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我不能再去回忆那些有关头痛、昏沉与绝望的想法,应该让它们像灰尘般地被抹去,但是,它们没有被抹去,它们跃跃欲试,像钉子一样楔入我的生活,牢固地占据着一个重要的角落,讨厌的角落。
在深夜,在窗外淅沥的秋雨声中,袁晓晨趴到我的胸前,我正在做着迷梦,却被她慢慢移动的嘴唇所轻触,我睁开眼,感到了袁晓晨的脸正贴在我的耳畔。
“睡不着?”我顺嘴问。
“我爱你。”她的声音真切而清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突然而真诚。
“什么是爱我呢?”我叹了口气,问道。
“爱你,就是只想让你一个人干我。”袁晓晨再次向我重复着她的迷信。
“这么简单呐?”我清醒过来,意识到在与她说话,像这样友善的夜话并不是经常地在我们之间发生。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我知道你会笑我。”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倒是很想笑一笑你,但是,你这么认真地说话,叫我反倒笑不出来了。”
“你笑不出来就对了,我可要跟你很严肃地说啊,”她把脑袋探得离我很近,说话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只想让你一个人干我,别的人都不行。”
“为什么呢?”
“因为我试过了。”
“试过了,你怎么试的?”
“昨天我的前男友从香港回来,叫我一起吃饭,吃完饭就到饭店里他的房间说话,说着说着他就凑了上来,想干我。”
“那你呢?”
“我呀,我念及旧情,就把衣服脱了。”
“后来呢?”
“后来他就像以前干我,可是,刚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发现,我的身体不接受他,我觉得特别扭,那感觉有点像恶心,我忽然觉得他挺恶心,就把他推开,穿好衣服,走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起你,我觉得我是你的,属于你,忠于你,我就是特别想忠于你,我知道,你不在乎这种事,可是这想法是从我心里产生出来的,我觉得那是我真实的想法,因此,我就按我的想法办了这一件事。对不起,”黑暗中,她停了停,然后叹了口气,“说出来心里就轻松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乎?”我问。
“你在乎吗?”
我没有回答她,性与忠诚,古老的习惯在血液里流淌,理智与情感,该如何说呢?
“他人怎么样?”
“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人前人后,我听他说过太多的瞎话,我无法相信他。”
“那么,你觉得他以后会不会娶你呢?”
“不会,他是一个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我知道,他就是离婚后娶了我,心里也会想着别人,他很会给所有的东西标价,对女人也一样,女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值不值,吃亏或者占便宜的想法。”
“唉,真是。”
“怎么啦?”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对了,你们以前混的时候,你觉得他有什么地方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这倒没有,他就是太忙了,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呀。”
“你那时是不是想天天跟他在一起?”
“我要是喜欢谁就希望天天跟他在一起。噢,对了,我有一点对他不满意――”
“哪一点?”
“就是他总是把我约到饭店的客房里约会,每一次约会他都要干我,我不喜欢他在饭店里干我,再好的饭店也让我觉得不舒服,还不如在一个破房子里。”
“为什么呢?”
“因为这让我觉得自己像只鸡。”
“总之,这一切都过去了。”我说。
“是的,现在,”她搂着我,“我只想让你一个人干我。”
我抱住她,为了她的不安,为了她的痛苦,为她对于异性的失望,像以往一样,我因她动听的话语和美好的决心而感动,也像以往一样,我因理解她的想法而叹息,我知道,所有的爱情都被利益所牵制,人们彼此兑换爱情,如同把信用卡里的数字兑成商品,我理解,袁晓晨眼中的男人,一如我眼中的女人,我没有再说话,因我已懂得她梦想的脆弱,现在,我们仍在规则以外,但天亮以后,规则便会不请自来,我们在规则外创造了欢笑与泪水,是因为我们需要一种曾经自由过的记忆,无论我们的意愿完成或破碎,我们终将一无所获,安慰我们的是,我们都曾为那意愿尽过力,这不是很好吗?
