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别琼来得有点早,偶遇金种子班的主班老师王琳琳,聊了没几句,硬拖她去办公室,说是有事商量。
两人并肩走过教学区,正值早上家长接送时间,太阳初升,爸爸妈妈们陆续送小朋友进园。阳光透过高耸挺拔的洋槐树繁密茂盛的枝叶,落在地上斑斑驳驳的影子,刚入园的小朋友告别了妈妈蹲在地上好奇地看,小手伸出去抠抠又停停。年轻的保健医生坐在大门边侧的木椅上,用医用手电筒逐个检查在她面前排队等候的孩童。
“张大嘴巴,说‘啊’――”
再摊开小朋友柔嫩的小手仔细看,说:“很健康呀。”
入园才几天的新生知道哭泣无用,绝望地趴在老师怀里,腮帮子鼓鼓皱着眉,眼泪汪汪。年龄大些的宝宝,抱着从家里带来的玩具,火车、变形金刚、飞机……找到要好的小伙伴在角落里戏耍玩闹。大厅落地窗外,中班的小女孩乐乐穿着夸张的表演服,头上顶了十几根小辫子,连同五颜六色的线编进去,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煞是好看。预科班的琪琪同爸爸妈妈一家三口坐在台阶上,地上有四五本装帧精美的儿童绘本,妈妈正抱她入怀,爸爸则选了一本分饰几角,朗声念着。
别琼看得恍惚,幻想着有一天她也是这其中的一份子,找个心爱的男子生个漂亮的崽,在天气晴朗或者刮风下雨天,手牵着手走向一家有爱的幼儿园。
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等来这样的一个人?
没有影视剧作品中大起大落风云突变的故事情节,仅仅是两人一前一后看着跑在前面的宝宝微笑,已叫她牵动嘴角。
进了办公室,王琳琳牢骚不断。
“牛老师预产期提前,新调来的老师要在下周才能正式入职,累死了。”她反手捶打自己的肩膀,有气无力。
一个班级28名小朋友,均配4位老师,吃喝拉撒玩睡……每天像是上战场,尤其是吃饭的时间,那个把饭撒了,这个不肯吃西红柿,二毛哀嚎要找妈妈,大齐拉了一裤子粑粑……手忙脚乱,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来。
“你可以找别的班的老师帮忙啊。”
她仿佛没听到,看了别琼好一会儿,把人家看得发毛,“其实把你叫过来,是想问问,你不是最喜欢小孩,一直想要当任课老师,要不要试试?”
“我?”
“对啊,一周的时间。”
“我行吗?”别琼心动了,“要不然,我跟我们领导申请试试看?”
正聊至关键处,金种子班三岁半的明月站在她俩面前,嘴撅得老高,皱着眉头,气汹汹。
“老师,米兰偷走了爸爸买给我的芭比娃娃。”
两人对视一眼,王琳琳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答复她,“好的,我会找她了解情况并帮你解决问题的,请你耐心等待好吗?”
“好吧。”明月不情不愿地转头走了。
别琼觉得好笑,“现在的小朋友偷东西很普遍吗?还是对归属概念不明确?”
“先了解下情况再说吧。”她没有正面回答,两人在园区里转了一会儿,在娃娃屋找到了抱着芭比娃娃的米兰。
“米兰,你好呀,你在做什么?”
米兰奶声奶气又认真的样子可爱极了,“我在同新朋友聊天。”
王琳琳说:“你的新朋友真漂亮。”
“妞宝送给我的。”
“那你知道妞宝在哪里吗?”
“去教室拿纸粘土给娃娃做衣服。”
王琳琳坐在地板上,同米兰一起玩娃娃,妞宝拿着纸粘土跑过来,“我们一起做个漂亮的婚纱行吗?”
“好呀,”王琳琳说,“要做白色的吗?”
“不,我喜欢绿色的。”妞宝的小手捏着纸粘土将它们按在白纸上。
“妞宝,芭比娃娃是你送给米兰的吗?”
“是,米兰是我的好朋友。”
“那芭比娃娃和你怎么认识的呢?”
