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空闲时间多了起来,很快筹划接下来的方向。以她的资历,找工作非常容易,薪水和职位都能相应提升。
可这时候,单干的想法再次萌生。
与其一辈子给人打工,不如趁年轻放手一搏。
这并不是临时起意。
她早就想做定制化医疗器械,也了解国内市场和技术,工作中和供应商都打过交道。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难。且同院系的师弟苏之舟也一直想找她合伙创业来着,现在也算终于得偿所愿。
春节前一个星期,两人在学校咖啡馆里碰头聊了一下午,一拍即合。
纪星手上有庞大的医疗患者数据库和机械控制与制造经验,苏之舟跟他一帮同学则有高端的机械/程序设计工艺。双方目标一致,都看准了针对患者的私人化定制化医疗器械产品市场,用工业3D打印制造出符合每个特定患者自身需求的医疗器械。
两人聊了一下午,草稿纸画了数十张。系统条理的研究后发现:技术,他们有;人,他们能有;钱,他们没有。
纪星的年终奖、项目奖金和各种积蓄加起来,买房凑首付都困难,拿来做项目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邵一辰把他的积蓄给了她。但他们需要的工业设备打印机,质量稍好的一台就得一两百万,何况其他开支。
找人投资,是急需解决的大问题。
那次和闺蜜们喝酒聊到这件事,栗俪说:“你要是缺钱,我想办法给你凑凑。可能最多只有十万,我要还房贷,你也知道。”
纪星不肯借她的钱,说压力大。
栗俪:“这点儿压力都承受不了,乖乖找工作去吧。”
纪星:“……”
魏秋子则比较务实:“3D打印?学校不是有师兄干过这行么?创业失败了。你吸取点儿教训,谨慎些。”
“我研究过。”纪星说,“他们失败的原因在于没有技术,没有受众群,也没有找对合适的产品方向。要么只是玩科技教育概念用来融资,要么用来开发做玩具了,成本那么高,怎么打得开玩具市场?
可医疗不一样。
航天,医疗,汽车,3D打印在这三大块潜力巨大。我很看好未来几十年医疗行业的发展,等到市场细分起来,对医疗材料定制的需求会暴增,绝不会沦为背景板。在这点上,邵一辰也很支持我。”
魏秋子道:“的确,医疗这块儿未来不可限量。”
“但开公司没那么容易。”栗俪放下酒杯,说,“技术,场地,人员,都要考虑。还有啊,客户在哪儿,销售渠道在哪儿?”
“研究人员的话,暂时都是校友。目前最主要的是设备,也就是钱。”纪星叹了口气,“钱啊……”年后她要想办法拉投资,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就一个概念。谁搭理她啊?
栗俪道:“现阶段帮不上你什么忙,等公司开起来了,市场或销售上有什么问题,我尽量帮你。”
秋子也道:“原材料这方面,能帮得上的我尽力。”
朋友们都挺支持她,但父母却颇有微词。
春节回家后,妈妈总在一旁絮絮叨叨:
“女孩子没必要把自己过得那么累,过两年都得结婚了。照理说,现在就可以结了。我们两家的家境,在北京凑个首付完全不成问题,你们工资高,房贷压力也不大,过过小日子多好?父母都没退休,也不用你们养。”
纪星听这话就不乐意:“回回都催。工作都还没着落呢就结婚?”
“你工作好找呀。”
“那我想自己干啊。”
“干嘛弄得那么累呢,我看你们好好工作结婚挺好。”
“哎呀你不懂。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母亲摇头叹气,问,“那你前天去一辰家吃饭,他爸妈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纪星咕哝。
她撒谎了。
她去邵一辰家拜年时,邵妈妈无意间说了句给儿子结婚的钱早准备好了,被邵一辰转移了话题。
自研究生开始,每年过节都被隐形催婚。今年如果不是她突然辞职,结婚真会提上日程。
但邵一辰没向她求婚,无非是因为他太懂她。那天从他家出来,纪星问:“你想结婚吗?”
邵一辰思考了一下,说:“现在和你的感觉,跟结婚没什么区别。”
纪星笑了,挽住他手臂撒娇:“等我工作稳定了好不好?”
