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街尽头,靠路北边是一条弯曲着伸进去的胡同,闪烁着冷色的霓虹灯,里边不时的传来嘈杂音乐的吵闹声,贾洪磊之前从来没有进过这条胡同,眼睛四处瞧着。刘子走在最前面,一如既往的当了大伙儿的向导,没过一会儿众人在一家牌子上写有“天上人间”歌厅的门口停住了,“先拾掇一下自个儿,免得像上回一样丢人。”刘子赫然一个大哥,训导着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小弟们。
矗在门口的众人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马铁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瓶散着香味的液体喷在脑门前面的蓬发上,还拿手指头往后摆弄出了不伦不类的造型。耿老二煞有介事的灭了旱烟,使劲搓着裤腿上的泥点,其余的人也像是就要去参加什么正儿八经的出席仪式一样,尽力打扮着自己,有点沐猴而冠的意思,可是脸上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极其严肃庄重的。贾洪磊忍住了没有笑。
刘子已经先迈开腿进去了,之后其余众人也赶紧尾随进去。歌舞厅里此刻的摇滚乐正歇斯底里的癫狂着,彩灯翻转的大厅里,一群花里胡哨的男男女女正卖力地扭动着腰肢。舞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其中有贾洪磊认识的架子鼓,一个束着长发的男人正来回摆弄着那些玩意儿。
“赶紧走,看啥呀?”马铁蛋扯了一把愣在原地的贾洪磊,脸上有点嘲讽的意思。
贾洪磊不理他,径直朝刘子站立的位置走去。
好不容故意从人群里挤进来,贾洪磊正要提一下被人踩掉的鞋跟,就看见刘子几个人已经在吧台前面坐着了,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高脚玻璃杯,里头盛了半杯黄色的酒水。几个人喝酒的姿势颇有点优雅,时不时还和对方轻碰一下杯。刘子身边坐着一个涂着红里发黑口红的女人,两人似乎很熟,不时交换着耳语。连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耿老二也不时瞥着人群里穿着性感的年轻姑娘。
贾洪磊觉得无趣,一个人坐在大厅角落的桌子上磕着爆米花,眼睛也经不住诱惑的在人群里游弋着。突然,大厅里的灯全暗了下来,只看见舞台的顶灯更加亮堂了,贾洪磊首先看到的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乐器有了主顾,之后舞台上络绎添上了几个衣着奇异的妖媚女人,随着一种阴阳怪气的曲调兀自跳了起来,台下看客的呼哨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不大一会,音乐的节奏更加欢畅了起来。这几个女孩竟然开始把裹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剥去,扔向乱作一团的台下观众。台下诸人竟像是疯狗夺食一样哄抢着,骂娘尖叫的声音不绝于耳。终于这几个女孩的身上就剩下内衣内裤了,灯光微微一暗,台下的叫喊声更响了起来,只看见其中的一个女孩慢慢地解开了自己内衣的扣子,台下的人群已经接近疯癫沸腾了……
贾洪磊不敢看了,他嘴里还残余着没有嚼完的玉米花。他只觉得心跳加速,脊背上不知几时竟渗出来了热气和汗滴,他的身体里也不知道具体哪一处难受的厉害,脸像被烈火灼烧一样滚烫,像被魔鬼附了身,思维有点不由控制。
他的眼睛赶紧转移在吧台周围,刘子、耿老二等所有人已经没了人影。
回工地的路上,大伙一路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只有贾洪磊始终闭口不言,脑子中那些挥之不去的东西比所有任何人的语言都粘稠了许多。
打那以后,贾洪磊绝口不提要跟着大伙儿出去逛的想法。马铁蛋看出来了端倪,经常当着大伙的面调侃贾洪磊说:“走,洪磊兄弟,天上人间走一回。”每每此时,贾洪磊就像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地,身后是大伙儿不间断的笑声。
很长的一段时间,贾洪磊怎么也淡忘不了此事,心里不知不觉间长了一个疙瘩,一不留神就会叫他脸红心跳,随后便滋生出做贼心虚的罪恶感。
有一回工地上临时停电了,听说是得一个礼拜才能恢复供电,工友们大声叫嚣着不满。大家伙都是奔着挣钱的营生来的,你突然断了工人们几天的口粮,谁也不愿意吃这亏,于是大家闹得都比较厉害。后来世故圆滑的包工头为了慰藉一下工人们的情绪,就自掏腰包请工人们进了家酒店海吃一顿,这才把事态稳定了下来。
这些出门在外的人命贱,大都喜欢贪点小便宜。包工头刚把请吃的事情应承下来,所有的人齐声要求了一家名头上好的酒店。贾洪磊也喜欢凑热闹,本来还想看看包工头怎么出丑谢罪诸人呢,谁曾想吃人家嘴软的工人们已经搁置了的进一步闹事的打算。
酒店远在市区,包工头简单告诉了大家乘车的路线,就先一步离开了。想来这些人也有点能耐,不知从哪雇了辆中巴车把大伙载了过去,贾洪磊挤在车厢里,也美滋滋的,他想着老家的贾中秋和陈玉娥一定没有过经这样的好事。