妞宝停下手中的动作,说:“我在钢琴下面捡的。”
“这样呀。老师刚才见到了明月,芭比娃娃是明月爸爸买给她的,所以,明月才是娃娃的主人。虽然它是你在钢琴下面捡到的,但是你并没有权利把她送给米兰哦。”
米兰有点不高兴。
王琳琳又说:“老师很爱你,老师知道你们很喜欢这个娃娃,但是现在我们需要把她还给明月。你们可以选择和她交换玩具,或者和明月一起玩,好吗?”
妞宝“哇”的一声哭起来。
米兰受到感染,跟着哭。
王琳琳分别拍着两个小朋友的后背,一面抚慰,一面说:“老师知道你们难过了,不想和娃娃分开。你们可以哭一会儿,哭完以后,请你们把它还给明月。”
僵持了大概两分钟,妞宝和米兰停止了哭泣,同王琳琳一起把芭比娃娃还给了明月。
在“向阳花”幼儿园,小朋友们会得到教师充分的爱、尊重、自由和平等,园方也格外注重孩童对情绪的定义和管理,教师们不会勉强大家待在教室上课,园区的任何地地方,包括院长办公室,对小朋友们都是绝对开放,但前提也要做到不打扰他人、不动手打人等规则。
别琼目睹了整个过程,唏嘘道:“换我小时候,老师早就搜身搜课桌了,再找家长告状,劈头盖脸一顿狂骂都是轻的,少不了踢几脚屁股。哪会这么有耐心详细问询。”
“在没有充分了解情况前,不做任何恶意揣测,不下任何结论,也是我来到这个园区后的最大感受。这样纯净简单的小孩世界尚且如此,成人世界又会什么样?”王琳琳似有无限感慨。
任课老师打断她俩的谈话,“王老师,可以出发了。”
今天是社会实践课,要去披萨店参观,任课老师已经在幼儿园门前请小朋友们集合。
王琳琳只得跟上去,“我等你消息。”
别琼点点头,上楼时无意间瞥见大厅的时间已经指向9点,想起今天有可能和蒋晓光去亚盛送新合同,焦急往回跑,气喘吁吁来到蒋晓光办公室门前,透过一尘不染的磨砂玻璃,依稀看到他在扶额沉思。
最近几个月,打着“蒙特梭利”教育理念创办的幼儿园突然如雨后春笋,陆陆续续多起来,虽然很多不过是看到“向阳花”的火爆眼红,买了几本理论书,照猫画虎学个皮毛,可一旦找个繁华的地段租了房子,进行豪华装修,操场宽敞,配备上国外进口质量上乘的各种游戏设施,外墙涂上色彩鲜艳的花花草草,哦当然还会请上三五个管他哪里来的老外,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即便学费是“向阳花”的两倍,也依然会有暴发户以及其他不明所以然的家长愿意掏腰包把孩子送进去的。
别琼听说已经有其他同行在与亚盛集团接洽,想要争夺这块风投肥肉。大家危机感十足,连续开了一周的会,不知道修改了多少次,总算在昨天彻底敲定最终版。打电话联系艾米,对方回复说请蒋晓光和别琼明天去公司面谈。
想到这儿,别琼敲门,“领导,我可以进来吗?”
“进。”
蒋晓光把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她――艾米说“乔总希望别琼小姐今天下午独自送过来”。
“啊?”别琼的脸火速燃烧,明明两人之间只差成仇人,蒋晓光这么一说,显得两人关系暧昧得很。
蒋晓光见她不出声,暗暗想他的心事。他自问对下属还算公平、温和,坚信若顺利拿到风投一定是因为“向阳花”优质的综合考量,绝不是动用了下属的美色。本想委婉回绝,又想起那天在乔磊办公室俩人见面时的场景,一时拿捏不准别琼对乔磊的态度。
遂开门见山,一刀直劈下去。
“最近和乔磊私下里还有联系吗?”
“……发过几条短信。”
“我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想去,我找个理由回了吧。”
“我去。”没想到别琼痛快答应,指着桌上的文件,“是这个吗?我吃过午饭就走。”
“你不介意?”
