往一样英俊潇洒,活力充沛。但除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对他善意的话点头致谢。但我还在想着那面圣纱。我望着那座木制的基督圣像,然后低下头来看着莱斯特熟睡的身影。
然后玛瑞斯也进来了,他浑身颤抖,“你没有被烧死,毫发无伤,”他低声说,“我的儿子。”
他肩膀上披着那件肮脏破旧的灰色披风,但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他马上拥抱了我,我的女孩和男孩只好退后几步。不过也没有走远。我想当他们看到我也拥抱并亲吻了玛瑞斯的面颊和嘴唇的时候就放心了,多年以前,我们也是这样拥吻的啊。他真美好,充满了温情脉脉的爱意。
“如果你决意要试,我会保护这两个人类的安全,”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全部想法,他知道我一定要这样做,“但我要怎样才能阻止你呢?”他问。
我只是摇头。催促或期待都不能阻止我。我把本吉和瑟贝尔交给了他。
我走到莱斯特身前,站在他身体的右边,很快跪了下去,惊讶于大理石地板的冰冷,我想自己是忘记了新奥尔良有多么潮湿,这里的寒流是多么阴冷。
我用双手扶着地板,凝视着她。他很平静,蓝色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和失去那只眼睛之前一样。他仿佛是在直视着我,我们久久对视。他的意识空旷,如同死去的虫蛹。
他的头发凌乱,上面全都是灰尘。他那冷酷可恨的母亲甚至都不帮他梳理一下,这真让我忿怒,但是她突然冷冰冰地嘶声说起话来了:
“他不会让任何人碰他的,阿曼德。”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空旷的礼拜堂里久久回响,“你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
我仰头望着她。她随意地背靠墙壁,以手抱膝,穿着平时那件厚厚的破卡其布衣服,瘦腿裤子,沾染着野外尘土的英国式旅行外衣已经成为她的某种标志。她那和他一般光亮的金发被梳成辫子,披在身后。
她突然愤怒地站起身向我走来,平底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尖锐无礼的声响。
“你怎么知道他看见的东西就是神明?”她问,“你怎么会觉得这个比我们高级的存在同我们玩的恶作剧对于我们来说像是一种跳跃,借此我们就可以像野兽一样从人间的低处跃到最高峰?”她站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他诱惑了某些东西,就连最高的存在也无法抗拒他。这有什么意义吗?告诉我,你必须真的知道才行。”
“不是这样的,”我温和地说,“我只希望你别来管我。”
“啊,是吗,好吧,让我来告诉你这其中的意义吧。一个名叫朵拉的年轻女人,所谓的灵魂领袖,对人们鼓吹善的意义,其实只有弱者才需要这东西,就是她开始了这一切!就是这样――她传教,宣扬慈善,用新调子唱歌曲,这样人们就会听她唱,她被这流血的神明的这张流血的脸给毁了。”
泪水冲上了我的眼睛。我真恨她看得那么清楚,但我无法回答她,也无法让她闭嘴。我站起身来。
“还是回到人们聚集的教堂吧,”她轻蔑地说,“他们有很多人呢,回到那古老,可笑而彻底无用的理论中去吧,你好像已经忘记了它们。”
“我都知道,”我温和地说,“你真让我难过。我对你做了什么坏事?我只是跪倒在他身边而已。”
“啊,但是你还想要做更多事情,而且你的眼泪冒犯了我。”她说。
我听到身后有些人在对她说话。可能是潘多拉,但我并不确定。突然之间,我想起了所有那些以我的痛苦作为消遣的人们,但我已毫不介意。
“你指望什么,阿曼德?”她狡猾而残忍地问道,那张纤瘦的椭圆脸和他既相似又有所不同。他从来不会像她这样缺乏感情,这样简洁地表达自己的愤怒。“你以为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或者那个基督之血还在他身体里面等待着你舌尖的品尝?我可以为你做这样的总结吗?”
