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黄叶纷纷飘落。雁群在空中排成“人”字形状,嘎嘎叫着向南飞翔。河畔的芦苇花絮雪白,在秋风中左右摇摆。
村民们开着拖拉机在田野犁地,用耧车将一粒粒麦种播进土壤。一场冷雨过后,青翠柔嫩的麦苗纷纷从泥土中钻出来。放眼望去,麦田如毡,延伸到天际。
那天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照着安静的村庄。一位中老年人骑着三轮车慢悠悠来到芦湾。他在大榆树下将车斗上的小煤炉、爆米花机与小木凳搬下来。我们看到他后高高兴兴地回家取玉米。不久,他身旁围了一群孩子。
小煤炉闪耀出蓝色的火焰,冒出缕缕白烟。他坐在木凳子上不停地转动着爆米花机。大概过了几分钟,他停止转动,将黑乎乎的爆米花机从小煤炉上抬下来。孩子们连忙机警地后退几步,紧紧捂住耳朵。
只听“嘣”的一声巨响,如同雷鸣,爆米花的甜香在空气中翻涌。
我和家华坐在布沙发上一边吃着又甜又酥的爆米花,一边看着电视节目。
“哥哥,爆米花真好吃。”家华说。
“嗯,要是再配上一杯汽水喝,那更美了。”
突然父亲风尘仆仆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说:“我回来了。我很想你们。你妈妈呢?”
家华从布沙发上跳了下来,露出惊喜的表情,跑到他跟前说:“爸爸,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他弯腰搂着她说。
“妈妈在裁缝店。”
“裁缝店又营业了吗?”
“嗯,妈妈每天早晨吃过早饭就去店里。”
我坐在沙发上惊讶地望着父亲,见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夹克衫,很腌臜,衣领上油乎乎的。他脚下的黑皮鞋破旧不堪。他的头发微乱,脸膛憔悴,胡须长得茂盛如野草。他的眼神蓄满疲惫与苦闷。
我看到父亲,想到那天晚上他与郑敏幽会的事情。我努力想把那些事情统统忘掉,然而有些事情一旦被脑海贮藏,仿佛是一颗种子播进土壤。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会在脑海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它下面很多的根须与大脑的神经紧紧勾连,灰暗的阴影将笼罩整个脑海。
我与父亲的关系好像跌入冰点,我不再向他叫“爸爸”了。我们之间像是隔着山也隔着海,中间的障碍难以排除。
我坐在沙发上两眼呆呆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以后与他如何相处。
“家华,家里有吃的东西吗?”他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爸爸,有爆米花,很好吃的。”家华说着两只小手捧着爆米花递给他。
他抓起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边嚼边说:“真好吃。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现在又冷又饿,饥肠辘辘。”
“爸爸,我想起来了,厨房的铁锅里还有剩饭——妈妈中午煮的青菜面条,估计着已经凉透了。”
“那就好,有吃的东西就好。”他说着向厨房大步奔去。
他走到灶台旁掀开锅盖,看到里面有半碗剩菜和一碗面条就端出来坐在小木桌上吃。
“爸爸,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家华坐到他身旁问道。
“我周游世界去了,我太想你们,就回来了。”他一边大口地吃饭,一边胡诌。
“爸爸,我不信你说的话。”
“为啥不相信我?”
“老师说世界上有五大洲和四大洋。世界很大很大,有千千万万座山,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你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我是坐飞机、坐轮船去的。”
“我还是不相信,”家华摇着头说,“村里人都说你和郑敏跑了,不要我们了。”
“胡说八道!”他放下筷子望着她,这些童言仿佛是一根鱼刺扎疼他的神经,让他突然食欲大减。“家华,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听村里人瞎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爸爸,我已经七八个月没见到你了。我天天想你。”家华说着,眸子里渗出了泪花。
我奔跑着到裁缝店去找母亲,给她通风报信。
父亲回来的消息仿佛是一场旋风席卷村庄。这大半年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与郑敏的丑闻渐渐过时,很少人再去谈论,然而他这次回来,将他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
村庄没有新闻媒体,没有资深媒体人,但是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足以将人彻底打垮。
“哎,我刚才看到孙福来回来了。”
“他自个儿回来了吗?”