“蒋园长,您曾经跟我说过,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这件事成不成,都绝对不会是因为我的原因。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可忌讳的?更何况,”别琼咬着嘴唇,“我也有问题,想要好好问问他的。”
下午别琼拿好文件打车直奔亚盛办公大楼,进电梯直奔16层,艾米看到她时惊讶地问:“咦,别琼你没收到我的短信吗?”
短信?一路担心堵车手机塞包里,压根没留意,这时拿出来才发现艾米的短信――“乔总临时有事,请不要过来了。晚些联系你。”
她想起那晚乔磊的失约。
他是故意的。
也许,看着她因他失约而焦虑乱了方寸的样子,他很痛快吧。
亚盛集团的职员在办公区域来回走动,个个行事匆匆,偶有人抬头看到她,又漠然别过头大步离去。看上去毕业没多久的女生在工位上接听电话,边聊边腾出手翻找堆得高高的文件,背对她而坐的男生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程序编码,悠然喝着咖啡。
别琼想,只怪自己对他有所求。
所有那些她曾经给过他的羞辱和痛苦,也不过是因为她知道他爱她,她便以为自己拥有了可以随便对待他的权利。
换做别人,她的态度绝无可能那般恶劣。
――只是如今,这权利,反转了。
艾米见别琼呆呆的样子,心有不忍,“别琼小姐,您别不高兴,我们乔总是真的有事,刚才急匆匆出去,又折回来,叮嘱我尽快通知你。”
“没关系,”别琼勉强挤出几丝笑意,“合同我先放在你这里,麻烦帮忙转交。有什么问题,请随时联系我。”
“好的,请放心,我一定第一时间转交。”
从亚圣大楼出来,要走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才有到园区直达的公交车,她慢吞吞迈着台阶,走至过街天桥正中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别琼!”
艾米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咦,我忘记什么东西了吗?”她下意识地摸口袋找钱包、手机。
“不是不是,刚才乔总打电话,说是派了司机来接,问你要不要去。”
“接?去、去、哪里?”
“说是去十三中学。”
“十三……中学?”
距离麦城40多公里外的十三中学,是她和乔磊、温沈锐的母校,他去那里做什么?
艾米诚恳解释道:“听说今天十三中学迁新的校址,乔总捐了一个图书馆,今天是去新校落成暨迁校庆典致欢迎辞的。已经回来准备见你,但接到电话说老校长突发心脏病,又赶紧去了医院。”
老校长李宽?
别琼依稀记得,高中时乔磊的学杂费,均为李校长垫付。乔磊的妈妈犯病严重时,李校长还会带上班主任去探望。隔三差五往他的书包里塞好吃的,有时候还会直接叫他去家里吃饭。学校里一些不明真相喜欢挑事的学生还曾经偷偷私下里议论,说乔磊是李校长的私生子,为此乔磊跟对方大打出手,被三个男生压在操场上,揍个鼻青脸肿,乔磊也因此同三个男生一样,被记了大过。
“李校长还好吗?”
“抱歉,我不清楚,”艾米表情有点为难,“乔总只是说,如果你愿意,司机会带你去。”
容不得多想,“哦,好的,我去。”
她跟在艾米后面,重新回到亚盛大楼前,钻进了在那里等候的商务车。
十三中学。
她在那里曾经度过了最快乐最美好如今想来也是最为痛苦的时光。
2
高三压力最大,学习最为紧张,同时也是最为渺茫的一年,因为同温沈锐的热恋,让别琼每天的心情灿烂到发光。
那时戴川总是调侃她,别琼你变了。
邵小尉在一旁帮腔,“恋爱的少女嘛。”拖她过来说悄悄话,扔下重磅炸弹,“要记得避孕。”
吓得别琼心惊肉跳,拜托,即便是悄悄话,在教室里,温沈锐和戴川都在的情况下,你这样说真的合适吗?
而且,远远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好吗?
