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雪山气海初探》现在就像一座大山般压在他的手里,他深深吸了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看了很长时间,待那些青葱林梢染绿了疲惫干涩的眼眸,再次低下头来继续默读,过不多时他再次抬头,望向雪白的屋顶再做休息。
最开始阅读这些神奇的修行书籍时,他只能支撑几句话的时间,现在能够支撑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虽然现在每日回到临四十七巷后依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哪里,但他有种极隐晦却又清晰的感觉,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看的多些。
能够支撑更长时间,不是因为他对书册上的符术墨字抵抗力变得越来越强,而是意志力在这场战争中被磨砺的越来越坚韧,而且他在不停寻找休息与阅读之间合适的时间搭配,寻找一切能让自己支撑更长时间的方法。
“你们这样看下去,会看死的。”
窗边那方明几旁,那位始终低头描着小楷的女教授缓缓抬起头来,将手中那枝秀笔搁在砚台上,看着身体摇晃欲坠的宁缺和声说道。
宁缺缓慢阖上书册,艰难地转过身来,对着窗畔的女教授长揖一礼,书架尽头的谢承运也缓慢阖上书册,极有礼貌地向女教授颌首为礼。
做为这层楼唯一坚持下来的两名学生,他们当然知道窗畔永远坐着位女教授,只是这位先生仿佛永远都在描自己的小楷,无论是有人昏迷还是如何,都不会让她抬一下头,所以渐渐成了风景中的一角,成为了不存在的存在。
而今天这位女教授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开始说话。
“这层楼内的修行书册,全部是大修行者蕴念力入墨而书,换个说法那就是,这些书册上的每个墨字都是神符师的无上佳品。”
女教授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谢承运,说道:“你们二人都极有毅力,甚至可以说是近十年来书院最有毅力的学生,但你们必须知道一点,要看破神符师的无上佳品,毅力没有用处,要入书破书并且知书,你们必须要有洞玄上阶的能力。”
然后她转头望向宁缺,微微怜悯说道:“谢承运已过感知之境,将入不惑,所以他能支撑久些,而且楼中所体悟对他修行总归会有些好处,而你的体质根本不适合修行,徒靠毅力在此苦撑,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不如……早些归去吧。”
宁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对女教授长揖及地,诚恳问道:“学生请教先生,敢问先生可是洞玄上阶境界?”
女教授摇了摇头。
宁缺明白了,温和一笑继续问道:“敢问先生当年初入书院时可曾达到洞玄上阶。”
女教授微微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宁缺再次长揖及地,诚恳说道:“学生还想继续多看些日子。”
女教授赞赏看了他一眼,说道:“终究还是要量力而行,若你一味执着,到时候不要怪我出手阻止。”
“是,先生。”
就在这番对谈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宁缺和谢承运二人再次先后昏厥过去,那四名穿着书院袍的执事,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连他们二人的体重都一清二楚,面无表情地分别拎起,也懒得再喊什么,就这样走下楼去。
深春林梢茂密浓绿,从窗外透进旧书楼二层,女教授望着窗外春色微笑摇了摇头,然后准备低头继续描自己的小楷,便在这时,那位旧书楼教习从楼下走了上来,走到她身前极恭谨地行了一礼,说道:“老师,学生有一事不明。”
女教授看着他温和说道:“我最近也发现了一些看不明白的妙事,不妨共同参详。”
旧书楼教习叹息说道:“这两名学生我也看了好些天了,谢承运有修行基础,加之毅力过人,能在楼上支撑如此多日,虽说不简单,但毕竟不是罕见之事,可那宁缺明明就是一世俗凡根,为何也能撑这么长时间?这与理不通啊。”
女教授看着砚间秀笔豪尖渐染的墨汁,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记得很多年前,先生曾经说过,如果人的意志够强大,那么就连上苍都会感到恐惧……我想,这个叫做宁缺的孩子,大概便是这种意志足够强大的人吧。”
…………此后数日间,事情仿佛一如寻常,晨时上课,午时用餐,午后登楼,在全书院学生教习目光注视下,宁缺和谢承运二人或先或后登楼,或先或后被抬出,就在这种情况似乎将要变成每日一景时,终于有了新的变化。
宁缺询问了教习先生,旧书楼里可以携带无壳无油无屑类食物进入,于是他今日揣了几块白面大饼,然而就在他准备走进旧书楼时,被人拦住了去向。
“你们究竟要赌气赌到什么时候?”司徒依兰牵着金无彩的小手,气鼓鼓地望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无来由心头一软,放低音调说道:“现在全书院都知道你们是最有毅力的学生,何必还要继续呢?”
