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过后,闷热的暑气渐渐消散,夏天接近尾声。树叶逐渐变黄,凤仙花日渐萎谢,屋檐下的乳燕已经长大,在院子里四处飞舞。
一天,母亲从集市上给我买回一个蓝色书包,上面印着唐老鸭与米老鼠的图案。
“家树,过几天小学要开学了,我给你买了一套上学的东西——书包、文具盒、铅笔、削笔刀、橡皮和本子,你瞧瞧吧。”
“妈——妈,为啥、为啥要……上学呢?”我仰脸问道。
“噢,你上了学就会识字,可以读书看报,可以看懂电视上的文字。要是不识字的话生活很麻烦,分不清男厕所和女厕所,到了城市分不清各个商店的名字,人家寄给你的信需要别人替你读、替你写回信。上学很有用途,你要好好上学。”
“妈妈,我……我不想……上学。”
我不喜欢上学,因为我以为学生们仿佛是一根根火柴被整整齐齐装进火柴盒大小的教室内。据说老师们看管严格,他们不能自由自在玩耍。
二傻说学校好像是监狱,进去后没有自由,上课期间如果想屙屎撒尿,必须向老师举手示意。他还说老师像是凶神恶煞,每天会给学生布置很多作业,学生完不成将会受到惩罚。
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偷偷溜进小学校园,看到两个小学生像木头人似的在教室门外面对着墙壁伫立。教室传出老师讲课的声音。
我溜到他们跟前悄悄问道:“你俩在……干啥呢?”
一个小学生转头吐了一下舌头,低声说:“我没做完作业,被老师罚站。”
另一个小学生咕哝说:“刚才老师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差一点儿把我的屁股踢成两瓣!”
看来二傻说的是真的,学校没有自由,老师很凶暴。我对学校渐渐心生畏惧,内心更不喜欢上学。
我十分喜欢母亲给我买的蓝色书包,我背着它在村巷来回转悠。
村里人见到我后不再问我吃了什么,而是问我:“家树,你背的是啥呀?”
“素……素包。”我把“书包”结结巴巴说成“素包”。
“你背的是素包子吗?是韭菜馅的还是白菜馅的包子?你真是个草包!”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掉大牙。
后来我才知道草包是个贬义词,用来形容那些徒有其表、毫不中用的人。人们说我是草包,我真有些伤心。我想,有一天我要成为皮包——父亲有一个棕色的皮包,常常塞在酒厂办公桌的抽屉里。据说它是牛皮制成的,这样的皮包既好看又耐用。
我好像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长着尖尖的红鼻子,脸蛋上涂着红粉,戴着又高又尖的辣椒帽,穿着滑稽怪异的服装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给人们带来欢笑,然而有一天奇迹竟然发生——我不再口吃,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样顺畅地开口说话了!
那是临近立秋的一天,瓜田的西瓜已经采撷完毕,清晨的天气格外清爽,天空靛蓝如洗,点缀着几朵浮云。我与家华正在小菜园子里玩耍。蔬菜的叶子带着露珠,空气里混合着熟透的西红柿的味道儿。
向日葵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黝黑——它们的脸上长满黑色的葵花籽,像是人脸上长满了黑痣。豆角、茄子与西红柿的叶子绿中透黄,露出衰败的势头。豆角架子上稀稀疏疏地开满紫色的小花儿。
小黄狗用尖尖的鼻子嗅着杂草,它发现草丛里藏着一些蚂蚱,用前爪扒着杂草搜捕它们。那些蚂蚱被发现后用两条长腿敏捷地跳跃着四处逃窜。
“哥哥,快瞧,小狗捉蚂蚱呢,像是警察捉小偷。这里有很多蚂蚱。”家华蹲在草丛旁圆睁着眼睛。“小狗,快追啊,别让蚂蚱逃跑!”