可邵小尉迅速在她耳边扔出第二颗炸弹――
“我答应他,只要他肯同我报一个志愿,我就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任何要求,即便傻子也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别琼目瞪口呆。
戴川学习成绩虽然远不及学霸温沈锐,却比邵小尉的要好,重点大学一本没问题。邵小尉就悬了,学习成绩极其不稳定,在班级前十名至三十名之间徘徊,起起伏伏,跟她本人的性格倒是像极了。
“你们已经……已经……”
邵小尉得意地眯着眼睛,此刻的她长发飘飘,睫毛炫紫纤长,女人味十足,“还没……我要亲眼看到他填的志愿才行啊。”
不见兔子不撒鹰,倒是她的作风,别琼忍住笑,揶揄道:“可是人家成绩那么好……你在拖后腿吧。”
多么血淋淋的事实。
邵小尉可不这么想,“A大也还好吧,省重点,我不行报二本三本,这也算折中了。”
“他家人也同意?”
“这我管不着,那是他的事情。”
一切由父母作决定的时代已经远去,不知道中国的父母们是会觉得高兴还是悲伤,曾经无条件服从他们的孩童已经开始独立,要尊重,要平等,争夺更多的话语权,不论之前付出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原本期望的疆域里突然闯进一个陌生的女孩,宝贝儿子人生方向盘的旋转,由她说了算。
别琼夸张地咋舌。
“你还有时间管我的闲事呀,”邵小尉真心是个喜欢挑事的人,“你们家学霸,理想院校是哪里,你知道吧?”
“XX医学院,他的志向,是做一名医术精湛的医生。”
“说得好。你呢?去得了吗?就你这惨兮兮的成绩,指定异地恋,熬上几个月,仅仅是分居两地的猜忌、距离就能让你们分手。还有心情在这傻乐。”
她一直偏科,文科考得再好,区区一科数学不及格,拉分拉个底掉,不知吃多大的亏。
“实在不行……我我我,在他学校附近随便找个差点的学校,管它二本还是三本,实在不行,民办总行了吧?”
“行呀,当然行的。可人家出出进进都是名牌大学的尖子生,凭什么找个垃圾大学的女友?你们会走在风景不同的校园,吃在规模不同的餐厅,有了不同的同学生活圈子,最清晰不过的是,你们会有着不同的人生。”
别琼天真的少女梦被邵小尉戳破,深受打击。在她拿着恋爱当饭吃的时候,邵小尉已经开始计划她和戴川的婚后生活。
每个陷入爱河的人都曾经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没有人能够比我对他更好,没有人能够比我爱他那么多。别琼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她在高考分数线出来后,偷听到父母要去学校修改她的高考志愿。
别琼恋爱的事情他们略有耳闻,没有横加干涉是觉得少女怀春,都能理解,小打小闹而已,更怕限制多了,弄巧成拙。之前别琼对他们说报了A大,结果隔天却意外接到班主任电话询问“明明应该能够A大二本分数线,为什么偏偏报了某地的三流院校”时,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怕打草惊蛇,两人在卧室里偷偷商量去学校改志愿,被出来倒水喝的别琼听了个正着。她愤怒委屈即将爆发的神经只是在一个瞬间,突然偃旗息鼓――
也许,爸妈是对的吧。
邵小尉的话响彻在她的耳际,“人家出出进进都是名牌大学的尖子生,凭什么找个垃圾大学的女友?”
她没有勇气同父母硬对硬抗衡,也没有信心坚信温沈锐对自己痴心不改,尤其是,也许潜意思里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最内心深处,她并没有做好准备为爱情早早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总之,在这个晚上,她顺水推舟地选择了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爸爸同班主任是多年的兄弟,这件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异常顺利。
8月,戴川和邵小尉先后如愿收到A大的录取通知书。
别琼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温沈锐已经提前去医学院报道。入学第三天还在给她发短信说“军训好苦,好在明天上午轮到我们班体检,能偷懒半天”,隔几天却传出了他退学,转到南京N大的消息。
关于这件事情,一直是个谜,包括十三中学全校师生在内都无人知晓,温沈锐自己,更是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对她被A大录取也不闻不问。他的性情也大变,异地恋本就辛苦,这时候说与不说几乎也没什么区别,别琼虽然把修改志愿的事情赖到父母头上,但依然无法减少内心的愧疚,因此说话的时候,就有些低声下气,恨不得俯身为奴。
但很快,温沈锐慢慢很少主动联系别琼,渐渐动辄说分手,她一个人苦苦维系了一年多,拖到大二,终于断得彻底。
对于无力改变的事情,人类常求助于神灵,终得未果时,又说:“都是命啊。”或者,“缘分没到。”
可什么是命,什么又是缘分?
