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星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是六月中旬。
离开时北京还是冬末,树桠干枯,天空阴霾;回来时城市已过初夏,绿叶茂盛,天高云淡。她错过了一整个繁花盛开的春季。
但她并未太遗憾,从机场回城区的路上,她靠着窗,吹着清凉的夏风,胸腔中涤荡着跃跃欲试的情绪,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了向往。
三个月,满载而归。
回京后,纪星在家调整不到半天,第二天一早就准时去瀚海星辰上班。她的办公室在写字楼第31层,空间很大。跟江淮和其它几位副总共享一层。
纪星刚上任,又缺席三个月,一堆事情等着她处理跟上进度。她现在虽是副总,但瀚星规模庞大,业务板块繁杂,技术专业程度更高,工作量比当初在星辰当老大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得学习领会年度战略计划工作计划,学习相关法律政策和企业管理知识,从市场营销到生产研发到行政人力都要有所了解,还得协助江淮进行经营决策分析,与其它副总和各部门协调沟通,熟悉自己手下部门一切动态并给予准确的监督和指导。
一切看似繁杂无头绪,但纪星这一年上的MBA课程、海外培训课程、带DR.小白带星辰的经验全都在不知不觉中派上了用场,加上她勤奋刻苦加班加点,做事又讲条理。不到十天,竟将手头大大小小的工作事务全都捋顺了。
只是,工作环境复杂之后,就容易碰上一些小摩擦与是非。
纪星是四位副总里头年纪最轻的,又是个女人,分管技术、采购两个重头部门。普通员工们倒没什么意见,但下属直系的总监们主管们都是三十出头的人,私下里难免不服。
纪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工作中毫不含糊,人际关系上却装傻充愣,见谁都微笑,偶尔碰上些不礼貌的地方她只当反应迟钝察觉不着,等着有具体的事件后再针对做处理。
她犯不着为了点儿面子上的小事儿去挑破说明。
况且这帮人是几个公司组合起来的,还在摩擦期呢,互相之间也有不和。
比如采购部的赵总监是原东扬AI部的,项目主管则是原瀚海的,两人之间不知为何有些不对付,工作中也不太齐心。
纪星有所察觉,但这两人明面上还维持着礼貌,也不至于影响工作。且赵总监资历很深,本就不太服纪星这小丫头,不太方便给下马威。所以她装不知,也不搭理。
直到有天纪星检查工作,发现赵总监递交的报告有一处数据出了小数点错误,报告末尾没有标明参考资料来源;除此之外,文字排版表格细节也有瑕疵。
纪星把赵总监叫过来,问他这么低级的失误是怎么回事。
赵总监佯作一脸愧色:“副总,实在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忙着新材料采购上线,钱主管的报告我都没怎么看就送上来了。他以前每次交报告我都帮他修改整理的,这次疏忽了,实在不好意思。我拿回去修改一份了再给您。”
纪星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总监在跟主管斗,主管成心给总监为难。而总监顺水推舟推到纪星手里,想利用她去给主管一通训斥。
她哪有那么傻去搅和这摊浑水?
赵总监起身,说:“要不我现在就去把钱主管叫过来?”
纪星却说:“你先坐。”
赵总监坐下,又是一通道歉,言语明理暗里给钱主管挑刺儿,又暗示自己不断给钱主管收拾烂摊子如何费心费力。
纪星耐心听完,也不追究是谁的责任,只扬了扬手中的文件,问他:“赵总监,你觉得如果我把这报告递交给江总,他看到之后,会把这失误算在我头上还是你头上?”
赵总监一愣:“……我没懂你的意思。”
纪星放下报告,说:“江总是我的直属上级,我的任务是把经由我手的工作完美无缺地呈报给他。不论工作是谁做的,出了瑕疵,江总只会算我头上。因为我坐在这个位置,管好底下的人,是我的职责。你觉得他会在意我的工作是底下哪个无名小卒做的?”
赵总监脸色变化,回过味儿来,不出气儿了。
纪星说:“同样,你这份报告,是钱主管还是后主管做的,我一点儿都不关心。因为我的直属下属是你。至于你的下属能力如何,犯了什么错,我不在意。他们当然不会做得比你好,当然会出纰漏,因为如果他们做得比你好,现在坐在你这个位置的就是他们,不是你。而如果你坐在这个位置却没法管理并解决下属的错误,没法给上级减轻负担,你这个位置就保不久了。懂我的意思吗?”
