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将自己裹在厚厚的被子中,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他似乎还感知到病魔的痛楚,眉头轻轻地皱着,苍白得宛如一尊瓷偶。
低垂的窗帘拉紧,将屋中裹成一团黑暗。仿佛混沌未开,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被困锁在正中心。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影缓缓自黑暗中出现。他本身就浸渍着黑暗的气息,与黑暗交融一起,不分彼此。一袭黑袍将他全身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是他身上发出的唯一的光芒,却是诡异的灰色。他死死地盯着晏,慢慢靠近,行动无声无息,仿佛只是夜幕中的一抹影子。
晏翻了个身,苍白的脖颈露了出来。他的肤色几乎透明,微青的脉络显得格外清晰,在黑暗中搏动着。那人的目光骤然炽烈起来,竟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嚎。
那是类似于困在陷阱中的狼的嚎叫。他浑身痉挛地颤动着,竟似从心底兴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完全将他控制住。
他张开嘴,两只犬牙又尖又长,亦颤动着灰色的诡光,向晏的脖子上凑去。他的心脏,亦因靠近而兴奋地搏动,两只灰色的瞳孔收缩成线状,像极了暗夜中觅食的蝙蝠。
蓦然,晏紧闭的双眼睁开,盯住了这双深灰色的眸子。
那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全力后退,尖细地叫着:“你……你没睡?”
晏不答,一直盯着他看。
那人仿佛已与黑暗同化,只在漆黑的深处,闪烁着两点深灰色的光芒,那是他的瞳孔。他已不像是人,而是某种被遗弃了的幽影。
晏淡淡地说:“你是圣殿骑士?”
那人又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反问:“你怎么知道?”
晏:“圣殿骑士不是神的使徒吗?怎么会靠吸血来获取力量?那是吸血鬼才做的事情,难道你想背弃信仰?”
圣殿骑士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吸血鬼?别把我跟那种肮脏的东西混为一谈!我是圣洁的神使。真正背叛神的人,是你!把你的血交给我,这本就是你的使命!”
他的话让晏沉默了片刻,随即笑了:“不肯把血交给你,就是背叛神吗?那么,来拿吧。”
他将手指伸到嘴里,咬破。一滴鲜血从苍白的指尖溢出,晏伸手,血滴托在指尖上,宛如雪地中绽开了一朵妖艳之梅。
圣殿骑士的双眸骤然刺亮,尖叫着说:“把它给我!”
他猛然向晏窜了过去。那滴血竟似将他的理智全都榨干,他就像是饥饿了许久的野兽,眼中只有这滴鲜血,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晏举着手指,看着狂奔过来的圣殿骑士。他的眼神,揶揄而冷静。
“神使?”
圣殿骑士尖叫着冲到了晏面前,突然,一道强烈的光芒出现,圣殿骑士充满欲望的尖叫刹那间变成了惨叫。他的身子被强光包围,就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但就算如此,他仍然向小晏奔去。
“血……神之血……”
他的手指在触及到晏之前,他终于忍受不了强光的侵蚀,用力一纵,从窗户翻了出去。
“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的血……属于我们……”
他的尖叫声极细,极长,在风中摇曳着,针一般刺着晏的耳膜。
晏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血滴仍然托在他的指尖上,他的目光,充满了讥刺。
床后面,千叶森丸慢慢走了出来,将长袍披在他身上。
“多亏卓公子告诉我们圣殿骑士可能会袭击你,而且告知了他们的弱点,才未让少主受伤。他们真是太疯狂了,竟相信血液能带来力量。”
晏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沉思着,良久才说:“我对他说的一句话很介意。”
千叶森丸:“少主,是什么话?”
晏:“他说,真正背叛神的人,是我;把我的血交给他,本就是我的使命。他为什么觉得是我背叛神?”
千叶森丸布满皱纹的脸上溢出一丝笑意:“少主,您多想了。这只是疯狂之人的呓语而已。”
晏摇头:“不。千叶,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他们需要我的血?为什么只有我的血,才能让他们短暂地获得真・神谕?”