“嗯,他自个儿,看样子蔫头蔫脑的。”
“老郑的大妞呢?和他一起回来了吗?”
“没看见她。”
马宝财见我跑过闲聊的人群,咧着嘴高声对我说:“家树,你爸爸回来了,有没有给你带回来一个小弟弟?”
我对他毫不理睬,奔跑着穿过村巷。
我顺着公路的边道跑到集市。那天芦湾逢集,大大小小的货摊还没有撤走,店面大多开门营业,顾客稀稀拉拉的。太阳已经偏西,淡淡的阳光照着小小的集市。
我喘着粗气跑到裁缝店,见母亲正站在长桌旁拿着熨斗熨着一条黑裤子,一个顾客坐在椅子上等待。
“妈妈,爸爸回来了!”我站在门口大声说。
“噢,你快进来。”她继续低头熨着裤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熨好裤子后将它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装进袋子递给顾客。
顾客走后她坐在缝纫机前望着我说:“家树,你刚才说啥?”
“爸爸回来了。他邋邋遢遢,已经一天没有吃饭,现在他坐在厨房吃着剩饭。”
“哦,我回去看看!”母亲脸上浮出愤怒的表情,她说着起身关闭裁缝店的门。
我们到家时家华正坐在布沙发上看着电视。
“家华,孙福来在哪儿?”母亲大声问道。
“爸爸太累了,他在卧室睡觉。”
卧室传出一阵鼾声,在空气中振荡。
母亲脸色阴沉,像是暴风雨将要袭来的天空。她向卧室奔去,一脚踹开卧室的门,只听见哐当一声,吓得家华手中的爆米花跌落在地。
“孙福来,人活着要脸,树活着要皮,你还有脸回来啊!”
父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说:“孩子他妈,你冷静些。这是我的家,我来去自由。”
“你已经跟狐狸精跑了,你让我咋能冷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嘞。”母亲说着,眼里迸出泪水。
她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两只拳头不停捶打。
“你这个花心大萝卜,我打死你,打死你!”
他蹲在床边两手抱着头,任凭她捶打。他的内心必定抱有愧疚与悔恨。
“妈妈,你别打爸爸了,别打爸爸了!”家华站在一旁大声哭喊。
母亲用脚狠狠踹他,将积压在心底的怨气统统发泄在他身上。他像是一个武术训练馆的沙袋,任凭她拳打脚踢。
“孙福来,明儿个咱俩就去离婚。”母亲筋疲力尽,声音嘶哑地说。
四五个街坊邻居赶过来,走进屋子劝阻母亲。
赵奶奶说:“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给他一次机会。瞧,两个孩子在旁边眼巴巴瞧着,影响多不好!”
“我不和你过了,明儿个就去离婚,以后两个孩子跟着我,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这个家以后容不下你。”母亲怒气冲冲。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王守道说着,向父亲使了一个眼色说,“福来,家树和家华已经长这么高了,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可不能再干惹草拈花的事情。作父亲的,要给子女作个好榜样。”
那天晚饭时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沉闷而又紧张的气氛封锁整个家庭。
家华平时爱说爱笑,那天她看到母亲紧绷着脸,父亲神情沮丧。他们好像随时有可能打起来。家华低着着头吃饭。
“科索沃地区不断发生武装冲突,伤亡人数日趋增多,造成居民流离失所,沦落为难民……”电视上播放着晚间新闻,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爸爸,啥是难民?”家华随口问道。
“难民就是遇到灾难后失去家庭、无家可归的人。”父亲放下饭碗,神情缓和下来。
“他们为啥无家可归呢?”
“他们的家被炮弹炸毁,或者有人将他们从家里强制赶走。”
“啊,真吓人!”家华圆睁着眼睛,露出愕然的神色。
“我现在像是一个‘难民’。”父亲自嘲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沦为‘难民’是自作自受!”