喜欢这样说的人,其实是“阿Q精神”的继承者。总要找个理由,至少在精神上,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无能和失败,也许就会好过些吧。
无数个别琼趴在宿舍枕头上偷偷哭泣的夜晚,她总是想,温沈锐,你知不知道与你分开后,我成为了曾被我无数次嘲笑过的阿Q。
缘分没到吧。
这样想着,似乎就真的不那么难过了。
可每每见到校园里情侣甜蜜,都似有一把尖锐的匕首划开层层谎言堆积的强颜欢笑,逼得她不得不直视赤裸裸的真相――
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奋不顾身地爱上温沈锐吧。
大家都说年少时代的爱情,不计代价、不计得失、全心全意、心无旁骛,甚至百折不挠……那时受各种条件限制:心智并不成熟,接触的异性少,对爱的理解浅薄、幼稚无知,又会受到父母严厉禁止、学校严肃整顿的多重限制……
可每个青春懵懂、渴望异***慕的少年,总会有自己的方式,笨拙、纯粹、执拗,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又荡气回肠。
譬如邵小尉。
譬如戴川。
但也许,从来不是别琼。
我爱你,可我更爱那个能够有个好愿景的配得上你爱的我自己。
3
汽车沿外环路开了一个多小时,途中发生汽车五连撞事故,造成交通严重堵塞,半个多小时才恢复正常。堵车无聊之际,戴川打来电话,吞吞吐吐问她知不知道邵小尉的新男友是谁。
别琼只知邵小尉去了一家猎头公司,每天早出晚归,她下班回家的时候邵小尉不在,等她早起上班的时候,她又一直睡。
交了新男友,是什么时候的事?
戴川的语气听来酸酸的。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替她隐瞒?我都见到了。”
这话从何说起,你不是早就跟各路美女左拥右抱?
“你在哪里见到?谁呀我认识吗?好看吗?做什么的?”
换做平时,别琼肯定会训斥他一通,说些你俩都是我好朋友,我一向没偏没向什么的场面话。这么多年,她一直这么说,虽然她的天平一直偏向邵小尉。可口头上肯这么说,已经给足他面子。
见别琼并不追究关于隐瞒的问题,戴川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有些犹豫。
“你真的不知道?个子高高的,蛮帅气,看上去,像个男模。”
“真的假的?”
“昨天下午在阳光广场,俩人手拉手并肩走。”
商务车挪挪蹭蹭往前开,周遭的车被堵得个个没有好脾气,狂按着喇叭,越发让人躁狂。
“不挺好的么,你俩两个离异人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奔各的前程,各约各的新恋人,”担心戴川还没被刺激够,她又狠狠补上一刀,“你该不是怕人家过得比你幸福吧?”
激将法是很管用的。
“我?我巴不得她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省得你们老操心,说我们俩分不开。”戴川急了,“我就是刚好碰到有点好奇,怕她被人骗了。”
“不能不能,这点还是不用担心您前妻的,她不骗别人就不错了。”
戳穿人家真相的结果当然是令交谈停止,戴川只好说,“哦。好吧那我没什么事先挂了。”
她火速拨给邵小尉,一直占线,越打不通越好奇,反反复复拨,等到了十三中学门口,最后一次拨却已经关机了。
十三中学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斑驳的铁门大开,中心的花坛暗红色月季花正怒放,最下边种满了针形叶片的午时花,像是内讧的水彩在争奇斗艳,白、黄、红、深紫、粉红、白花红点、彩纹……绚烂极了。有次她在花坛边打量,温沈锐还充当过解说员,赞午时花顽强的生命力,折下任何一支茎叶,哪怕放在阳光下暴晒,失去水分干干瘪瘪,插在花盆里浇上水,隔天满血复活开出绚烂的花朵,因此又有“死不了”的别称。
当时她曾天真地问:“那就把我们的爱情花,定为午时花吧?”
