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解题到半路,突然抬头,发现自己坐在教室里。昏暗凄凉的冬日傍晚,白得不真实的日光灯,同学们埋头紧张复习,黑板上写着“冲刺”两个大字。
一瞬之间他感到恍惚,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坐在这里,甚至不知道熟悉的这里是哪里,那些桌椅,那些同学,黑板上的字,和他有什么关系。
哦,他是高三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这个年纪,这个关头,什么都没有,偏偏什么都想有,还妄想觉得未来什么都会有。多么狂妄自大,多么异想天开。所以现实让她给他当头一棒。他年轻,他优秀,他喜欢她喜欢的歌她喜欢的诗,他愿意努力愿意担责,可统统没有用啊。他能给的一切的好,她看不上。
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他一定没在少年时爱过一个人。
周洛疼得坐不直,低下头狠狠抓着桌子。
他痛苦,悲愤,委屈,猛地一踹,课桌踏板踹得稀巴烂,桌子哗啦一声蹬出去。前边的同学惊恐地回头。
老师看过来:“周洛,怎么了?”
“我――不太舒服。”他嗓音虚得让人听不清。
“马上要下课了,提前回去休息吧。”老师对好学生总是格外宽容,“叫个同学送你一下。”
陈钧正想逃课,立刻起身去扶周洛;周洛没心情,厌烦地甩开他的手,拎着书包出去。
周洛走出教室,望着山下的小镇,望着她的那个方向,心想他为她伤成这样,她也半点不知,他心里苦得要吐出胆汁,一扯嘴角就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摇头,他摇摇晃晃,如同醉汉一样往操场走。
冬天黑得早,最后一节课,操场上昏暗一片。教学楼像夜幕中的大灯笼,很快下课铃响,寂静的校园顿时喧闹起来。同学们往校外跑,周洛往操场走。
陈钧发现不对劲,跟着他去操场,周洛坐在台阶上埋着头,一声不吭。
“阿洛,你不是不舒服么,还在这儿吹冷风?”
周洛没动静,也不抬头。
“阿洛,回家吧,一会儿病了。”
“我想喝酒。”周洛说。
“什么?”
……
教学楼里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校园漆黑死寂,像一座坟墓。
北风萧索,张青李喘着气跑进校门,一面往操场上飞奔,一面骂陈钧:“你疯啦?!他说要酒你就给他喝酒啊!”
陈钧急急忙忙跟后边,累得直喘气:“他心情不好,只想借酒浇愁,怎么劝都不肯回家呀。――我想着喝点酒了耳根子软就能回去了,没想他一喝就停不下来。我怕事闹大了,也不敢找桂香姨。”
“你买了多少?”
“就两瓶。”
“就?!”
夜黑如墨,张青李跑到操场,篮球架下一个影子,冷风吹来一阵刺鼻的酒味。
“这酒多少度啊?”
“5……52……”
“陈钧你!”张青李气极,也没功夫骂陈钧,跑上去拉周洛,“周洛,回家了,你别喝了!”
周洛抓着瓶子,仰头往嘴里灌。张青李抢不动,急了:“他这是怎么了?陈钧你来帮忙呀!”
陈钧也上前拉:“周洛,回家了,别喝了。放手,放手――”
“滚!”
脚下已经躺了一个空瓶,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两人推开,手里的瓶子举起来,发现也空了。
他站在北风里,歪头盯着空空的瓶底,摇了摇,突然一转身把瓶子砸在篮球架上。
瓶身炸裂。
陈钧和张青李吓得一个哆嗦。
夜太黑,张青李看不清周洛的表情,却看得到他单薄的身体在冷风里发抖。
他蹲下去,埋头抱住自己,肩膀一阵阵发抖,起先是抽泣,渐渐哭出声。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大哭不止,“她不相信我有多喜欢她,是要死的那种喜欢!”
张青李泪流满面,抱住他:“周洛,周洛……”
“我该怎么办?”
他蜷缩成一团,抱着头,嚎啕大哭,
“――我还那么年轻,该怎么办?――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是啊,该怎么办?
他还那么年轻,以后的年岁却还那么长,这些天他痛得仿佛熬过了一生的时光。他害怕,怕忘不了,好不了,如果这种煎熬要拉长成一辈子,他就对未来恐惧得无边无际,宁愿瞬间老去,让他立刻进坟墓。
他恨她,恨那个叫南雅的女人,恨这个中了她的毒的小镇。
他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胸口,可她不会知道那里边有多疼;也不会知道这些日子他过得生不如死。
怎么办?他还那么年轻,以后要怎么办?