我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回卧室写作业,其实我是在躲避父亲。我和他在一起时觉得十分尴尬,一些事情像潮水涌上心头,让我很难受。
父亲吃过饭在堂屋桌子的抽屉搜来搜去,搜到几个五分或一角的钢镚儿就悄悄装进口袋。他推开我卧室的门,走到我身旁低声问道:“家树,你的零钱借给我一些,让我买一包香烟!”
“我没有零钱。”我在灯光下埋头做作业,冷冷地说。
他叹了一口气,没趣地走了。
他在房间翻箱倒柜,希望搜到更多零钱。母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把他当作一缕空气,无视他的存在。
“爸爸,你在找啥呢?”家华走到他跟前问道。
“我要找点儿零钱,到小卖部买一包香烟。”
“爸爸,你等着,我有一大堆零钱。”家华说着向卧室走去。
她抱出小兔形状的存钱罐递给他说:“爸爸,这些零钱凑起来可以买好几包香烟。现在我送给你了——这个存钱罐是你从前送给我的。”
他接过存钱罐倒出一堆零钱,形如沙丘,他数了数,说:“嗬,够买好几包香烟。过段时间我有钱了给你买个毛绒玩具。”
“好的,我想要一只很大的毛绒熊。”
“嗯,过段时间我到县城给你买一个。”他说着向外面走去。
父亲走后,母亲从卧室抱出一堆床单、被褥与枕头放在门外的木椅子上,然后将房间的门反锁。
“妈妈,不要锁门,爸爸一会儿还要回来。”家华望着母亲说。
“以后让他去酒厂睡,那里的屋子宽敞。”
父亲叼着烟卷回来后不管怎么拍门母亲都不开。
“孙福来,以后你到酒厂睡,床单、被褥与枕头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酒厂清静,没人妨碍你,你爱勾搭谁就勾搭谁,另外明儿个你早点儿起床,咱俩去离婚。”母亲向着门外高声说。
“孩子他妈,咱俩已经结婚十年,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这样对我。”
“孙福来,你跟那个狐狸精跑的时候你想过我们吗?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抛下我们就走,一去就是大半年。她花光了你的钱一脚把你当作废物踢开。你像一个叫花子一样无处可去才想起回家,你还知道自己有家啊。”母亲说着,泪眼模糊,声音凝噎。
“孩子他妈,你别说了,都是我一时糊涂,都是我的错。”他蹲在门外心烦意乱地吸了一根烟,然后抱着床单、被褥与枕头向酒厂走去。
次日早晨吃过早饭我和家华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
母亲逼着父亲去办理离婚手续,他却死活不肯。
他叼着烟卷大摇大摆走在村巷上,见到熟人照常递烟打招呼。
“福来,好长时间没有见你了。”
“我前段时间去考察项目了——到河北好几家毛巾厂考察,这一呆就是大半年。现在酒厂生意不好做,今后我打算开个毛巾厂,生产纯棉毛巾。”他煞有介事地说。
村民们顾及他的颜面,当面不拆穿他的谎言,笑着说:“你酿酒时收购麦子。你开毛巾厂,还需要收购棉花吗?”
“当然了,需要收购大量的棉花。我要做纯棉毛巾。”
不久,郑敏定婚的消息从马庄村迅速传到芦湾。据说她定婚对象是城市人,那人的父亲在一家工厂当领导。他们的婚礼计划下个月在城市一处豪华的酒店举办。
街头巷尾的舆论一片哗然,谴责、嘲笑中夹杂着嫉妒。
“她是麻雀攀高枝变凤凰了。”
“你说孙福来和她那个啥了,竟然有人愿意娶她,真可笑!”
“她脸蛋好看,穿戴洋气,还当过老师,有学问,不知道她底细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些丑事,再说城市人思想开放,对那些事情根本不在乎。”
老郑对女儿的婚事非常满意,他和老婆一起在集市上买了新帽子、新棉袄、新裤子与新鞋子,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准备参加女儿的婚礼。他见了熟人就夸耀说:“我大妞就要结婚了。我女婿家财万贯,在城里住着大别墅,三层小洋楼,还有两辆小轿车。他家拔一根汗毛,比咱们的腰都粗。”
父亲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和郑敏离开村子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那大半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时会胡乱猜测,推测很多种可能。我心头对他和郑敏的怨恨始终未消减。
那段经历在他的人生中沾满污垢,不管时间的风雨怎么洗刷也难以洗净。
村庄总会偶然冒出一些蹊跷事情,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马宝财的“理发事件”与“定婚事件”让舆论从父亲身上转移到他的身上。
那天马宝财到集市上的理发店理发,理发师拿着电推子嗡嗡的在他头上剃头发。
“理发多少钱?”他突然问道。
“两块钱。”
“停!”他瞪大眼睛望着理发师说,“从前理发不是一块钱吗?”