温沈锐明知故问,“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分开,可不论阔别多少年,只要能够相遇,就像折下的午时花终于和泥土重逢,便瞬间满血复活,旧情复燃。
只要能够相遇,就从不担心,你我不会重新再彼此深爱上对方。
死不了的午时花。
死不了的你我之间的爱情。
她当然不会傻傻讲出这些内容,只微笑着看他并不讲话,心里想的是,他一定懂的吧。
……
花坛后面的教学楼安静如废弃的工地,空无一人。抄近路走过长长的开满丁香花的走廊,从小小的月亮门进去,空旷的操场参差不齐的杂草丛生,最北段靠墙的休息座椅旁,乔磊正背对着她席地而坐,背影挺拔而俊朗,有谁会相信他当年是那般瘦弱胆怯的少年。
她默默在他旁边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清清爽爽。
“你还记得李校长吗?”他仍垂首,可声音沙哑,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在自言自语。
一丝不祥的预感让别琼打了个抖,她记得李校长有点秃的前额,但并未达到秃顶的地步,大半已花白的头发喜欢往前梳。身材中等微胖,他喜欢笑,常常背着手在校园里走,见到同他打招呼的学生,会高声答应,偶尔会拉住对方闲聊,伙食、任课老师、功课……学校里他威望极高,再顽劣的学生见到他,都肯规规矩矩喊上一声“李校长”。
“记得。”她回答,“他……身体还好吧?”
乔磊的肩膀耸动着,“刚刚,已经去世了。”
第一次看到男生在自己面前哭,别琼方寸大乱,“我、我,能做点什么?”
“入学没多久第一次考物理,卷子发下来36分,我表面上装无事,放学后在无人的教室里偷偷哭,被值班巡视的他撞到,问明原因后打趣说‘多大点事啊,我还以为你失恋了呢’,让我破涕为笑。他说:别哭了孩子,回家吧,否则家人要担心了。”
别琼能够想象出李校长当时的语气,他是那样和蔼的人。
“后来被你拒绝,我躲在这里哭,又被他撞到,我哭着说这次是失恋,是不是有了放声大哭的资格了?可他说,小子,毕业后有着远比这更值得你哭泣和烦恼的事情,现在回家吧。”
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把头埋在臂肘里。她却想起小学时他被同学狠揍时抱头倒在地上,脸上漠然的表情。
“乔磊,我知道李校长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但节哀吧,你这样子,看得我很难受。”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慢慢站起来,“你,你会难受?”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我以为,你只有知道风投项目我已经打算放弃了,才会难受。”
“……什么意思?”
“你刚才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你语文成绩不是一向很好吗,就是你理解的字面意思。”
多么好笑的笑话。
“所以你叫我来……”别琼咬紧牙关让自己问下去,“只是想故意耍我?”
“说耍……就有些难听了,只是――通知。”他的眼神与别琼相对,他甚至懒得掩饰阴谋得逞的快感。
该来的总会来,哑谜她早就不想打下去,“所以你约我出去,出尔反尔,包括合同,只是因为我曾经对你的态度,如今来报复?”
“我不过是想让你尝尝被人拒绝的滋味,”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什么叫做疼,什么叫做心死,你……总得都体会下。”
太阳渐渐西沉,黄昏的校园突然起风,落地的树叶打着旋,划过他俩的裤脚,又颓然落下。也许真的是因为拆迁的缘故吧,看上去一切都那么萧条。记得每年的春秋运动会,是这操场最热闹的时节,全校所有班级沿椭圆形操场围坐,主席台上的播音员总会收集各班的来稿,选择优秀的内容激昂朗诵,被念到的班级欢呼雀跃着,总会引起不小的骚动。100米短跑,4×100米,3000米长跑,铁人三项……运动员换好衣服做热身,正在进行的项目加油呐喊声响彻整个操场。
物是人非。
别琼想,也许,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比仇恨来得最大最持久吧?不知道他等这一刻,用了多久的时间。两年?三年?还是更多?