千叶森丸:“您是天照大神的嫡传血裔,您的血中有神秘的力量,这并不奇怪。少爷,您受惊过多,该休息了。”
晏点了点头,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慢慢躺下。
别墅里亮起了十几盏灯,将内外照的一片辉煌,没有任何死角。这些灯是特制的,其光芒足以对圣殿骑士造成致命的伤害。在灯光的包围下,圣殿骑士无隙可循。而圣殿骑士才遭伏击,知道小晏已有戒备,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偷袭。
晏思考了几遍,觉得万无一失,终于放下心来,陷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他躺在一个手术台上,各种管子插在他身上,将他紧紧地固定住。一枚针头插在他的心口,血被针头吸走,流过一根细细的白管,将它染得血红,伸展到黑暗中,不知通往何处。
周围的墙壁一片惨白,反射着手术台上惨白的无影灯光。但在离手术台稍远处,灯光却完全被吞没,形成漆黑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他试着挣扎,但那些管子绑得很紧,让他不能挪动分毫。他想叫喊,但无论多么用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挣扎只让血液更快地流了出去,力量随之流失。
突然,黑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晏骤然停止了挣扎,张大眼睛,想要看清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一人穿着白色的手术服,戴着一只巨大的口罩,走近了手术台。晏骤然吃了一惊,他认出了这个人。
千叶森丸!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自己。
他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
他像是另外一个人,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这感觉是如此怪异,就像是他死去后,灵魂出窍看着自己的尸体。晏心中涌起一阵极为恐怖的感觉,他忍不住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冷汗,将他全身都浸透。
好在只是个梦。
他长长出了口气,但接下来,他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身体里传来一阵无力感。这股无力感是如此熟悉,晏经常会感到。千叶森丸曾说,这是他的诡病的一部分,他从未怀疑过,但此刻,却突然不相信了。
因为,这无力感,太像是因过度失血而引起的了!
那不仅仅是梦,而是现实?
但为什么他会看到自己?这种事情,是不会在真实的世界中发生的。
晏思索良久,按铃将千叶森丸叫了过来。
他决定亲自问个明白。
千叶森丸静静地听他说完,笑了:“少主,我怎么会抽您的血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您身边伺候着您。若我的忠诚引起了您的怀疑,那将是我最大的耻辱。”
晏摇头:“你不用怀疑这一点,我之所以将这个梦告诉你,就是信任你。从我记事起你就照顾我,无异于我的长辈。我只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
千叶森丸沉吟着:“少主,我觉得可能是圣殿骑士的来袭让你受刺激太深,总觉得有人要抽你的血,才有了这个梦。其实有两个办法,可以验证一下这个梦究竟是不是真的。第一,您说梦里有人在您的胸口处抽血,抽血的话就必须有创口。这么短的时间,疮口不可能愈合。您只要看一下,就可以确定了。”
小晏点头。千叶森丸说的很有道理。他拉开长袍,露出胸口。他的胸口苍白、洁净,没有任何创伤的痕迹。小晏默然。
果然是梦吗?但世上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吗?
千叶森丸:“第二个办法就是,少主您回忆一下,梦中您被绑在哪里。我们去看一下,就能基本断定了。基于同样的原因,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晏仔细地思索着,梦境中的一切仍历历在目,他想了良久,说:“是地下室。我认得那个房间地砖上的花纹。”
千叶森丸笑说:“那么,我们去地下室看看就明白了。”
小晏一推开地下室的门,就知道了答案。
地砖上的图案跟梦里一模一样,连天花板上的顶棚,都绝无二致。但是,地下室里散放着不少杂物,地面跟杂物上都落满了灰尘,绝不可能出现这里曾有一个手术台,然后被移走而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可能性。
看来,那真的只是个梦。
千叶森丸:“人的梦有个规律:无论梦多么荒诞,但总能找到些现实世界里的影子。少主,您曾经来过这个地下室,对之有印象,所以,才会梦到被绑在这里面。这更证明了,那不过是个梦而已。”
晏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的思绪有些紊乱。千叶森丸的两个方法都很具有说服力,但不知怎地,他的心底,仍浮动着一丝怀疑。
千叶森丸:“您说在梦里看到绑您的人是我,这只能说明,少主您熟悉的人不多啊。何况,您还看到了您自己。人怎么能看到自己呢?那只会在梦里才会发生吧。”
这一切,似乎都很有道理。
但等千叶森丸走后,晏仍然拨通了秋璇的电话。
这一次,他小心地避开了千叶森丸。他披上外衣,装作散步,一直走到了悬崖尽头,才拨通电话。他不是不相信千叶森丸,相反,他真的将千叶当成亲人。他这样做,只是怕引起他的尴尬。
秋璇沉默着听完小晏的叙述,思索了良久,问了一个问题:“小晏,你的宅子里有多少仆人?”