我和家华盯着草丛看得入神,只见小黄狗嘴里衔着一只又肥又大的绿蚂蚱,它前爪扒着杂草,那些大大小小、颜色斑驳的蚂蚱慌慌张张、蹦蹦跳跳,四处逃窜。
父亲从酒厂走了出来,走近我们。我们却毫无察觉,只顾盯着蚂蚱看。
他用皮鞋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说:“笨蛋,长这么大了,只知道玩耍。走,跟我去小学报名上学!”他说着,用一只粗壮的手将我拽起来。
我摸着被父亲皮鞋踢过的屁股,跟着他晕晕乎乎地走着,脑子里想着乌七八糟的事情,比如小卖部的雪糕啦,果园中将要成熟的苹果啦,好看的动画片啦。
“爸爸,我也要去学校。”家华追上我们说。
“家华,你还小,明年再去上学。你回家看动画片去。”父亲回头说。
芦湾小学在村子东头,学校东侧一路之隔卧着四五座沙岗,沙岗上有一片砖塔废墟以及几处废弃的窑洞,窑洞里住着一些刺猬和野兔;学校后面长着一片槐树。春末夏初的时节,槐花如雪,芳香馥郁。过了槐树林便是马庄村。
马庄村很小,四四方方像是一个豆腐块,仅有四五条街道。马庄村没有庙,村里人烧香许愿到芦湾的玉皇大帝庙;马庄村没有商店,村里人买盐、买酱油便到芦湾的商店来买;马庄村离公路较远,村民们进城办事必须到芦湾村口搭车;马庄村没有小学,村里的孩子便到芦湾上学。马庄对芦湾这种紧密的依附关系,让芦湾人天生有一种被依赖的优越感。
我经常跑到小学周边玩耍。学校竖着两扇红漆大铁门,四周被高高的红砖墙围着。学校门口坐着一个小卖部,货架上摆满花花绿绿的东西。老板叫老刘,他是个肥胖而木讷的中年人,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冷淡,很沉静,他仿佛是庙中泥塑的神像。
小卖部对孩子们来说,那简直是一处很有吸引力的磁场!我喜欢在小卖部买泡泡糖与糖豆吃。将身上的零钱换成零食或玩具,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到了夏天小学门口几乎每天都有卖汽水、卖雪糕的小摊子。汽水有橘子味的,也有苹果味的;雪糕有豆沙味的,也有牛奶味的。我常常用零钱来这里买吃的。我的一颗牙被虫蛀了,烂成一个黑孔。母亲说这是我爱吃雪糕的缘故。她还说甜食中蜷缩着微小的虫,在放大镜下才能看得清楚,它们喜爱啃啮牙齿。
那天父亲拉着我穿过两侧堆着粪堆与柴垛的村巷。他见到熟人便递上一根香烟打招呼说:“今儿个到小学给家树报名,将他送进学校学点儿东西。”
“家树将来保准儿成为大学生。看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脑袋瓜聪明灵活,上学准行!”有人在父亲面前称赞我说。
他们平时大都说我是大笨蛋、傻瓜或者草包。他们的称赞反而让我觉得像是吃了掺杂着沙粒的食物似的难受。
“唉,他呀,现在已经六岁,还口吃,能学多少算多少!”父亲噙着烟卷,摇着头说。
“听说学前班的老师是马庄村老郑的女儿。”
“哦,老郑我倒是认识。他女儿我没有印象。”
“她呀,叫郑敏,前几年在城里上学,毕业后在镇上教学,今年才调回咱们芦湾的。”
不久,我们走进芦湾小学。学校足有十亩地那么大,西侧是两排蓝砖红瓦的教室,东侧是厕所与操场,操场里有乒乓球台与篮球架。校园的东、西两侧被一段矮墙有意无意地分隔,它们中间由一座红砖砌成的月亮门连通。
道路两侧井然有序地种着松树、垂槐与冬青。教室前面立着高高的铁旗杆,一面五星红旗悬在半空中,在微风中飘扬,像是一团红火在澄澈透亮的空中燃烧。
“我小时候跟着老师念过几年书。那时我是出了名的三好学生——思想品德好、学习好、身体好。我的语文和数学两门功课都挺好,获得过好几张奖状,胸前佩戴过好多次大红花。”父亲边走边说,“你上了学之后只能比我强,不准比我差。你要是学习成绩糟糕,我非把你的屁股打肿!”
我低着头跟着他,一路上沉默不语。我从没有听说过他小时候荣获奖状、戴大红花的事情。我根本不相信他从前是三好学生,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吹牛,不过我相信如果我学习成绩很差,他将会用皮鞋把我的屁股踢肿。
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只见室内的墙壁被白灰粉刷得雪白光亮,墙上贴着四张人物画像,并且贴着一些标语。一张办公桌上堆着一摞书本,摆放着墨水瓶、笔筒与地球仪——那时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我停下脚步盯着那个地球仪细看,上面画着不同颜色的色块,标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母亲曾经对我说过地球在宇宙中只是一个小圆球,而且它每时每刻绕着太阳旋转。我总是产生疑问,既然地球是圆的,我们为什么不从地球上滑落下来呢?在地球的不停旋转中我们为什么不感到头晕目眩呢?这些问题母亲根本不能为我解答,二傻更是不懂。
有时我会傻傻地去想,地球在宇宙之中,恰如一个小小的肥皂泡,然而在这个肥皂泡中又寄生着无数微生物,包括人类、动物以及植物。对于这些微生物来说,宇宙的一滴水就是一片浩瀚的大海,一粒沙子就是一片广阔的大地,一秒钟就是千百年难以逾越的岁月。
我小时候的“宇宙观”与“世界观”出奇地玄虚。
那间办公室临窗的桌子前端坐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老师,只见她穿着一件印着鲜艳花纹的连衣裙,耳朵上戴着银耳环,一双圆眼睛像两颗闪亮的宝石嵌在白皙的脸庞上。她见我们进来后立刻站起来脸上露出浅笑,看样子十分亲切和善。
“您好!”她莞尔一笑说。
“你是郑老师?”父亲望着她说。
“嗯,我叫郑敏。”
“郑老师好!听说你是马庄村的。”父亲眉开眼笑,伸出右手与她握手。
郑老师嫣然一笑,腮颊绯红,伸出手与他轻轻握手。
与人握手并非我们芦湾的礼仪习惯,大概是父亲常年跑业务与人应酬所学到的。芦湾人见面打招呼问候,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很少发生肢体接触。
父亲把我推到办公桌前:“郑老师,这是我儿子,来报名的。”
郑敏打量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见了生人发憷,一副愣怔的模样,低头闭口不答。
父亲在旁边催促我说:“快说呗!”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叫……孙——孙家……树。”
“这孩子怯生,大概是我把他吓着了。”她说着,用手掌温柔地抚摸一下我的小脑袋。“别害怕。你今年几岁了?”
