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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更新日期:2013-04-15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80年代末,国家的政治环境就像是王为暧的生活一样波澜起伏,变化莫测。曾一度充当着人们对于未来寄托的农业合作社早已经像老太太们的裹脚布一样,成为历史的尘埃了。中国社会的一个新纪元在众人翘首期盼的眼神中登上了时代的大舞台,一场前所未有的新土地政策也如排江倒海般地在蒲城县里开展了起来。王为暧清晰地记得,那天她刚从地里摘棉花回来,王家怡递到她手里的一个红色土地承包本,扉页上边还清清楚楚地写着“户主王为暧家庭联产承包责任书。”

   
        “妈,以后这些地都归咱家经营了。”王家怡指着一行行盖满了红戳的黑体字给母亲说。

        顿了半响,王为暧才舒心的一笑道:“嗯,好得很!可惜没有写你姐的名字。”一想到洛河对岸的女儿王家琴,她总是不可自恃的显现出担忧和惆怅不已。

        王家琴结婚不久,她男人的伯父依靠着自己的关系,把王家琴安排在了村上的小学当老师。小两口的日子开始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只可惜王家琴的婆婆是个老封建,脑子里关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思想过于根深蒂固。结婚几年都不见王家琴生个一男半女,尽管她也请了医生寻了偏方,可王家琴的肚子依然不见起色。于是便对王家琴有了微词和看法,总是变着法儿就找媳妇的麻烦事。甚至还怂恿自己的儿子和王家琴离婚另娶。王家琴的男人是个孝子,凡事又缺少主见,母亲几次三番地在他的耳旁煽风点火,他便不自觉的冷落了自己的媳妇儿。王家琴性子温和,不常和这母子两人计较。可一回到娘家便把苦水给母亲王为暧倾心倒出,每次都哭得不成样子。

        终于王家琴还是离婚了。不过她并没有马上回娘家,她暂时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学校,又站了几年讲台,一直把那群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娃送进了乡里的初中才卷了铺盖回家。据说王家琴从学校出来的那天,校长组织全体教师学生为她送行,那些孩子的家长也自发前来学校门口集合,还专门请人制作了一面玻璃牌匾,上书“饮流思源”四个大字,连同王家琴的行李一同送到了车站。

        未过多久,经村上的热心人介绍,王家琴又和本县的一户李姓男子结了婚。这个男人的妻子前些年患了恶疾去世,留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无人看管。王家琴和这个男人见面的头一回,先看到大门口两个灰头土脸的脏丫头,眼泪唰一下就落了下来,也不计较对方的家境贫寒,第三天就到镇上的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婚后,夫妻二人勤俭持家,相互扶持,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王为暧负责带孩子种地,她男人也在村上的砖厂里找了管食堂的活,收入不菲。结婚第二年王家琴便生了个大胖小子。三年后,又添了个闺女,也就是王为暧的外孙女英子。

        王家琴再婚的头一年,王家怡也把自己嫁了出去,男方是个小民营企业的小头家,两人是自由恋爱。刚开始相处的时候,王家怡就十分中意对方,时常趁着农闲跑到这个男人的厂里瞎转悠,为此没少挨母亲的训。可时间长了,王为暧也管不住了女儿追求自由婚姻的脚步,加上见到过那个男人对王家怡的爱惜有加,也就不再横加阻拦了,默许了两人的进一步发展,直至她们结合成家庭。

        王家怡结婚那天,婚礼现场布置的倒也没什么看头,不过据邻居大婶赵翠花回忆说,家怡是村上最离不开娘亲的女娃,如今这些不管她爹娘死活,只图自己快活的女子们得多学学人家家怡的样子。那天王家怡还没打扮齐整,男方的婚车已经在门外摁喇叭了。王家怡突然毫无道理地跪在了母亲王为暧的面前,两手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腿不松开,发疯似的嚎啕不止,绣着鸳鸯的衣服把屋里的尘土扑腾得四处飞散。王为暧当时差点被女儿拽倒,幸亏身后的炕墙把她挡住了,王为暧这回没有像王家琴出嫁那样训斥一番丢脸的女儿,只是有气无力的扶着女儿的肩头簌簌落着泪,一语不发地任女儿哭闹着。

        王家怡最后是被几个壮实的男人费了很大的劲抱出屋的,这些人的动作可能过于野蛮,竟然叫挣扎中的王家怡几度昏厥过去,但最终还是平安无事地坐在了车厢里。等屋外的唢呐声、鞭炮声再次喧闹起来的时候,屋里的王为暧却颓然地坐在炕上涕流不止,身边那些帮忙的妇女们也受了她的感染,无辜的赔上了她们的眼泪。