她问出这个毫无关联的问题,让晏感到愕然,但他仍照实回答:“十来个吧。”
秋璇:“那你觉得有这么多仆人打扫房屋,地下室里落满灰尘的可能性有多大?”
晏的眼睛一亮:“您是说……”
秋璇:“地下室里落满灰尘,也许,是个刻意的安排,只是为了证明,的确没人进入过这里。这个安排早就做好了,反而说明,安排的人,早就预料到你会去检查地下室。”
晏:“可是,地下室里的确没有人进入的痕迹。”
秋璇:“不错。你看到的地下室是布满灰尘的,梦中的地下室却一尘不染。梦境跟真实不统一。但是,有一种可能,却能让它变得合理。那就是: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地下室。”
晏没说话,目中却有光芒闪烁。
秋璇:“现在,你好好回忆一下,在做这个梦之前,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
晏沉默了片刻,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在我睡前,千叶……千叶给我喝过一杯水。”
每次晏睡眠不好时,千叶都会给他倒一杯水。喝完水后,他总会睡得很好。现在想来,这件事是有些怪异。
秋璇:“今晚,如果千叶还给你喝水,你千万不要喝,但要装作喝下去的样子,让他不要起疑心。然后,或许你可以暗中跟踪他,看看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晏点点头,收起手机。
这一切,会是千叶森丸搞的鬼吗?他的别墅中,真的有两个地下室,千叶森丸会在他睡后,抽他的血吗?
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千叶森丸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他脑海里。从他记事起,千叶就是他的管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他甚至无法想像,没有千叶的人生,是什么样子。若说千叶还害他,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就当……就当是用这个方法,去证明千叶的清白吧。他苦笑着对自己说。
他的病在好转。每次他发病时,只要吃下千叶调配的药,病痛就会慢慢减轻。
晏像往常一样,拿着一本书躺在阳台上晒太阳。爱琴海的微风仍然那么柔和,让人慵懒适意,但是他的心却很乱。
如果梦是真的,抽他血的人,真的是千叶吗?
那么,他就是跟圣殿骑士一伙的了?他潜藏在自己身边,就是为了定时获得自己的血,供给圣殿骑士?那他对自己的慈爱,就都是装出来的了?
阳光满窗,晏仍感到一阵寒冷,不由得裹紧了毛毯。
千叶见状,急忙走过来,替他细心地掖好。他的动作就如一往那么轻柔,他的眼神透露出,他是从心底关爱着他,这绝不是假的,也不可能是伪装出的。
晏在心底轻叹了口气。他宁愿相信这的确是个梦境。
晚餐后,千叶慢慢走进来,端着一个银盘子。盘子上是一杯水。晏犹豫了很久,终于将那杯水倒掉,躺回了床上。
千叶将杯子收好,蹒跚着走了出去。
晏闭着眼睛,直至听到门重重地合上。他仍然闭着眼睛。
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没有任何的睡意。
看来,这杯水真的有问题。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悄无声息地坐起来,穿上衣服,向门口走去。
千叶的卧室还透着灯光,并未睡。晏藏在窗帘后面,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心有些乱。
良久,千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晏身子一震,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千叶走向地下室。他站在地下室的门前,在门禁上按了一串复杂之极的数字。地下室里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闷响,几分钟后,门终于打开。
那正是他在梦中见到的房间,一尘不染,房间的正中心是一个手术台,台上缠满了管子。
秋璇的推断没有错,这座豪宅里,的确有两个地下室。按照普通的方法,打开的是落满灰尘的地下室,那仅仅只是个幌子,只有用千叶这样的秘密手法,才能打开真正的地下室。
就是在这个地下室里,他梦中的一切,真实地发生了。
千叶走进去,提起一个被黑布紧紧缠绕着的袋子,走了出去。
晏屏住呼吸,隐在黑暗中,千叶丝毫没有发现有人跟踪,步履蹒跚地前行。
他拿着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自己的血?
他要将之送到哪里去?
晏咬了咬牙,继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