没有谁能给他回应,只有冬夜的冷风和无边的黑暗。
小小的少年啊,纯粹,理想,莽撞,偏执,非黑即白,非生即死,撞破头也不懂转圜。
可现实永远比你更硬,也绝不会分你半点怜悯。
……
陈钧和张青李把周洛送回家时,他看上去居然十分清醒,他崩溃了一晚上,却至始至终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周洛走到家门口,说不用送了,他没醉,很清醒,上楼不用人扶,开锁不用帮忙。
但两人坚持把周洛送到房间,张青李甚至要看着周洛睡下。陈钧靠在书桌前,一旁,张青李给阖了眼安静睡着的周洛擦脸擦手。
陈钧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到书桌上他给周洛弄的安眠药,这才想起周洛在半个月前就不对了,那时周洛说失眠睡不着,陈钧帮他拿过几次药,只当他学习压力大,原来是失恋了,每晚要靠药片入睡。
他再细细一回想,这半个月周洛的确比往常沉默,只不过周洛平时话也不多,多半埋头复习,而陈钧每天都撒欢,所以没注意。
多拽的女生连周洛都看不上,陈钧看看床上昏睡得像死了一样的少年,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还不是被情啊爱的折磨成这幅鬼样子。
“走了,再不走周洛他爸要发现了。”陈钧说,“我之前跟他们说周洛去我家吃饭才瞒过去的。”
走在夜晚的巷子里,张青李脸上泪痕已干,问:“周洛说的那个女生是哪个班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应该不是我们班的。”
陈钧:“我哪儿知道?他什么事也不和我说。”
“他前段时间那么高兴,一定是在跟她谈恋爱。”
“高兴么?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张青李不说话了,过了会儿又道:“我嫉妒她,又恨她。――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周洛为她伤心成这样,是什么心情。”
陈钧似乎不太满,道:“鬼心情。周洛这样子,肯定是被甩了。女生是不会心疼甩掉的男生的。――你以后有机会了。”
张青李一愣:“他会忘记她么?”
陈钧说:“一定会,这个时候男生最脆弱,你对他好,他马上就转投你怀抱。”
张青李一时间心事重重。
两人分道回家。
张青李走到半路,突然想起离开时她没关门,仔细一想也不确定陈钧关了没。周家露台上山风大,又是冬天,这么睡一晚,肯定着凉。
虽然不确定,但张青李很快决定返回去看看周洛,也是有点私心,一想到他沉睡着乖乖任她擦脸擦手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多陪陪他。
周洛爸妈还没睡觉,在看电视。张青李不敢惊动他们,悄悄溜上楼梯,走到门边一推,是锁的。
记错了?
她有些失落,将要下楼,又不想白来一趟,便走去窗边看,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啊!!!”
少年脸色煞白躺在床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
“周洛住医院了?”
“嗯,听说是酒精中毒。”
“酒精中毒?”
“对啊,好像是之前生病了,听了什么土法子以为喝酒能好得快,结果喝多了,身体承受不了。”
“土法子?好学生也迷信啊。”
张青李走进教室时,听同学们这么议论着。
因为抢救及时,周洛没有生命危险,今早就醒了。
他以前没喝过酒,昨晚两瓶高度数的白酒下去,人就已经不行了,可又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想和往常一样吃片安眠药助睡眠,结果弄成了“自杀”。
周家父母和医生接受了周洛的解释。
林桂香分外自责,自己整日忙着打理店铺,忽视了儿子的心理。他学习压力大到失眠的地步,她这做母亲的都不知情。一面又担心儿子吃药的事传出去几经扭曲引来闲言,便请医生看在病人还是孩子且面临高考的份上保密,医生从善如流,欣然应允。
另一个知道实情的张青李自然守口如瓶,而陈钧是周洛兄弟,不想他成为笑柄,也绝口不提那晚的事。
上课铃响,张青李坐回座位,扭头看一眼周洛空空的椅子,不免担心他的状况,却又更好奇他心里的那个女生是谁。
周洛出事,全校都传开了,那个女生也该知情了吧。
南雅是在傍晚关店门时听说的。隔壁文具店里有几个学生提起周洛,名字蹦到耳朵里,南雅本能地留了心,以为又是考试拿第一,却是说他被送医院差点死掉。南雅卷帘门拉到一半,立在门口呆了好久。
想起他说:
“不是那种喜欢。南雅,我对你,是想死的那种喜欢。”
南雅去了几次小卖部,确定周父和林桂香都回了,才动身去医院。
她进病房后,锁上门。
走去床边,见少年躺在床上,阖目睡着,他脸色苍白如纸,右手露在被单外边,正在挂点滴。
南雅轻轻拉一拉被子,给他的手盖上,又多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南雅回头,迎上他笔直而惨淡的目光,她眼神移开,又挪回来,问:“你还好么?”
