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丁乙基本上放弃了与满大夫重逢的希望的时候,她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发现她手术的那天,手术室丢失了一把血管钳,到现在还没找到,怀疑是遗留在某个当天动手术的病人腹中了,请她立即回医院复查,排除事故可能。
她一听,脚都软了,顿时觉得腹中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天啊!世界上真有这种马大哈医生?这好像是相声里才有过的事吧?
她记得爸爸给她讲过,有这么一个相声,说的是某个马大哈医生,丢三忘四,总是出错,给病人动手术,先是把一块纱布忘在病人肚子里了,只好再开刀,拿出了纱布,但又把一把止血钳拉在病人肚子里了,于是再开刀,拿出了止血钳,结果又把手术刀忘在病人肚子里了。
病人挨了一刀又一刀,终于忍不住,讽刺地说:“医生,你就在我肚皮上安个拉链算了!”
她没想到相声里的夸张情节居然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而且发生在她身上,这让满大夫的形象顿时萎靡下去,她一边急忙打的往医院赶,一边在心里骂那个满大夫“驴子拉屎外面光”“绣花枕头一包草”,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干起活来这么不细心,连血管钳都可以忘在病人肚子里!
她在心里骂了一阵满大夫,又想到那位跟她同一天做手术的女人,不知道医院有没有通知那个女人也去复查?如果血管钳是留在那个女人腹中,不知道医院能不能因为这个事故赔偿那女人一点钱?
她很悲观地想,可能赔钱是不太可能的,因为那个女人本来就是满大夫开后门收治的,说不定上次手术都没收钱,这次怎么敢去问医院要赔偿呢?
再说,这是满大夫的医疗事故,如果那女人问医院要赔偿,最终不是该满大夫丢饭碗吗?
她希望他那天就做了这两台手术,那么他的饭碗应该能保住,因为她绝对不会去他领导那里告状,另一个女人也不会去领导那里告状。就怕他那天做了不止这两台手术,那就麻烦了。
现在她特别希望那把血管钳是忘在了她肚子里,虽然她得再挨一次刀,但那意味着她可以再住几天院,可以再见满大夫几次。从上次住院的情况来看,开刀也不是多么可怕,疼是有点疼,但还是可以忍受的。最重要的是,她住院不花钱,而那个女人住院要花钱,那还不如她住个院,可以免去满大夫和那个可怜女人的麻烦。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了医院,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先去值班室找张护士,发现所谓“张护士”只是一个小屁孩模样的女孩子,正坐在一张桌子上跟人聊天。她通名报姓之后,张护士马上从桌上跳下来,跑到门边截住她,带着她往外走:“你来了?挺快的呢,打的来的吧?来,跟我来,我带你去。”
她不知道张护士要带她去哪里,只紧张地跟在后面。张护士腿不长,但两脚移动的频率很快,她不得不一溜小跑地跟着疾行,顿时又觉腹中某处隐隐作痛,不由得担心地问:“能不能走慢点?走这么快会不会出事?”
张护士连声答:“不会的,不会的,跟我来吧。”
她跟着张护士来到一个房间门前,看见门上有个牌子,赫然写着“专家诊室”,她知道今天这事严重了,弄到要看专家的地步了,这事能小?最糟糕的是,纸没包住火,这事已经捅到上面,专家出面了,满大夫的饭碗可能真要保不住了。
她眼前幻画出一个白胡子老专家,行医多年,经验丰富,知识渊博。她不知道能不能跟专家达成一个协议:她不找医院的麻烦,医院也不找满大夫的麻烦。
张护士好像对专家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门也不敲,就直接推开专家诊室的门,没大没小地对里面说:“她来了。”然后对她说,“进去吧,我走了。”
她走进那间诊室,没看见白胡子老人,只看见白帽子小人,是满大夫,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旁边站着一个医学院学生模样的人,两人正在讲话。
见她进来,那个医学院学生模样的人告了辞,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很好奇地剜了她两眼。
满大夫有点惊讶地问:“你是叫――丁乙吧?”
她很高兴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但他又说:“你这名字挺怪的,不像女孩子的名字。你找我有事吗?”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
“不是你让护士打电话叫我来的吗?”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哦――,请坐。”
他请她在桌子对面坐下,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不戴口罩的他,比她想象的年轻可爱。她想象的他,看上去有点老,饱经风霜的样子,满脸是经验,才配得上“外科一把刀”这个称呼。但他看上去不老,也不青涩,说三十岁可以,说三十五也行,不是塌鼻子,也不是歪嘴,鼻子嘴巴都长得很周正,嘴唇有点厚,抿着,很有棱角。
她在他对面坐下,他把挂在胸前的口罩往上一拉,盖住口鼻,把口罩绳拉向头后,套上。
她心想,原来他戴口罩是为了防我们病人呀?我还以为是为了罩住他自己,免得把唾沫喷到我们身上呢。既然他把我们当污染源,为什么不让我们也都戴个口罩,防止互相传染呢?难道就他们医生的命金贵,我们病人的命不值钱?
他戴好口罩,眼睛藏在眉毛和口罩之间,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见他没有主动认错的意思,只好自己发问:“满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血管钳啊,你们找到没有?”
“血管钳?”
“你们不是发现少了一把血管钳吗?”
他皱起眉,似乎还没搞懂。
“你们不是担心把血管钳忘在――我肚子里了吗?”
“这是谁说的?”
“张护士打电话说的。”
“她说你就相信了?”