“现在东西都涨价了,大白菜之前二分钱一斤,现在涨到了五分钱一斤;麦子之前三毛钱一斤,现在涨到六毛。我们理发也要跟着涨价。”
“你咋不提前说,我早知道的话就不理发了。”
“门口的木牌上用毛笔字写着嘞,不信你出去瞧瞧。”
马宝财从椅子上跳下来,到门口瞅一眼,那里果然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理发两元”。他按捺胸中的怒火。
“我这头剃了一半,我不剃了——剃整个头两块钱,我这剃了半个头多少钱?”
“一块钱。”
“好,我给你一块钱。”他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块钱摔在桌子上,然后气怏怏地走了。
理发师将马宝财的事迹讲给很多顾客;“我理发十多年,从没见过马宝财这样的货色。他那剃了一半的头,前面头发长,后面露着光头皮,看着像是鸡头,真是好笑。”
马宝财回家之后自己对着镜子,笨手拙脚地握着剪刀胡乱剪着头发,剪成乱糟糟的发型。他走到街上,村民们看到他的发型哈哈大笑。
不久,陌生的一男一女来到他家里。看样子那个男子四十多岁,妇女三十岁出头。
男子说:“宝财,我们是尉氏县城人,她是我妹妹,前几年丈夫得病死了。我目前在东关塔旁开了家高记烧饼店。我一直想找个好人家让妹妹改嫁。我四处打听,听人说你是个好人,还没结过婚,今儿个就带她来和你见见面、说说话。”
马宝财的眼睛在那个女人身上瞟来瞟去,只见她身材丰满,脸庞白白净净,嘴唇红润,长着双眼皮,一头浓密油亮的头发垂到脑后。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溜来溜去,让他心旌摇荡。
“大妹子,你年龄多大了?”
“我三十三岁,大哥你看着很年轻潇洒。”
马宝财听她这么夸赞,心里美滋滋的。两人东拉西扯,谈得十分融洽。
那个男子对马宝财说:“我真的觉得你是个老实可靠的人,要是我妹妹能嫁给你我很满意。今儿个就算是定婚了,找个好日子你俩把婚事办了。过两天你到县城我的烧饼店来,让我们的亲戚朋友都见见。不过咱们还要讲规矩——彩礼钱不能少。我做哥哥的,开烧饼店这么多年手下积攒一些钱。你俩结婚时我至少拿出一万元当嫁妆。这彩礼钱嘛,你至少拿出一万元。我回家后给你们置办家具、电视机和洗衣机,这些东西结婚那天我用大卡车统统给你拉到家里。”
马宝财鬼迷心窍,心想县城东关塔旁边确实有一家烧饼店,他们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能娶一个县城的女人,还得到一万元的嫁妆,这种美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些年我省吃俭用,积攒下一些钱。这一万元的彩礼我是有的。”他说着走进卧室,弯腰爬到床底下去。
原来他在床底下挖了一个深洞,钱都用棉布紧紧裹着塞在洞里,再用砖块压着。这好像比保险箱还要安全!
他将厚厚的一沓钱交给那个男子,望着那个女人心花怒放。
过了两天,他穿上新衣服,掂着礼物坐票车去县城。他在东关塔旁边找到一家烧饼店,却是赵记烧饼店,见不到那个男子。
他说了情况之后,烧饼店的老板笑着说:“你真是一头蠢驴,脑子缺根筋!我在县城卖了二十年的烧饼,从没有听说过附近有家高记烧饼店。你一定是被骗了。”
马宝财到公安局报了警,警察查不到丝毫线索。他懊悔不已,狠狠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