        紧接着,大学毕业的王家久顺利地分配了工作。子女们开始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独居在蒲城县乡下的王为暧逐渐觉得心里发慌,她不曾想才短短几年她又沦为一个无人搭理的孤家寡人了。两个女儿很孝顺母亲,时常过来陪她,可还没住几天就被母亲王为暧嚷回去了。在西安城里有了落脚处的王家久几次回家要接母亲进城里去住,也被王为暧拒绝了。王为暧身体还好,却已经没有了继续和庄稼地打交道的体力,可总觉得把那些肥囊囊的黄土地搁置着不种有点作孽。自己吃穿不愁,于是就把地承包给了别人,也不为了图那点报酬,主要是为了填补一下心里对土地的亏欠和罪责感。

        小英子上学前班的时候,王为暧给子女们提出来要搬回大荔老家住,也不管姊妹几个的强加反对,硬是背着包袱打开了王家院门的生锈铁锁。她像是对待亲人一样煞费苦心地花了几天功夫,细心打扫了这一处自己出生长大的老屋,越发觉得喜欢迷恋。于是便把被褥一铺,安心住了下来。还从那堆老家当里把那架昔日形影不离的纺花车搬了出来,随着木轮的旋转,棉花线的嗡嗡声,重新温习着自己的手艺,安享着无人能懂的清闲和乐趣。日子久了,纺织手艺不仅大为增进,而且还织出了用不完的老布。她把布匹做成了抹布分给了两个女儿和邻家人用,仍还有半箱的结余,就拿到集市上去售卖,赚了不少零用钱。如此一来本来看似孤单乏味的日子,在这些营生的陪伴下,也就不觉得无聊寂寞了。

        王家久谈的对象是他的大学同学,后来又分配在了同一所单位,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发生接触渐至谈婚论嫁了。双方家长见面的时候,王为暧被儿子接到西安城的新房里,那天临出门前,王为暧专门换上了她那件平日舍不得上身的大红棉衣,可是在镜子前面一照,又觉得和城里那些老太太们比起来有伤大雅。于是就极不情愿的换上了王家久买给她的那件妮子大衣,一个人在镜子前来来回回端详,好像要相亲的不是儿子王家久,而是她自己一样。

        王家久的岳父母是四川人,已经在西安城里生活多年,言谈举止之间都是城里人的范儿。在见面谈话的饭桌上,王为暧只是专心听人家女方的父母字正腔圆地说着西安话,不大插嘴。当对方说想用四川的习俗来置办婚礼整个形式的时候,王家久起初以为事事讲究的母亲会断然反对,甚至会和对方吵个面红耳赤,可是后来王为暧的回答着实叫他大吃一惊“行,就按咱那边的形式走!”。事后王家久突然觉得有些想不通的怅然和失意,他如何也不曾料到,当年那个要强的母亲在现实生活面前竟变得如此隐忍和脆弱妥协。他不时还会回忆一下母亲在生产队上抡耙子,和男人们争抢工分的镜头,可是他再也将那个人们意识里认为是个“女强人”、“歪女人”的王为暧,和如今这个诸事无可无不可的安静老人形象重叠不起来。一时间百感交集,越想越苦恼,始终没个定论,之后也就不了了之地接受这个女人的变化了。

        王家久成家后,王为暧在城里住了几天,儿媳很孝顺婆婆,和王为暧处得很融洽。可是王为暧却在很长的时间里适应不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她时常唠叨王家久把刚长毛的白馒头扔到垃圾筐里的浪费行为,或者对儿媳妇把没有用完的化妆品瓶子随处乱丢的习惯发发牢骚……

        王为暧多次提出要回老家,都被儿子和儿媳挡住了。后来王家怡来城里看母亲,厌倦了城市生活的王为暧才跟上女儿从城里逃了回去。久而久之,王为暧便和两个女儿形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王为暧有回老家的念头,就打电话让女儿来西安城里看自己,以便“光明正大”的回家静养。可是每次接母亲回到自己家里,都少不了要听母亲一连几天的挑刺和絮叨。其实王为暧如此多事的真正的目的是嫌两个女儿过得不如她想要的那样幸福,然而这时候王为暧的古怪心思谁能捉摸得透。

        几年后,王家久的女儿王晓晨出生,王为暧生怕儿媳妇没有经验不会照顾小孩子,就主动要求常住在王家久家中帮两口子照管孩子。王家久和妻子工作忙,加上母亲的执意要求,也就对女儿的吃喝拉撒不管不问了。小王晓晨在祖母的悉心照看下渐渐长大成人,依然整天和祖母吃住在一起,不离左右。以至于每次姑母们要接祖母回老家,她都要闹好几天脾气的

        王家久进城之后,苏辰星曾试图和儿子联系过,打过几次电话,也写过几回书信,王家久出于面子上的过不去象征性地和他见过几面。王晓晨出生那天,苏辰星正好也在同一所医院看病,他便趁机央求王家久安排他和其母亲王为暧见上一面。王家久本不愿意告知母亲此事,可总感觉心里有疙瘩,后来忍了几次还是把这个意思转达给了母亲。

        然而态度坚决的王为暧说什么也不肯,直到死也没有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