她有点生气:“原来你们是骗人的?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如果我今天来的路上慌里慌张,出点事怎么办?”
他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几个小护士――调皮――”
她觉得他说到“几个小护士”的时候,有种很宠爱的神情,更不舒服了:“小护士怎么可以调这种皮?拿病人开涮?”
他坦白说:“是这样的,她们也是一片好心,见我女朋友跟我吹了,就――想替我――帮忙――”
她没想到他这么坦诚,或者说这么脸厚,而且跟她的心思不谋而合,她很有点害羞,矜持地站起身:“请你转告她们,以后你们开玩笑,别把我牵连进来。”
他也站起身:“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们会去骗你――”
她有点好奇地问:“她们怎么会想到我头上去?”
“她们说听你妈妈说过,你还没有男朋友,所以她们――”
她满以为几个小护士是看出他对她有好感,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帮他的,她也想好了,如果是这样,她就原谅她们。哪知道她们找她是因为她没男朋友,让她顿时觉得很丢面子,说不定几个小护士在背后议论她妈妈急着嫁姑娘呢。
她冷冷地说:“你们拿病人开涮,当心我去找你们领导反映。”
不等他答话,她就摔门而去。
出了医院门,她没有立即叫出租,而是站在那里发愣。
刚才对他是不是太凶了点?这事是那几个小护士闹的,应该跟他没关,而且他也挺老实的,一问就坦白了,是不是应该回去给他道个歉,然后找那几个护士发通脾气?
正想着,她听见有人在叫她:“丁乙!小丁!等等!”
她回过头,看见满大夫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没戴口罩,但仍然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帽子。她越发觉得他戴口罩是在防她了,现在他到了外面街道旁,车来车往,灰尘飞扬,难道不是更应该戴上口罩吗?怎么反而取掉了呢?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大步流星走路,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帅,很有男人气。他跑出来追她,也让她很有面子,不再计较他为何戴口罩。
他走到她跟前,她以为他会说点抒情的话,挽留她一下,但他说:“刚才几个小护士都在怪我,说不该让你气冲冲地走掉,她们怕你上领导那里反映――”
她见他一心都在小护士身上,非常不快:“现在才知道担心我反映?早干什么去了?”
他显得很尴尬,局促不安,完全没有以前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了,她有点可怜他,小声问:“你现在不上班?”
“我?现在是午饭时间。”
“你吃午饭了没有?”
“还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他建议说:“那我们一起去吃碗面?”
“行。”
两人到了街对面的一家小餐馆坐下,他也不问她吃什么,就自作主张付钱买了两碗牛肉面,又自作主张交待一碗不放辣。
等餐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别处,两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
她感觉他不会主动找话说,只好自己打破沉默:“你戴口罩是不是怕我把病传染给你?”
“谁说的?”
“我说的,不然你怎么每次来查房的时候都戴着口罩呢?”
他愣了一会,说:“查房嘛,当然要戴上――”
“那你今天又不查房,为什么一看见我又把口罩戴上了呢?”
他又一愣:“我――是那样吗?”
“当然啊,我进去之前,你在跟一个人说话,并没戴口罩,我一进去你就把口罩戴上了。”
他显然有点答不上来。
她见他被她问住了,不想再为难他,转而问:“你说你女朋友跟你吹了?”
“嗯。”
“为什么?”她问完就有点后悔,怕他觉得她多管闲事。
但他很老实地回答:“因为我家是农村的。”
这可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因为他上上下下找不出一点农村的迹象来,说的也是一口正宗的A市话,她这个A市土生土长的人,都听不出一点外乡口音。她不相信地问:“你家是农村的?哪里的?”
“B县的。”
B县不是A市的近郊,应该是农村,但她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瞧不起农村人。她不解地问:“但是你――不是在城市工作吗?”
“家是农村的。”
“你女朋友是哪儿的人?”
“B县的。”
她不由得笑起来:“她自己不也是农村的吗?”
他咕噜一句:“她是女的嘛。”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说B县的女的不算农村人,还是说女农村人可以瞧不起男农村人?她觉得他咕噜那一句时显得那么天经地义,一定没有兴趣解释这一点,就放过不提,只问:“她就为这事跟你吹了?”
“嗯。”
“那几个小护士不知道你女朋友为什么跟你吹?”
“知道。”
“那她们为什么――想到找我?难道不怕我也――嫌你是农村的?”
她希望他说点类似于“她们知道你不会嫌弃农村人”的话,或者说点“她们看出我喜欢你”之类的话,那就有点浪漫了。
但他的回答大煞风景:“怕什么?又不是真的介绍朋友,只是找个临时的――”
她气昏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你说的这个‘临时的’是什么意思?”
他四面环顾一下:“小声点。”
她压低声音:“‘临时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解释说:“五一快到了,我要回家,怕爹妈问起女朋友的事――”
她明白了:“哦,你的意思是临时找个人冒充你的女朋友?”
“嗯。我知道你不会干这种事的,我叫她们几个别瞎搞――”
“谁说我不会干这种事?”
“你会?”
“当然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你真的会?”
“真的会。”
“要坐――很远的车的。”
“我不怕。”
“还要爬山。”
“我也不怕。”
他很开心,许诺说:“如果你五一跟我回家,我给你出来回的路费。”
她心里一乐,呵呵,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好大方!难道你还准备我自己掏钱陪你回家装门面的?
他好像太喜出望外了,不知道说别的,就望着她笑。
她发现他笑起来很像个孩子,天真无邪。
她受了感染,也很开心地冲他笑。
第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