宁缺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莫名看着她,像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事实上他确实没有听懂,然而这个表情落在旁观人群的眼中,却更像是某种挑衅。
司徒依兰恼火说道:“看看你现在这模样,黑眼圈,脸色苍白,被风一吹就要倒,就像那个色鬼褚由贤一模一样。我们都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不能修行,既然如此你上楼有什么意义,何必还非要和谢三公子斗气,还要继续上楼?”
褚由贤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扶着宁缺的左膀,看着司徒依兰挑眉说道:“司徒小姐,虽然你是云麾将军的女儿,但有些话还是不能乱说,我虽好色但不是鬼。”
接着他转头望向宁缺苍白的脸颊,极诚挚痛惜说道:“不过说老实话,我也劝你不要继续上楼了,何必置这个气?就算现在放弃,你一个普通人居然和修行天才谢三公子硬扛到现在,谁说起你不得赞上两声?”
宁缺笑了笑,看着拦在面前的众人说道:“我看你们真是误会了,我上楼只是想看书,和赌气斗狠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想谢三公子也是如此想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司徒依兰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三公子进入书院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进第二层楼,如果他连你都比不下去,又怎么有足够信心进入真正的第二层楼?”
“第二层楼?”宁缺微微皱眉,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种说法,挠挠头说道:“谢三公子和我不是天天在第二层楼里看书吗?”
“你连第二层楼都不知道?那你这么拼命天天上楼是为什么?”
司徒依兰睁大眼睛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神仙,吃惊解释道:“书院的第二层楼不是旧书楼的第二层楼,而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但凡真正的贤人都在二层楼里学习过,听说现在里面还有很多世外高人。”
“那和楼上有什么关系?”宁缺有些茫然地指了指屋顶。
“因为进第二层楼的门,就在旧书楼的第二层楼。”司徒依兰没好气说道:“我知道有些拗口,但你只需要知道,书院的二层楼非常难进,听说这十年间只有七八个人进了,你既然没这个想法,何必和谢三公子参合。”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不影响谢三公子的修行之途,为了不打击到他进入二层楼的信心,所以就应该让我……主动放弃?”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俱皆沉默,因为这种要求无论如何也说不通,显得格外粗鲁无礼。一直沉默站在司徒依兰身边的金无彩咬了咬下唇,挣脱女伴的手,走到宁缺身前极认真行了一礼,声音微颤说道:“还请宁同学成全,三公子……三公子他昨夜回府后已经吐了血,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宁缺是第一次知道那个天天与自己一道登楼的年轻人,竟为此付出了如此多的代价,他想着自己天天夜里的呕吐,想着桑桑小脸蛋上的关切担忧,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钟大俊冷冷看着他说道:“和这种人用得着低声下气相求吗?我根本就不相信一个普通人能在楼上呆这么多天,承运每日在楼上泣血读书的时候,谁知道他在楼上做什么,也许他只是在闭目养神。”
谢承运乃南晋才子,此番北上求学过阳关时便宿在钟大俊府上,二人名声在外,惺惺相惜,相处的极好。
钟大俊眼看着友人被宁缺逼着天天上楼,直至昨夜吐血,早已恼怒到了极点,当然,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真正让他说出如此诛心恶毒推测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甘心书院所有的目光都被眼前这个边城来的军卒抢走。
诛心恶毒的推测,但偏生看上去极符合真实的情况,学生们望向宁缺的眼神便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就在这时,楼外石径上前后驶来了两辆马车,脸色雪白的谢承运被人搀扶下了马车,怔怔看着这方,却始终未发一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