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商人之成员
明代商人多系继承祖业。《李秀卿义结黄贞女》(《明》,即《喻世明言》,下同)云:“那客人答道:小生姓李名英,字秀卿,从幼跟她父亲出外经纪,因父亲年老,受不得风霜辛苦,因此把本钱与小生,在此行贩。”又黄老实将女儿假充男子,自思:“我如今只说是张家外甥,带出来学做生理,使人不疑。”可见父子舅甥相继,是为常态。幼辈在十余岁时,即伴行学习经商。
《杨八老越国奇逢》称杨“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所以杨往漳州商贩,是为继承祖业。《闲云庵阮三偿冤债》(《明》)叙宋朝事,但仍称“他哥哥阮大,与父亲专在两京商贩”。亦系父子同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明》)称“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倒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商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
但商人子孙并非必须经商。《范巨卿鸡黍生死交》(《明》)以东汉为背景,但称范氏“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贾,来洛阳应举。”弃商而以举业入仕,实为明代富商子孙之常情Ping-ti Ho,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New York,1962).Ho,“The Salt Merchants of Yangchou,”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7(1954)。即前述杨八老重理祖业时,亦系因功名不利,所以才废学从商。他曾对妻李氏云:“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道消乏。”可见如读书科举事业成功,将必抛弃商业。在相似情形下,《旌阳宫铁树镇妖》(《通》,即《警世通言》,下同)篇中,慎郎自称:“金陵人氏,自幼颇通经典,不意名途淹滞,莫能上达,今作南北经商之客耳。”
从此观之,小地主及自耕农之改业为商者,必所在多有。《桂员外途穷忏悔》(《通》)叙元朝事。其中桂富五称:“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谓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赴燕京。岂料运蹇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耗。”
反之,如经商成功,或由其他机缘获致资金,其人通常将一部资金购置田产,而成为商人兼地主。经营典当业者,尤多采取此兼业。《宋小官团圆破毡笠》(《通》),宋金致富之后,“就在南京仪凤门内买了一个大宅……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包管事者数千人。”其辞似嫌夸大,但其经营当铺,又兼为地主,则甚合实情。《徐老仆义愤成家》(《恒》,即《醒世恒言》,下同)叙述一忠仆,因主人孤幼,遂决心为主人重振家业。但其资金积至二千两时,即计算道:“我一个孤身老儿,带着许多财物,不是耍处。倘有跌失,前功尽弃,况年近岁逼,家中必然悬望,不如回去商议,买些田产做了根本,将余下的再出来运算。”也是农商兼业。其重点是商人获利速而资金不安全,农业则反是。司马迁在西汉时即称:“以末致财,用本守之。”《史记・货殖列传》,当时称工商为末业,农耕为本业。其间一千七百年,基本观点不变,因商人始终缺乏民法及公司法之保障,其社会地位低,旅行时又不安全,而贸易时又多带冒险性,此当在下文详述。在商人成员之观点言之,则成功之商人,常有改业之趋势,中国之资本主义不能发达,此实为重要因素,因商业资本,常转变为田产,而脱离商业16世纪无锡巨商邹望身故之后,二子阋墙招恤,亲朋分党,断送衙门,“想贻未读书之故”;另一商人华麟祥,则“捆载而归,训二子读书”,亦为商人改业之例证。详傅衣凌《明清时代商人及商业资本》(北京,1956),页25……
官僚地主以其剩余资金放债,实仕农商不分。明代习俗,仍尊重其官僚地位。《滕大尹鬼断家私》(《明》)一篇中,称有倪太守者,退休之后,“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但此人衣饰,仍是“纱帽皂靴,红袍金带”,保持其官僚身份。其实明朝朝贵,利用官员声望,渔猎商利者,所在多有。16世纪末叶,宣大山西总督王崇古之弟,及翰林学士张四维之父,在私人生活为姻兄弟,均为大盐商,专利河东《明史》,卷219及222;又寺田隆信《山西商人の研究》(京都,1972),页278~279。寺田并提及两家并与大学士马自强家联姻,而马弟自修,亦为商人。,为藉仕宦权势自肥之显例,《三言》尚未提及此类显官巨商。又倪太守之流,其活动范围为高利贷,亦非纯粹商人资本。因高利贷有如典当业,通常盘剥穷蹙之借贷者,借款用于窘迫间之消耗,利润又多为放款者辗转购置田产,对促进商业,绝鲜功效。
从《三言》看晚明商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