我转动着眼珠子望了她一眼,腼腆地低下头。
“快些说,老师问你呢。”父亲不耐烦地说。
“我、我六……岁。”
“这孩子口吃吗?”郑敏流露出迟疑的神色。
父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大发雷霆,抡起健壮有力的手臂,啪嗒一声打在我的后脑勺上。他又抬起右脚,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又用皮鞋朝着我的屁股狠狠跺一脚。我倒在地上哇哇的哭起来。
“你这笨蛋,说话都说不好,以后咋生活!你再口吃,我非揍死你,权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他怒吼道。
“哎,家长不能这样教育孩子,”郑敏慌忙劝阻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动辄打孩子。”她说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你再哭我打死你!”父亲在我眼前挥舞着铜锤似的拳头。
我戛然止住哭喊,睁大眼睛惶恐地望着他。我的身子往后退缩,两手不停抹着眼泪。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再说一遍!”父亲高声问道。
“我叫孙家树,今年六岁了。”我抬起头说。
那是自从我出生以来,喉咙里发出的最流畅的声音。词语像是蘸满了油,光滑圆润,从我喉咙里滚出来。那一刻,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打通我语言的障碍。
父亲展露出惊喜的神情,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担心无意间获得的珍宝瞬间又丢失。
他再次问道:“你几岁了?”
“我六岁了。”
他高兴得跳起来,拉起我的手说:“嘿,郑老师,你瞧瞧,我儿子根本不口吃。”
“嗯,今天他算是来报名了。我在本子上给他登记一下。你先把本学期的学费交了。家树明天上午八点之前来学校报到,别忘了带上书包。”郑敏温柔的语气逐渐变得认真,“大叔,以后千万不要打孩子。打孩子是最愚蠢的教育方法。”
“噢,”父亲笑眯眯地望着她说,“你喊我大叔,看来我真是老了。”他说着从口袋中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她。
我们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父亲回头望了一眼郑敏。我回头望了一眼桌子上的地球仪,心里又蓦然冒出一大串的疑问——地球到底有多大呢?地球上有多少个村庄呢?
我幻想在地球上的另一片土地上有一个与芦湾一模一样的村庄,生活着一群与我们一模一样的人。我们过去的事情,他们正在经历;我们未来的事情,他们已经体验。
金灿灿的阳光倾注而下,浸没树木与房屋,在狭仄的村巷流淌。
父亲带着我穿过村巷,他喜气洋洋,见了人就让我主动问好。
我刻板地说着“王大伯好!”“宝财大伯好!”“大攀叔叔好!”
他们望着我,惊奇地问道:“今天家树说话不口吃,咋治好的,吃了啥药?”
“他呀,欠揍!我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又一脚把他踹在地上,狠狠揍了他一顿,他自然好了。”父亲笑呵呵地说。
“估计着家树的话都卡在喉咙里,被你这一顿揍打,一股脑儿激出来了。”
“家树,你早饭吃了啥?”赵奶奶试着问我。
“馍、炒鸡蛋、蒸茄子,还喝了一碗米汤。”我说。
“啊,”赵奶奶惊叫着说,“你这小家伙儿,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佛终于显灵了,阿弥陀佛!”
回家后,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今天到小学报名,明天要背着书包上学了。”
母亲喜极而泣,捧着我的脸庞凝视着我。
“妈妈,你为啥哭了?”我问道。
“我很高兴,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谢天谢地,你终于不口吃了!”
父亲在旁边插嘴说:“幸亏我揍了他一顿,这比灵丹妙药都要见效。老祖宗说得对啊,玉不琢不成器,娃不打不成才。”
“你这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凑巧了。你没啥功劳,不用显摆。我让家树喝的那些药水后劲足、见效慢,再说了,咱家有菩萨保佑。”母亲将我口吃痊愈的功劳归功于中药与神灵。
“爸爸,你也揍我一顿吧,用脚踢我的屁股,但愿我越来越聪明。”家华在一旁听到后嚷着说,弯着腰翘起小屁股。
“你是我的心肝小宝贝儿,我舍不得打。”父亲咧着嘴对家华说。
从那以后,村里人渐渐不再关心我的一日三餐,没人再追着我问吃了些什么,我远离了人们的欢笑。
有时我会这样想:当一个人成为众人眼里的正常人的时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因为没人留意你,没人问你,世界仿佛忽略你的存在。
人活着受到更多目光的关注,受到更多阳光的照拂,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