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钓回来的鱼,都让外婆煎给我们吃,味道不错。运气好,还可以钓到红衫石九公一些有名堂的鱼。家里人都不反对,于是这一天我又去钓鱼。
我把衣服脱掉,剩下一条泳裤,游到那堆石头上,刚刚垂下鱼竿,就看见远处浮着一顶泳帽,白颜色的,看清楚一点,又不止是一顶泳帽,显然是一个穿着泳衣的女人,一浮一浮的,在随着海浪飘。
我一紧张,浑身就热起来,这个女人出了事啦,本来这里海滩,就不适合女人来游泳,浪又大水又深,一乏力,就难回到沙滩。
现在这个女的,都已经浮在水面,真是凶多吉少,我慌慌忙忙的考虑一下,真是叫救命也没用,不会有人听见的,于是我只好丢下鱼竿,往海心一跳,努力游过去。
我渐渐游近她,不错是个女人,头戴白色泳帽,身穿白色泳衣,我放声大叫,“喂!喂!”
她没回答,我冷了半截,匆匆的划两下水,冲到她附近,伸手拉住她的脚。
但是她忽然尖叫一声,缩回了脚,把我一扯,倒反而害我往下一沉,喝进一口水。
“嗳!你怎么搞的?”她尖嚷。
真要死!我怎么没想到她是在浮水,我真想马上潜水逃走,凭我那三脚猫功夫潜三五分钟倒绝没问题。
“嗳,你不是陈康儿吗?”她叫我。
咦,她是谁?我把脸上的水擦去一下,一看,原来是李茱莉!
“李……李茱莉!”我惊叫一声。
她踩着水,“你怎么了?拉住我的一只脚,吓坏我!”
“我……我……以为你……你出了事情,浮在水中央,从远处看来,很很像。没没想到你你在浮水,真对不起。”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是来救我的?”
“对对……我我刚才对不起,惊扰你。”
李荣莉很认真的说:“不不,你那样做很对,远处是看不清楚的。弄错没关系,万一真的出了事,那你就救我一命了,对不对?”
“真……对不起。”我还在讲。
“你也来游水吗?”李茱莉怕我过度难堪,故意把话题支开。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不,我……我是钓鱼来的。”
“钓鱼?在哪儿钓?”她问。
“在在那边石头上。”我指给她看。
“哦,我也有点累了,想到那边石上去休息一下。一边看你钓鱼,一边晒晒太阳。”
她说着就向石堆游了过去,我心头忐忑的跟着她游,结果很快追上她。
“你游得很好哇。”她有点佩服我的样子。
“哪哪里,一点也不好。”我脸上红辣辣的。
到了石堆前,我一纵身就爬上去。
但是李茱莉不行,到底是女孩,她攀了好几次,都没爬上来,向我投出一个求援的眼色。
我义不容辞地,伸手把她拉上来。
“谢谢!”她笑道,“我真不行。”
我也笑,用手在泳裤上擦了擦,这还是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啦,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握了李茱莉的手。
她一仰头,就把泳帽脱下来,头发像瀑布一样,一下子整道的滑下来。
我吓一跳,没想到她头发有这么长!上次见她,她大概把头发盘在头顶上,所以没察觉。
她把长发搅动一下,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把我看呆了。
女孩子当然是长头发的好看,如果她们真的是“女为悦己者容”,就应该丝毫不加考虑,不怕热,不怕麻烦,把头发留长才对,可是,像康丽,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还说什么“现在流行短发”。
我不是故意拿康丽来比李茱莉,只不过我除了康丽,只认识李茱莉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办法不拿她们俩互相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恕我手臂膀往外弯,显然是李茱莉胜过我这个妹妹多多。
且说李茱莉拨顺了头发,就对我说:“你别管我,你自己钓鱼好了。”
“不不,我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休息一会儿,大家回去。”我坐在石上,太阳真好。
杨茱莉侧着头笑笑,直瞧着我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兜风耳和竖发,连忙把我的新草帽拿过来戴上。
“这太阳好厉害!”我为自己解释。
她看看天,笑笑,没出声。隔一会儿她自帽底张望我,问着:“你怕晒吗?要不要早一点回沙滩去?”