“不必了,加百列,”我再次以温顺的语气回答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圣餐礼上,面包和葡萄酒就是他的肉体与鲜血,阿曼德,但是单独来看它们就是面包和葡萄酒,不是什么肉体与鲜血。你想他体内的基督之血会是什么样子,经过了他心脏的处理,和他所吸入的凡人的鲜血混合,难道还能保持它魔力的力量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以灵魂缄默地思考。那不是面包与葡萄酒,那是上帝的鲜血,他那神圣的血,他在走向髑髅地的道路上留下的鲜血,他赐给躺我面前的这个生灵的鲜血。
带着悲哀和愤怒,我艰难地呼吸,她怎能让我这样袒露自己。我想回头看看我可怜的瑟贝尔和本吉,我从气味知道他们还留在这个房间里。
玛瑞斯为什么不把他们带走!啊,不过这也能理解。玛瑞斯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
加百列又冷冷地开了腔。
“别告诉我这是信仰问题,”她摇头冷笑,“你好像那多疑的多马,要把你带血的獠牙落在他的伤口上。”
“啊,别说了,求你,我求求你,”我举起手来低声说,“让我试试看吧,就让他伤害我吧,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吗。离开我吧。”
我的话是真诚的。我感觉自己的话语是那么虚弱无力,只有温顺和彻底的悲哀。
但这竟然强烈地震撼了她,她的面孔上第一次显示出一种深重彻底的忧伤,眼睛里也泛起了红色的血泪。她望着我,嘴唇竟然颤抖了。
“阿曼德,你这可怜的,迷失的孩子,”她说,“我很抱歉,其实我很高兴看到你从阳光中逃生。”
“那么我也原谅你,加百列,”我说,“我原谅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残忍的话。”
她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接着慢慢点头,沉默地表示同意。然后举起双手,无声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在祭坛的台阶上,仰头靠着栏杆,像之前一样抱起双膝,凝望着我,面孔隐匿在阴影之中。
我等候着。她只是沉静地呆在那里,礼拜堂里的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我可以听到瑟贝尔的心脏在沉稳地跳动,本吉在激动地呼吸。但此刻他们距离我如此遥远。
我低头望着莱斯特,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头发垂落下来,有一绺挡住了左眼。他的右臂伸展着,手指向上蜷曲。从他身上看不出最小的动作,甚至连肺叶的翕张或毛孔的伸展也没有。
我再次跪倒在他身旁,伸出手来,毫不畏缩,决不迟疑,把他的头发从脸上拨开。
我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震动。我听到其他人发出的叹息与喘息。但莱斯特自己却仍然一动不动。
我更温柔地缓缓梳理着他的头发。静默之中,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泪水竟然落在他的面孔上。
那红色的水滴轻盈透明,径直沿着他面颊的曲线,消失在下面的虚空。
我弯下身躯,转过来直面着他,手指还留在他的头发里。我伸开腿半躺在他身边,把面孔枕在他伸出的手臂。
房间里再一次传来震撼的叹息和喘息,我试图把骄傲从自己的心灵里驱逐出去,我希望自己心里只有纯净的爱。
这种爱很难被区分或定义,它只是爱,一种我可能会在自己杀戮或救援的人身上所感受到的爱,一种可能对在街上偶然遇到的人产生的爱,或一种对我熟悉并重视的人所产生的爱,就像他。
他的痛苦与负担似乎是我无法想象的,我想这可能是关乎我们所有人的悲剧,我们这些为了生存不得不杀戮的种群,遵循大地的意志以死亡而获得繁盛的种群,被诅咒为对这一切有着清醒认识,知道一切滋养着我们的东西最终都会缓慢痛苦地消失殆尽的种群。悲苦。如此的悲苦比罪恶还要深重,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悲苦,整个广大世界也难以负载的悲苦。
我爬起来,以手肘支撑身体,右手轻柔地环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把嘴唇凑近他丝绸般的苍白皮肤,吸入那种我曾无比熟悉的,属于他的芬芳气息,那是只属于他的,甜美而无法形容,同他的全部身体有关,我以獠牙穿透他的皮肤,品尝他的鲜血。
身外的一切对于我而言不复存在了,再也听不到愤怒的叹息或崇敬的哭泣。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身边物质的世界仿佛只是一个幻觉,唯一真实的只有他的鲜血。
稠密,丰厚,甜美如蜜,深刻而强烈的滋味,只有天使才能品尝的琼浆。
我大声呻吟着吞咽,感觉着它焦灼般的热度,和人类的鲜血多么不同啊。完全不用我要求,小股小股的鲜血就随着他强大心脏的每一次缓慢的跳动直涌上来,充塞了我的嘴和咽喉。他心跳的声音变得更响,更响亮,我的面前出现了红色的微光,透过这光,我看到一股巨大的旋转上升的灰尘。
一种沉郁可怕的喧嚣逐渐在虚无中蔓延开来,仿佛有沙子迷住了我的双眼。啊,这里是一片古老的沙漠,充满了肮脏平庸的事物,汗臭,肮脏和死亡。那种喧嚣是叫喊的声音,在封闭污秽的高墙之间久久回响。声音,还是声音,辱骂,嘲笑,恐怖的叫喊,还有不时传来的恶意冷漠的闲谈,几乎淹没了那个因凌辱和恐吓而发出的,痛苦而恐怖的叫喊。