过了一会儿,见我不回答,她幽幽地说:“绝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你们男人身上。”
也许她不曾意识到,这是她讲过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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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对我说爱我,别对我说想我,除非,你真的爱我或想我。
我知道,我不能再陪你了,可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但我要走了,我知道,我得离去了,在你身边,我无法伸展,我被你的饱含深情的狭隘意愿束缚得焦头烂额,尽管
你是如此可爱,如此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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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希望或绝望常在,使得每一次分手都像中奖,软弱而欲罢不能的痴情令人难过,但也使人兴奋,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通过分手,人们与熟悉的事物告别,就像告别一桩失败的生意,恋恋不舍的一方永远令人感动,这是同情的力量,而我永远对这种力量表示遗憾。
叫我遗憾的事情当然还有更多,全是与受挫有关,生命因受挫而毫无意义地被磨砺,最终只能勉强地承认死亡的友好,爱恨情仇是蠢货的专利,浪费时间,令人目光短浅,还使生活缺乏整体感,不幸的是,离开了喜怒哀乐,人就无处可去,市面上发行过一些附带说明书的宇宙通行证,有基督发的,也有佛佗发的,可惜的是,滚滚红尘令我积习难改,回头无岸。无论如何地努力识别,自我仍只是一个可疑的问号,一块短暂的荒漠,一切恍然大悟都是那么好笑而诱人,这是习惯势力,叫人在走进坟墓之前,不得不胡乱宣称些什么,真是尴尬,我曾仔细谛听分辨,在白天,在黑夜,让失败者不屈而有力的低语萦绕心头,我认为那是生命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亲切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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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清失败是一种什么东西,就像很难说清一次次被迎头痛击的感受,无所攀附的意愿,无助与气馁,彻底的松弛,那么消沉与阴暗,然而讲出来却又显得那么自由,那么光明,在这里,我放弃了人与人之间的比较,去寻求人性内部共同的恐惧,去观察那现象之花的虚无缥渺,我因感到悲怆后的慰藉而沉静,这是我,那是袁晓晨,这是爱情,那是利益,你是我,我是你,总之,全是对于某种情感方式的命名,每一次命名,都像是一颗子弹准确地击碎一团谎言的泡沫儿,惟有失败的行动是真实的,惟有真实是不堪幻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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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在王府饭店咖啡厅与一个香港制片人谈一本传记,出资方是一位巨富,实力雄厚,旨在写本书向人们讲述他的奋斗史,并不考虑商业回报,不知怎么选中我来写这本书,并且相信我能写得荡气回肠,写作条件相当优厚,为了真实可信,我可自由地采访传主的家属、亲朋好友,甚至商业上的对手,一切相关费用都可预支,由于传主的足迹遍及东南亚,因此,我可自由地雇佣助理,这是一个很好的工作,可拓展我的视野,于是我便答应了,谈完了这件事以后,我看看表,正好是快到袁晓晨下班的时间,于是给她打了电话,正好可以接她回家,或是两人一起在外面吃顿饭。
叫我有些意外的是,她答应得犹犹豫豫,说时间稍有点紧,因为她晚上要出差,我开车到她上班公司的楼下,接了她,就在附近一个叫禅酷的饭馆吃了顿饭,边吃还边讲写传记的事儿,我说可以请她当我的翻译,多挣一笔钱,还能两人一起去东南亚逛一逛,她听得很高兴,饭后反正我也没事,于是提出送她去机场,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表现出欣喜,反而有点紧张不安,直说用不着,我一下子觉得事有不妙,于是便说,那我回家了。
袁晓晨却拉住我,以一种不自然的腔调向我解释,说不是因为不想让我送,是因为觉得我还得一个人开车回来,太麻烦,我说我只是兜风而已,没什么麻烦的,她像是很勉强地装出高兴的样子,回到公司取了出差行李,我把她送到机场候机室外,一看表,竟早到了一小时,回想开过机场高速路时,袁晓晨在车里跟我没话找话,叫我觉得她像是对我隐瞒着什么,出于一种恶意,我没有直接问她,而是把车直接开到停车场,然后拿着行李,与她一起走向候机室,袁晓晨神色慌乱,根本没有心思与我说话,脸上忽阴忽晴,左顾右盼,这使我的恶意加深,到了候机室,她执意要一个人先入关,我没有放过她,故意拉着她在候机室边上的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她不时地拉开包,趁我不留意,看里面的手机,我知道,她一定是拨成了静音。