“好。”
他太懂她,也太护她了。纪星假期结束回京前一天,在家收拾东西时,父母劝她回京后找工作,结果起了争执。邵一辰当时也在,对纪星父母劝道:“星星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现在不做,怕以后遗憾。况且她也不是突发奇想,我觉得她的想法很有价值,她也有实力能成功。”
纪父道:“你们还太年轻,平顺的路不走,总想去闯,非要闯得头破血流才满意。她一个女孩子,我不想让她受那种苦。要是失败了,所有付出打水漂,到时一无所有。”
“不会一无所有的。我不在这儿么?”邵一辰笑了笑,说,“真回到原点了,我养她还是养得起的。”
纪家父母这下都不说话了。
回京那天,纪父送纪星去高铁站,没对她交代什么,却对邵一辰说:“星星做事天真冲动,又任性自负,你提醒着她点儿,包容着点儿。”
邵一辰说:“好。”
纪星没了后顾之忧,回京开始张罗公司的事。她给公司取了一个闪闪亮的名字――星辰科技。公司运转的第一笔资金便是邵一辰和她的全部积蓄。
很快,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租场地,实验室,采购办公用具,联系同伴入职,招聘助理工程师,注册公司……工作繁琐而细碎,而重中之重是尽快做出星辰的主打概念和方案,虽然没有设备做出产品但至少做出计算机模拟产品,以此吸引资方投资。
纪星以前上班忙得焦头烂额,如今创业只有更忙碌。公司成立初期,一片混乱,大小事务全都要她管,几乎没了休息日可言。
好在长久以来,她都是个坚定的人。无论决心,耐力,狠劲,比同龄的男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是必定要咬牙拼死去达成的。她潜意识里或许有那种要让自己比别人强的欲望和冲动,更重要是她的人生有她想要达成的目标,至少不要碌碌无为淹没人群。至少不要让她被人摸屁股,被人轻易决定生死。
联系上第一个投资人,是在半个月后。对方据说专程从外地赶来。那时星辰还没做出计算机模拟产品,但跟对方说明之后,对方也不介意。纪星很兴奋地准备了方案和各种资料去赴约。
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西装革履,满脸油光。他随手翻了翻资料就放到一边,大谈自己在各行的投资经历,什么交通,运输,电商,没有他不涉足的。
“我没投过医疗行业,所以对你们公司特别感兴趣。什么行业没落,医疗都不可能没落对不对?说实话,我不懂医疗,但我不需要懂啊,你们懂就行了。技术交给你们。我只负责出钱。只要你们有实力,我就愿意投资。”
纪星听他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有些尴尬,虽然她心中理想的投资人是有钱而缺席,不插手不干政,但起码要相处愉快吧。
内心还在琢磨之时,对方已率先开价:“这样吧,我给你们投资50万。占你们20%的股份,怎么样?”
纪星:“……”
她尴尬了好久,才说:“我们公司初步设定的天使轮投资是2000万,10%。”
对方愣了几秒,突然跟听到笑话一般爆发出大笑:“你那是什么高科技啊值2000万?我以为我会忽悠,没想到你比我能忽悠。”
不欢而散。
纪星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的投资人居然是这副德行。
可接下来见到的几个哪怕给人感觉不错,谈到投资额时也全都露出一副笑看傻子的表情。这让纪星大为受挫,决定不做出模拟产品之前,不谈具体事项。
到三月中旬的时候,星辰科技公司的骨干人员基本稳定下来,对第一拨产品的设计理念和方案也现出雏形。在电脑模拟操作实验中,纪星他们从医疗数据库中随机选取了一位需要心脏搭桥的特殊病人,并根据他自身的独特情况打印出了适合他的独一无二的心脏搭桥。
这让纪星备受鼓舞,重新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而采购设备已迫在眉睫,他们需要大笔资金。