这家酒店的装修十分豪华,当然酒菜的味道也没有叫人失望。也许是压抑委屈了太久的缘故,大家伙喝酒的时候都放得很开,席间不时有人醉得不省人事被送了回去。贾洪磊不胜酒力,他坐在耿文峰跟前,看着他和别人猜拳,不时会偷偷抿一口杯子里的白酒,几口下来,他已经喝得晕头转向了。
这时候有人大喊说“老板请大家去附近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去。”酒桌上很快就没了人影。贾洪磊却没有动,趁着大家跑出去的空,他把桌上所有的菜都尝了一遍,毕竟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直到服务生过来收拾桌子,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席而去。
突然,他看见耿文峰的黑色皮夹克挂在椅子背上,就随手给拿了过来。
东北的低温果然名不虚传,等在酒店门口,贾洪磊冷得寒颤连连,他估摸着送人回去的车一时半会是不会折回来了,于是就凭着自己的意识朝临近的公交站牌下走,可是到地之后他才发觉这个时间段的公交车早已经歇了班。他失望不已只觉得胃里难受,就顺着原路往回走。肠胃里的甜玉米味、葱花味、鱼肉味在酒味道的挑拨下一股脑全涌在了贾洪磊的喉咙里,他忙扶住路边的路灯吐了个一塌糊涂。
大路上的光线逐渐黯淡了下来,越往郊区走越是如此,贾洪磊想试着自个儿走一回回去的路,看看出门至今的自己到底学到了几成能耐。然而这些想法在酒意朦胧中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了。贾洪磊忍着胃里的不安分,加快了脚步。走到一个拐角处,他开始迷迷糊糊地穿过马路,此时一束强烈的车灯照在他的脸上,随后又感觉到身上被一件重物撞击了一下,随后便没了知觉。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浑身像扎了针一样生疼。他躺在一床柔软的白色棉被上,头上方的铁架子上悬着的玻璃瓶里正滴答着白色的液体,耿老二静静地趴在床沿边睡着。
他晃了晃身子,试图摇醒睡梦里的耿老二:“二叔,二叔……”
耿老二猛地从床沿上跳起来,一把抓住贾洪磊的胳膊说:“好我的孩子呀!你把你二叔都快吓死了。要是再不醒,我咋回去给你娘交代呀!”
耿老二甚至带着哭腔说这些话,但一会儿脸上又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这是咋了?”贾洪磊不解的问。
“你被车撞了,那狗日的车主跑了,把你扔在大路上没人管。后来派出所的同志在你手里的皮夹克里找到你文峰叔的身份证才联系到的我们。幸亏你小子命大,医生说只是轻微脑震荡,不过就是在冷天地里冻的时间太长了,一直昏迷不醒,你还真能睡,一眯眼就三四天,可怕我们吓坏了!”耿老二滔滔不绝的说着。
“哦”,顿了顿,贾洪磊又似乎像意识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又问:“那看病花谁的钱呀?”
耿老二骂了一句贾洪磊说:“命都差点丢了,还惦记着钱呀?没出息!”
“放心吧!老板都给你出了,人家还怕咱把责任推给他呢!”耿老二补充道。
贾洪磊这才放心了下来,嘴角微扬,又闭上眼睛睡着了,他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
差不多一个礼拜,贾洪磊就出院了。
又在工地上辛苦了半个多月。转眼间,春节就要到了,老板给大家发完了工资,大家伙就开始着手筹备着回家过年的事。
贾洪磊拿到了三千多块钱的工资,这可是他五个多月来辛苦劳动换来的酬劳呀!领钱当天,他手里头掂着几十张票子,泪水像是决了堤的长江水般一泻千里,宿舍的人看着这莫名其妙的小伙子都忍俊不禁了,然而随后笑声又像是卡了带的音响戛然而止了。
贾洪磊先花了六十块钱给父亲贾中秋买了双真牛皮靴,又给陈玉娥买了件时兴的羽绒服,末了又捎带着购置了一些东北的特产,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耿老二好显摆,他早早的就给媳妇捎话去了,他媳妇也是个快嘴,“村上出去打工的男人们明天后晌就回来了”这个消息没费多少工夫就在整个槐子村传开了,当然也包括肖家大院里的陈玉娥和贾中秋。
那天晚上的死寂隆冬里开始飘雪,一辆老爷车慢悠悠地驶进槐子村口的柏油马路上时,差点因为厚厚的积雪翻了车,幸亏开车司机经验老到,才有惊无险地把车稳当当地停在了候车人群的视野里。
“磊,磊,磊……”披了一身雪花的陈玉娥首先扑过去朝下车的人群喊叫,贾洪磊笨拙地丢了手里的行李,紧紧地抱住了这个略显臃肿的女人失声痛哭。据说当时的母子重逢的场面极其煽情感人,这两娘俩哭得撕心裂肺,而且持续的时间还很长,一村的人都被沾惹的落了热泪。
后来贾洪磊回忆说,他长大之后头一回看见父亲贾中秋掉眼泪也是在那时候,虽然这个脾性古怪的男人猛一回头,给了他一个清癯冰冷的背影,可他还是看见了他爹贾中秋用手抹眼泪的动作。
“以后说啥也不让娃出去了。”陈玉娥又给炕下填了一把玉米杆,不停在贾洪磊的耳旁唠叨,说这话的时候,贾中秋正背了一捆玉米杆进屋,头顶上的火车头帽子上落了一层白花。
缩头在被窝里,贾洪磊的泪止不住又来了……
第二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