不久,我的恶意终于有了成果,令她头疼的场面来临了,她的前男友,一个人,背着一个旅行包,从我们面前的咖啡厅走过,像是在找什么,我心里暗笑,袁晓晨假装镇定,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我估计着她前男友要转回来时,结了账,和她一起走出咖啡厅,正撞上她的前男友,也是她的现任经理,我跟她招手再见,袁晓晨表情有点崩溃,但硬撑着没有对我解释什么,和前男友一前一后入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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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正在睡觉,接到袁晓晨一个电话,她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我哼哼哈哈,她最后只好说,等我睡醒再打,第三天,她给我打了一个长电话,未对我说她和她前男友的关系,反倒是绕着说了一件有关她年终奖金的事,她的意思是,她的年终奖被她前男友卡着,奖金数额全由他定,因此,她不想得罪他。我记得当时自己只是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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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能理解袁晓晨的苦心与谎言,作为一个社会人,我懂得那是社会上的各种力量在她身上显现出的效果,一个小白领,做到这一步,有什么可说的?但一想到她平时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我就觉得冒火,想着她曾阴沉着脸,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在我面前转来转去,对我的良心凶狠攻击,唤起我的自责与内疚,我就觉得生气与反感,一种争强好胜的念头在我心中越积越多,直至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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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晓晨走后第三天,我已感到度日如年,不幸的色情想像在我的脑海中此起彼伏,嫉妒的火焰越烧越旺,我极力控制自己,得到的只是深深的痛苦与无奈,本来我答应好研究一下写传记的材料,但第二次谈的时候,却一个字没有看,再接下来一天,我对工作彻底失去了兴趣,认为去写一个人的发迹史毫无意义,试图对富人的理解变成了不耐烦,正是这帮
家伙,通过金钱与人性的弱点,控制着像袁晓晨们的生活,挤压与伤害着她们的欲望,这有什么可写的?我若是写了,不是也成了袁晓晨了吗?结果是,当对方流露出少许不满的时候,我干脆拒绝了这个工作,接着便感到失落与无聊,我是那么无聊,以至于无论什么事在我眼里都缺乏意义。
一个人无聊到极点,也能突然间找到乐趣,比如,我坐着看电视,模仿电视机里的人物说话和动作,忽然,里面的人物摆了几个傻帅傻帅的姿势,我也学,一刹那,我仿佛蠢到真的相信自己在很帅地活着。我感到电视里的人在看我,而我竟粗俗地认为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成了一种虚荣心的俘虏,飘飘然地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我抽了一口烟,笑了,妈的,我太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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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状态十分之差,情绪抑郁,袁晓晨再也没有来过电话,这令我更加压抑,为了振作一下,我决定给自己做一顿饭,我先在火上炖了一锅排骨,然后去菜市场买菜,不料出门便开始了疯狂的散步,我漫无目地胡走一气,却把买菜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一进门,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我顺着气味走进厨房,发现炖排骨汤由于出门时我忘记了关火,变成了黑色的焦炭,就像我与袁晓晨之间缺乏关照的情感。
我再次下楼,买了一摞小报回家翻看,想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看到一吹嘘中国人饮食文化如何优良之文章,通篇大肆讴歌中国人什么都吃,飞禽走兽尽可入菜,真想笑一笑他们的粗心,既然中国饭桌上摆满了吃剩的各种生物尸骨,成天近在眼前,为什么却让达尔文率先发现了进化论?
这篇小文令我十分不快,叫我感叹中华民族真是穷到根儿上,事实上,对于这条线索,稍加思想便可得知,我的祖先们十分不幸及可悲,曾长期地被逼到极狼狈的窘境,我为他们曾因饥饿而被迫胡吃一气而倍感难过,也为现代的人蠢到仍以此传统自豪而大为震惊。
事实上,我已陷入失控与荒唐,即使与我完全无关的事情都能在情感上激起我的愤怒,我就像一包火堆旁的炸药,单等着一个偶然飞来的火星叫我尝一尝粉身碎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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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恶习可能是别人培养的,尽管现在我已记不起当初是谁那么缺德,曾往我手中塞了第一支香烟,并为我点燃了火儿,从那以后,打火机和香烟这两样东西就像长在我身上一样,一分钟也离不开我了,每一天,睁眼后和闭眼前,若不抽上几支,便会造成我醒不了或睡不着的恶果。另一些恶习我猜人们多半是不约而同地自学成才的,比如**,我才不相信每个人都曾被人强把一只手按向他们的裆部这一荒唐说法呢――无论如何,现在我已拥有了相当的恶习能力,我甚至怀疑,离开这些恶习,我能否感受到快乐。
我有一种恶习,那就是当我对谁无法忍受的时候,便会来一次阴暗的反击以泄私愤,这种反击往往是决定性的,我有一种敏感,可找到一点叫对方最受不了的地方刺痛一下,从而令她深受伤害,终于,我对袁晓晨使用了一下我的恶习。
第221-230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