纪星又重新投入了拉投资的磨砺中。
可路途依然艰难。她见过公司老总,职业投资人,专业投资公司,见的人多,谈拢的少。有的目的不纯,想套壳上市;有的要求太多,理念不合;竟始终没找到合适的资方。
距离成功最近的大概是一个姓刘的投资人,对星辰的概念和创意非常赞同,也感兴趣。可他同样卡在了投资额上,他只肯出900万,占10%的股份。
纪星没办法答应。或许她那时还不服气,认为她们有技术,有人员,还将出大部分的力气。而对方只出钱,而且是预定额不到一半的钱,就占掉那么多的股份,凭什么。
对方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在谈判破裂的时候,讽刺道:“你太天真。这社会上有技术有本事的人多了,有闲钱的却不多,有闲钱却还愿意投资你这种实际产品都没有的,就更少了。你们这种公司每年要冒出无数个,也就是些有钱人拿来投投钱赌赌运气罢了”
这话耳光一样火辣辣打在纪星脸上,比第一次的羞辱更甚。因为谈判途中两人还曾一起对星辰的未来进行过展望,相谈甚欢。不料谈判破裂就如此冷嘲热讽,实在叫人跌破眼镜。
纪星直接把那人拉黑了,气了好久。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现实摆在眼前。眼看公司将因设备不到位而停摆,纪星渐渐焦急了,走投无路之下,她忽然想起了肖亦骁和中衡投资。
中衡投资在业内一直以靠谱、有远见而出名。
她和肖亦骁只是打过一次照面而已,直接去找未免唐突。
她着实进行了一番心理斗争,后来挨不过现实的困窘,厚着脸皮去了。
她没预约,秘书说这样是没法见到肖总的。她拉下面子再三恳求,又说自己见过肖总,可都没用。
她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地走出写字楼。
可走到门口,想着公司里里外外的人都等着投资呢,心一狠,就干脆坐在停车场出口处等。
每当有车出去,她便瞪大眼睛看,判断着哪辆车可能是肖亦骁的,后座坐了人没有。
她在寒风中等了不知多久,等到天都黑了,她开始怀疑肖亦骁是否已经在哪辆车里走了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奔驰行驶过来。
那种级别,一定是公司老总的车。
前排坐着司机,后排的人看不太清。纪星眯着眼睛打量,忽然,后排的人手机亮了一下,灯光反射在他脸上。正是肖亦骁。
纪星立刻拦上去。
司机停下车,奇怪地探出头来:“你干嘛啊?”
“我找肖总!”纪星大声道,跑去车后座。
车窗落下来了,肖亦骁对她有丝印象,因而态度比较客气:“有事?”
“我听说肖总是投资公司的,所以送一下资料。”纪星简短说明来意,立刻把文件夹递交给他。她还想说什么,后头有车来了,她笑道,“希望肖总有时间能看看。里边有我的联系方式。”
肖亦骁微笑:“好的。”
玻璃升上去了。纪星望着车离开,满心的希望。直到一阵风涌来,她冷得打了个寒颤,赶紧搓搓冰冷的手,离开了。
肖亦骁升上窗子,随手把资料扔一旁。他对曾荻印象不佳,因而对纪星也不看好,留了联系方式?什么联系方式?呵。
下车时他也没管,扔那份文件躺在座位上,黑色的夹子和坐垫融为一体。
直到三天后,他无意间发现车上一本文件,随手拿起来掀开看里头的内容,看着看着,眉毛挑起来。
他一页页认真看了,又把光盘里头的模拟视频看了一遍之后,拿起手机拨了韩廷的电话。
响了几声,那头接起来:“喂?”
“嘛呢?”肖亦骁翻着文件纸,问。
现在是工作时间,他问了句废话。所以韩廷说:“睡觉呢。”
肖亦骁哈哈笑。
韩廷:“有事儿别绕弯子。”
“这回你得好好谢谢我了。”肖亦骁说。
……
三天都没有回应,纪星以为没有结果了。
可第四天的时候,肖亦骁加了她好友,他说他对这个项目没兴趣,但他一个朋友觉得还不错,可以聊聊,并把名片推送了过来。
对方的头像是一张黑色方块,名字是ht。
纪星加了对方,把星辰科技的简介发过去,问他是否感兴趣。
很快收到回复,ht:“你电话多少?”
纪星立刻发过去一串号码。
下一秒,电话就拨过来了。
纪星接起来:“你好?”