赵总监有些汗颜,轻点头:“懂了。”
纪星放缓语气,又道:“工作中与人有摩擦,是难免的。多想想其他办法沟通解决,发泄在工作上耍小聪明,很可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不偿失。”
“纪副总,我是真懂了。”赵总监摸一下额头上的虚汗,说,“是我目光短浅。害人害己。”
纪星道:“你是总监,说来职位不低。能力是很强的,采购部也被你管理得很好,但就是心有点儿窄,以后格局要放大点儿。所谓格局,对上级交出超出期待的成绩;对同级分享协作,互利共赢;对下属引导扶持,助他成长蜕变。惠人惠己,这样的人,才是一个企业不可或缺的。”
赵总监连连点头,一副心悦诚服状,忽说:“我算是明白江总怎么会请您做副总了。”
纪星一愣,轻笑:“我当是夸奖收下了。”
赵总监又连声道谢才离开。
自那之后,他再见到纪星,面子上都是恭恭敬敬,礼貌备至。和她对接工作也不再耍滑头晃虚招了。
又有一次,技术部的人给纪星反应说财务部的人总为难他们,经费审核和批复格外慢,总耽误他们工作害他们加班。
纪星也没过去找他们理论,只是听说财务部的同事们抱怨办公网络又卡又慢时,她安排技术部几个搞IT的小伙子过去帮他们优化升级了全新的办公系统。
自此,两个部门间的沟通成本显著降低。
技术部一帮人也对纪星称赞有加。不过技术部的多为理工直男,想法单纯,目标一致。纪星漂亮可爱又懂技术有共同话题,他们原本就很喜欢她。
回来两三周后,纪星才碰见韩廷一次。
她原本是刻意避着他的。楼里的老总们有专属的电梯,纪星从不去坐,天天跟员工一起挤电梯,就怕碰见韩廷。
但那天她路上堵车,迟到了,摁了专属电梯,想着韩廷这人从不迟到,不会碰上。
哪里就跟他那么有缘了呢?
不想电梯从地下停车场上来,门才开出一道缝儿,她心一沉,辨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门缓缓拉开,韩廷抬眸,看见了她。
一瞬竟好似还在美国,又似回去了更远的德国。
两个多月不见,似乎都没变多少。
韩廷让了一步给她腾空间。她走进去,摁了楼层,颔首说:“韩总好。”
韩廷轻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彼此都不说话,目视前方。
电梯间里安静得诡异。
还是唐宋问了句:“纪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纪星回头,微笑:“有两三周了。”
这一回头,目光越过韩廷面前,和他迎过来的目光轻擦到一起,跟碰碰车撞了一下似的,各自互相移开。
唐宋又问:“工作适应得还好吗?”
“挺好的。”纪星笑容灿烂,“一切顺利。”
唐宋再说:“前几天听江总夸你了。江总很少夸人。”
“是吗?太谢谢了。”她笑得更开心了。
“叮”一声,楼层到了。她抬头望电梯数字,回头看韩廷和唐宋:“再见。”
韩廷微颔首。
她快步走出去了,背影笔挺挺的,颇有点儿走路带风的架势。
电梯门阖上,继续上行。
唐宋说:“纪小姐状态很不错,比在美国的时候好多了,看来工作非常得心应手。”
韩廷说:“你今儿话忒多。”
唐宋点头:“是。”闭了嘴。
那日,纪星开了一整天的会,上午检查3D打印器械制造的年中总结报表,下午抽空考察AI部DOCTORCLOUD新一阶段的数据收集情况,还跟启慧AI部的几位副部长和工程师开了个交流讨论会。
启慧那边负责双边战略合作的副部长叫秦立,比纪星年长三四岁,是主攻技术的工程师,身上仍带着书生气,并不像长期浸淫商场的人。他为人温和,说话斯文,笑容也和煦。纪星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一来二往就熟悉了。
开会的间隙,秦立问起纪星是哪儿的人,纪星说:“常州。”
秦立道:“我有个同事也是常州的。对了……他好像跟你同校,或许真认识,叫邵一辰。”
纪星笑笑:“认识。”
秦立还挺高兴的,道:“我就说嘛,是校友吧?”
“嗯。”
“咱们这圈子真小啊。”秦立说。
“是挺小的。”
两人聊了会儿闲话,继续会议。
下午六点多,技术会结束,秦立单独留下就几个细节跟纪星讨论了一会儿。等两人出会议室时,其他人都走光了。
纪星送他去电梯间坐电梯,等待时,秦立忽然好奇:“诶?你们这栋写字楼是叫兴嘉大厦吗?”
“是啊,怎么了?”
“哦。我听我朋友说,这附近是不是有个餐厅很有名?里头全是鲜花,跟花园一样。什么明星、网红都来这儿吃饭。”
“对啊。那餐厅叫玫红,就在这栋楼底下。”纪星往下指了指,“负一层。”
“哦。”秦立点点头,看看她,欲言又止。
纪星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了。
秦立试探开口:“要不,一起吃晚饭?”说完赶紧找补,“我是觉得,现在回家也……挺堵车的。”
纪星忍俊不禁,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一声咳嗽,回头看,是韩廷和唐宋,应该是从江淮办公室过来的。
唐宋摸着嗓子,又咳了一下,好似得了什么病很不舒服。
纪星立刻将笑容收至礼貌有度的弧度,颔首:“韩总。”
韩廷面色平淡看着她,微点头。
秦立也笑着打招呼:“韩总好。”
韩廷对他扯出一丝微笑:“你好。”
秦立没再多说话,他不是那种擅长交际喜好奉承的人。
四人无声等着电梯,
韩廷背后――
秦立看向纪星,仍是期待着她的回答;纪星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又比划着指了下手臂,示意等会儿她进去拿包。
秦立脸上笑容放大,一只手偷偷做了个“OK”的手势。
只是两人不知道,这一串你来我往的小动作倒映在电梯门框上,被韩廷看得一清二楚。
唐宋也尽收眼底,侧眸再看韩廷微冷的神色,唐宋不自禁低头扶了下额。
他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