我和流汗的人群们拥挤在一起相互推搡,西沉的红日烧灼着我伸出的臂膀。我能听懂周围的喧嚣的低语,那是一种古代的语言,在我耳边悲泣和大声喊叫,我挣扎着,想要进一步接近这挥汗如雨的丑恶骚动的核心,但人群阻碍着我,仿佛把我吞噬。
那些衣着褴褛,皮肤粗糙的男人与身穿着粗糙的手织布料,头戴面纱的女人们用胳膊肘不住推搡着我,踩我的脚,好像要碾碎我的整个生命。我看不见面前的东西。我挥舞胳膊赶开他们,叫喊声和邪恶沸腾的大笑声震耳欲聋。突然,犹如天意一般,人群散开了,我亲睹了那骇人的不朽奇迹。
他就站在那里,身穿残破而血迹斑斑的白袍。正是那张在圣纱的纤维上显现的脸啊。他的胳膊被粗粗的铁链缚在沉重可怕的十字架上,他肩负着它,艰难前行,头发在受伤青紫的面孔两边垂落下来。被荆棘扎破的伤口淌下鲜血,流入他坚定而毫无畏惧的双眼。
他望见了我,非常吃惊,几乎有一点惊喜的感觉。他张大眼睛瞪视着我,仿佛周围的一切人都不存在了。鞭子呼啸着响起,抽打在他的后背和垂下的头上。他只是透过凝结血块的头发和流血的眼睑凝望着我。
“主啊!”我叫道。
我一定是伸出手去触到了他,因为那一定是我的手,我那小小的,苍白的双手,我看到它们挣扎着触到了他的面容。
“主啊!”我再次叫道。
他坚定不移地回望我,直视着我的眼睛,双手在铁链的桎梏中摇撼,口中涌出鲜血。
突然我受到猛烈的一击,把我推向前去,他的面孔充满了我整个视线,我眼前的出现的正是我所能见到的一切――他那被玷污,被伤害的皮肤,潮湿,纠结血块的眼睫,以及大而明亮的深色瞳孔。
我离他越来越近,鲜血从他浓密的眉毛上滴落下来,流过他憔悴的面颊,他的嘴张开了,开始发出声音,起先是叹息,接着是渐渐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喊声,愈来愈嘹亮,他的面孔也在我面前放大,失去了原有的轮廓,变成一团游移不定的色彩,那声音变成了响亮而震耳欲聋的怒吼。
我恐惧地叫出了声,我被拉了回来,但是仍然能够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影,他那古典轮廓的面容。他头戴荆冠,那面孔再一次在我面前放大,直至完全模糊,完全压倒了我,直到完全覆盖在我整个脸上。
我尖叫起来,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足轻重,那么无助与窒息。
在过去的那些悲惨岁月里,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尖叫,几乎盖过了充斥我耳朵的怒吼,但他的面容逐渐显现为人群,不断迫近的人群。
“啊,主啊!”我竭尽全力叫着,我的肺仿佛在燃烧。狂风在耳边呼啸着。
什么东西抓住我的头颅,把我拉了回来,我听到自己头骨破裂的声音,湿漉漉的血流从我的头顶流淌下来。
我睁开双眼向前看去,我看到了礼拜堂,自己正背靠着石膏墙壁,双腿在面前伸开,双臂下垂,头颅因为猛烈地撞在墙上而剧烈疼痛,如同火焚。
莱斯特仍然一动不动,我知道他没有动。
不用别人来告诉我,我知道不是他把我推开的。
我举起手臂来捂着脸,我知道他们都聚拢到我身边来了,路易就在身边,就连加百列也过来了,我也知道玛瑞斯正忙着把瑟贝尔和本杰明带走。
一片缄默之中,我只能听到本杰明那小小的,尖锐的人类声音,“他出什么事了,怎么了,那个金发的家伙并没有伤害他,我看到了,并没有,他并没有――”
我掩住了脸,满脸是泪。我用颤抖的双手掩住了脸,没有人能看到我苦涩的笑容,只能听到我哭泣的声音。
我哭了很久很久,我知道自己的头皮在慢慢生长起来,那邪恶的血流过我的肌肤,使它在微微刺痛中渐渐愈合,像来自地狱的光束一般发挥它那邪恶的效用,缝合着我的肉体。
有人递给我一块纸巾,上面有路易微微的芳香,但我不能确定。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大概是过了一个小时,我才能够用它来擦干面孔上的全部血泪。
又过了一个小时,人们在缄默中带着敬意悄然退去,我这才抬起头来,背靠着墙坐好。我的头不再疼了,伤口已经好了,干涸凝结的血块也会很快剥落。
我沉默地久久凝视着莱斯特。
我感到寒冷,孤独而疼痛。任何人的声音也不曾传入我的耳朵。我也注意不到旁边其他人的手势和动作。
在我心灵的圣地之中,我慢慢地回味着我所见到的,我所听到的一切――也就是我刚刚告诉你的一切。
我最终站了起来,回到他身边,俯视着他。
加百列对我说了些生硬恶意的话。不过我并没有真正听到。我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乃至语调中的抑扬顿挫,那是我所熟悉的老式法语,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跪下来亲吻他的头发。
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骇怕,甚至也并没期待他会动。我再一次亲吻了他的双颊,然后站起身来,用手上的那块纸巾擦了擦手,走出门去。
我想我是闷闷不乐地呆了很久,后来想起了某件事情,很久以前,朵拉说有个小孩子死在阁楼上,那里有她的旧衣服,还有她小小的鬼魂时常出没。
我想把那些衣服紧紧握在手里,我打算迫使自己走到楼梯上面去。
你知道,后来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你。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的乐章就此结束。让我来署下我的名字。等你誊写清楚之后,我要把这份手稿交给瑟贝尔,或者本吉也可以看。之后你就可以随意处置它了。
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