“你好。”是位男士,嗓音低醇,礼貌却又直接,说,“明天上午11点,有时间面谈吗?”
纪星愣了一下,忙说:“可以。”
“好。”他报了一串地址,顿了一秒,问,“记得住吗?”
她点头:“记得住。呃,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韩。”他说,“明天见。”
纪星放下电话,才发现跟肖亦骁的对话框里有条信息没查阅,点开一下,
ht的名片下,附加了一句:“就那天坐你右手边儿那位。”
纪星这才收拾东西离开。
经过领导办公室,平时走很晚的上司今天却早走了。得,多留一个小时也没被领导看见,白忙活了。
算了,权当错开地铁晚高峰。
出了写字楼,CBD高楼林立,灯火璀璨,像一栋栋精致的珠宝盒子。
夜里温度更低了,纪星戴上羽绒服帽子,匆匆走进地铁站。
这一站是繁华商业区,晚上九点多,来往的人也不少。
但今天很奇怪,等了很久也不见地铁来,站台上加班回家的下班族们面面相觑。
直到广播说由于运营故障,地铁停运。
议论声顿起:“搞什么,有病啊!”
人群里不知谁说,附近一站有人越过端门跳轨自杀了。
议论声更大:“服了,自杀不能选家里吗,干嘛出来妨碍交通秩序!”
不少人抱怨着打车回家又要增加一笔开销。
“烦死了,自己死还要拖累那么多人。”
纪星则在第一时间点开打车软件,
迟了。
这一地区叫车高峰,加价三倍,还得排队。
她迅速换方案,飞快穿过怨声载道的人群,往地铁站外跑,寻找附近的共享单车。
很不幸,好不容易找见最后一辆,也不及一个男的腿力好,被抢走。
四站地,气温零下,走回去能把她活活冻死。
纪星重回地铁站里避风。
几个同样排队等车的人义愤填膺,控诉着跳轨死掉的那个人,听说死者是个年轻女性。
纪星起初听了几耳朵,后来便没兴致了。
迟迟打不到车,她都想自杀了。
看手机,她排在第49位。
她不免心情有些差了,就在这时,师姐栗俪发来一条语音:“要经过你公司楼下了,还在加班?”
纪星抓住救命稻草:“地铁停了!把我带回去!”
栗俪的车是一辆红色的大众POLO,经济实惠,代步正好。
她是纪星本科同专业的师姐,没读研,毕业后进了家科技公司,她嫌做技术钱少周期长,转了市场和销售。她人长得漂亮,形象出众,又聪明伶俐,比纪星多工作四年,如今已混到公司销售主管的位置。
她住纪星隔壁,却是自己买的房,“老破小”,首付用光了父母的积蓄,欠上亲戚一堆债,还月月还房贷。房子至今没好好重新装修过。
但买房是栗俪做的众多明智决定之一。因为她是2015年上半年买的,那是普通人有能力买房的最后一段时光。之后房价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再也收不住了。
而那时纪星还在读研究生。
都说知识就是力量,她空有一身力量给人打工了。
时机才是金钱啊。
小区很旧,车位少。这时候里头肯定满了,栗俪把车停在路边。
深夜,道路两旁的矮旧房子里,还有几家小店亮着光,为夜里晚归的人们提供食物。
桂林米粉,黄焖鸡米饭,成都串串香,沙县小吃……
两人钻进一家简易串串店里。店面大概七八平米,只有一张长方形的灶台,台上一长条狭窄的平底铁锅,装满汤底。各种肉蔬菜类串成一串串在里头煮着。
已有两个小姑娘坐在灶台前吃串串。
纪星和栗俪进去,坐在剩下的两张凳子上。老板拿出两个套着透明小塑料袋的铁盘,舀上两勺麻酱,加上辣椒油,递给两人。
纪星从锅里挑了几串海带、鱼豆腐、魔芋丝、木耳、白萝卜,又对老板说:“帮我煮份宽粉和圆生菜。”
栗俪道:“给我煮个方便面和油麦菜。”
“诶。”
纪星拿鱼豆腐蘸蘸麻酱和辣椒,塞进嘴里,咕哝一句:“今天地铁里有人跳轨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