“不用,你喜欢,就就多晒一会儿。”我结结巴巴的说。
她把长腿一伸。“医生说我皮肤不健康,最好多吸收点阳光。”
她皮肤不好?我可看不出她皮肤不好在哪里。
李茱莉说:“所以我喜欢游泳。除了游泳,我还喜欢听民歌,你喜欢吗?”
“我我——”
“大会堂礼拜三有个民歌演唱会,有好几个有名气的歌唱家参加,我想去,可惜没有人陪。”她看着我,又是一笑。
我忽然紧张起来,她这么说,不是分明暗示我陪她去听民歌演唱吗?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开口呢?真是天晓得,为什么学校里不加多这一门功课呢?
“我我——”我说,好似只会讲这两个字一样,连婴孩都不如,我当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不过口齿不灵而已!我急得大汗满头。
“我想问你有没有空,”李茱莉爽脆的说,“假如有空,我就请你去听一场。”
“我去!”我冲口而出。
“那就好啦!我去买票,买好票打电话给你。”她又说。
我真太高兴,太高兴了!想不到李茱莉竟会开口约我去玩,唉。
我真没用,居然要一个女孩子先开口,尤其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真是没用。
又难得李茱莉这么爽气,丝毫不摆小姐架子。一开口就把约会提出来,这样大方,这真是女孩子之中最可爱的脾气。女孩子干吗要扭扭捏捏呢?扭捏就讨得人喜欢吗?还是表示她矜持得像淑女呢?
我真不明白她们这种怪脾气,女孩子就喜欢奴役男人,操纵男人,虐待男人,可是男人肯不肯给她们这么任性刻薄呢?
很难讲,像我这般丑怪的,心中尚且不愿意被人这般对付,何况是其他貌比潘安或只是略逊潘安的男士们?女孩子眼光实在太浅窄,只图一时虐待得胜的快感,而置终有一大变老处女之后果不顾,她们行事,太匆促而太不经大脑。
但是李茱莉却不是这种女孩子,我多高兴她不是。
虽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可能我与她只会有一个约会,但是我还是高兴世界上有她这样的女孩子存在,可惜世界上像她的女孩子太少太少。
我们晒太阳直晒到傍晚。我不过是黑上加黑,很难看得出有大变化,但茱莉,肤色却由白变红,由红变成浅棕色,最有趣的是她的鼻子,鼻尖上特别棕色,看上去像个顽童,而且她耸着晒焦了的鼻子笑起来的神情,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我觉得她应该带一瓶防晒油出来。但是她说没有必要。
说茱莉爽朗可爱得像男孩子,一点也不错,但是说她没有女孩子味道,却绝不正确,她可以说兼具两者的优点。
这是我与她同处半天下来的感觉,毫不讳言,我太喜欢她。
我与她游水返沙滩,步行回家。
我看看已经是最后机会,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道,“李李小姐——”
“茱莉。”她说。
“荣荣莉,我打电话给你,可可以吧?”
她看我一眼,“你要是喜欢,随便可以来坐,我家就在斜对面。”她笑,“何必客气呢?”
“那那好极了。”
她微笑,“你有点口吃,你自己有没有发觉?”
我心一跳,想着这可惨了,她终于发觉了,终于嫌我不体面,终于嫌我的缺点了。
我的心马上由浅蓝色变成灰色,我阴阴沉沉的道:“是的,我是口吃。”我承认。
“真有趣。”她笑起来,“怕羞的男孩子才口吃,我从来不相信男人会怕羞,现在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有不有趣?”她大胆地道。
我大吃一惊,“你你,很多男朋友的?”
她纳罕的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学校里有男生,家里有表兄弟,邻居有你,都是我的男朋友!”
“嗳!”是我自己想歪了,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实口吃毛病是很容易克服的,”她十分正经继续道,“譬如话讲得慢一点,从容一点。心里尽量放宽,不要紧张,慢慢的就好了,其实口吃不过是一个习惯,不算是毛病——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在听!”我感激地说道。
她微笑,“忘记自己有口吃毛病,也就不会口吃了。也许我想得容易了一点,不过假如你有耐力,保证可以消除口吃。”
“我相信。”我说,“可可是……”
“真对不起,也许我是不该提的,你没生气吧?”
“不会,我我——”
她笑,“你看,家到了。我买好票后给你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