周洛艰难地坐起身,背弓弯着,扭头盯她,
“不好你又能怎么样?”
她叹了一口气:“周洛――”
“别把我当小孩子!我比你有心!”他声音大了一度,有太多的愤怒和不甘。
南雅住了嘴。
“你又没话说了吗?”他气息虚弱却又咄咄逼人。明明是气她恨她,只想堵得她一句话说不出口,看她无措看她难堪;可偏偏又想听她说话,听她开口问候他几句关心他几句。
“怎么弄成现在这样子?――听说,差点出大事,――很危险。”她双手插在衣兜里,衣料上浮着拳头的形状。
一点关切,他心便软了,软得一塌糊涂,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神采:“和朋友打赌,喝了两瓶白酒,但我的身体好像是喝不得的。――不是因为你,你别多想。”
“噢。”
话全让他说完,南雅竟也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对坐着,无声无息。
可即使这样,周洛也多希望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因为那时,冬日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给他一种温暖的错觉。
“小师姐。”
他又这么称呼她了,她抬起头:“嗯?”
他说:“你不相信,是不是?”
她望着他。
他说:“你不相信我真心喜欢你,像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一样喜欢你。”
南雅说:“我信。”
周洛说:“但对你来说,我的真心,这不重要,是不是?”
阳光把她的脸照得虚白,她沉默着,他已经知道答案,不发一言照样能伤人性命。他顿时满腹的委屈,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只想她的刀捅得更深一点,捅死他最好:
“是不是?!”
“周洛――”她抬起头。
“是不是?”少年揪着被单,脸色惨白,“你说是不是?”
她张了张口,最终说:“是。”
周洛盯着她,一动没动。
“周洛,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想你的这些事。我――”
“你喜欢我吗?”他嘴唇苍白,偏执到近乎惨烈,“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南雅看着他。
“你说话!”
“――我不喜欢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一个成熟的男性考虑过。”
这句话是摧毁性的。周洛盯着她,泪水顷刻间涌上眼眶。
南雅一怔。
他已迅速倒下去,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到头发里,无声。
少年的手在颤,肩膀在颤,胸腔也在颤。他遮着眼,泪水源源不断从眼尾往头发里涌,他惨白色的嘴唇不停抖着,委屈得瘪起来。
南雅起身,拉他的手臂:“周洛,你别哭――”
他用力挡开她,遮着眼睛不让她看。
“周洛――”她拉他。
“不要你管!”他猛地转过身去,浑身颤抖,不住地抽泣,是孩子的那种伤心又认真的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南雅伸手,抚摸住他的头发,发现他哭出一身的汗。她轻轻摸他的头,一下一下:“我不喜欢你,不是那种喜欢。”
周洛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扭过头,红着眼眶瞪着她:“哪种喜欢?”
“一个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南雅坐到床边,叹了一口气,“我喜欢你,是像喜欢一个――”她略略垂下眼眸,又抬起眼睛,“一个朋友,一个知己,――那种喜欢。”
周洛眼里闪过一道光,爱恋中的人就是这样,拼命给自己找希望:“不是喜欢小孩子的那种喜欢。”
“……”南雅摇头,“不是。”
周洛一下子又坐了起来:“那你刚才不说清楚,害我伤心一场。”
南雅:“……”
周洛确认道:“总之就是有喜欢的,是吧?”
南雅垂下眼睛:“这种事还要说几遍?”
周洛说:“那你能不能把对我的喜欢再升华一下。你就从今天开始考虑我,好不好?”
南雅无奈:“周洛,你现在就又像一个小孩子了。”
周洛愣了愣,垂一垂眼,又看她,失落道:“你会一直和他在一起吗?你永远不会离开他?我不明白,他不好,你为什么要――”
“我都知道。”南雅说。
看着她忽然变得冷静的脸,周洛意识到了什么,差点跳起来:“我就说有问题。你为什么突然撤诉?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南雅不置可否。走廊里有脚步声经过,南雅回头看一眼,起身,说:“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周洛万分舍不得,一把拉住她。南雅回头,他一副被抛弃的可怜表情,小声说:“你再陪我一会儿。”
南雅默了半晌,说:“周洛,我要走了。”
就是在那一刻,周洛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说的走,有更深的意思。
周洛一怔,心就空了。
他呆怔地望着她,良久,苍白的嘴唇颤了颤,伤心道:“你就不能等等我么?”
南雅也看着他,眼波微动,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激,或是别的。
周洛说:“等我考上大学,等我长大,带你走,好不好?我发誓。”
南雅微微笑了,真心地笑,却终究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几乎哽咽,他已拿出能挽留她的一切,把他的未来都赌了上去。
“不是你不好,周洛。”南雅说,“是我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押在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