“乔磊,”她看着他,表情十分诚恳,“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爱情从来不是因果关系――不是因为你说爱我,所以我就要爱你。”
“你以为,我仇恨你,是因为你拒绝我?”他冷笑着,抓住她的肩膀,眼睛直视,眼神里燃烧着莫大的不屑和愤怒,“我仇恨你,是因为你不过是个言行不一、虚伪下作的恶心拜金女!中学的时候拒绝我,又处处留情,你敢说你没有搜寻过我的背影,在年级榜里没有找过我的名字?看见我又故意扮冷漠,我原想也许你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心意,外冷内热,所以才次次拒绝我。我总幻想着,也许有天你能看清你的心。我永远忘不了大三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绝我的。”
她的脸色发白,嘴巴因为震惊张得大大的,不住抖动。
这效果让他满意得很,但是还不够。他微笑着,嘴巴几乎要贴上她的脸,“可我回来了,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又是怎么做的?还不是贱兮兮贴上来?你以为你是谁?”
一定是有倾盆暴雨从头顶浇下,一定是的。她只觉得全身冰冷,身体忽然失去了重心,不可控制得来回晃动。
“还有你和温沈锐之间,你曾觉得那么神圣的爱情――”他决定抛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
“你,你……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最后去了A大,而不是你和他约好的同一座城市?怎么,你又要说是你爸妈强行修改的吗?真不好意思,那天你爸妈去学校修改你的高考志愿时,我刚好从李校长家回来,走在他们后面。你爸怎么说的我现在都记得,‘我还以为丫头昨晚偷听到咱俩的聊天内容,会跟我们闹呢,没想到她选择了假装不知道。’你妈接着说,‘是呀,别看小丫头片子表面上傻傻愣愣的,关键时刻,她知道什么最重要’。”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朝他俩走近的身影,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不是最想知道温沈锐为什么同你分手吗?那就让我告诉你好了。因为那天,我和温沈锐是一起被李校长叫到他家聊高考志愿的。他和我同样,听到了你爸妈的话,一字不差。”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别琼捂着脸疯狂地摇头,几近崩溃。
他抓住她的手,“想否认?逃避?我话还没讲完呢。他跟你分手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
“别琼、乔磊!”
这低沉有力的声音来得突然,两人没防备,均是一惊。
回首看到一个高挑挺拔身材的男生,正加快脚步走近他们,脸上带着的,正是他们两个都异常熟悉的温和而淡然的笑。
一张瘦削五官分明的脸明净白皙,站在大片晚霞映红的天空下的他,第一眼已经让人觉得锋芒毕露,格外有距离感。
别琼适才高度的痛苦已经被眼下的震惊冲得烟消云散,下意识甩脱乔磊的手,倒退两步。
乔磊脸色大变,敏感察觉出别琼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却迅速调整表情,笑嘻嘻迎上去――
“温沈锐,你什么时候到的?”
李校长的治丧委员会刚刚已经成立,当年人人羡慕的高材生,通知名单里自然有他的名字。
温沈锐的目光停留在在别琼脸上,她似乎总学不会在他面前保持镇定,如上次在麦麦阅读时光一样的慌张,随时准备着要逃走。
之后他曾经去“向阳花”幼儿园谈了两次合作,并未见到她,有心找怕显得刻意,担心她没准备好,被同事追问说笑,无端徒增烦恼。
他慢慢走近她,“别琼,好吗?”
刚才乔磊同她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吗?
他知道她当年故意失信,是怎样做到在接下来那么多天的相处中,待她如故,装作毫不知情的?
年少时的恋爱,不都是应该这样的吗――个个恨不得抛心扒肝,挖开胸膛给恋人看,看我无处填放的满腔热情,看我坚定蓬勃的赤诚,看我砰砰跳动强有力的心脏,看我健康的血液喷涌流动……我亲爱的恋人啊,请你看一看。
为何偏偏她和温沈锐,要戴上谁也看不透的薄薄面具,说着所有恋人都会说的情话,所有恋人都会做的情事,双方为了彼此付出的一切感动得死去活来,要在多年后才懵然醒悟。
原来,大家不过是在演戏。
你演你的。
我演我的。
多年后再相聚,好戏又开场。
别琼冲上去,很透了他这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虚伪嘴脸,反正今天出的丑已经够多,她不在乎再来一次。
“温沈锐,这么多年了,死也要死得明白,你和我分手,到底是因为什么?”
乔磊嘲弄地摇着头,“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滚!你给我闭嘴!”
别琼声嘶力竭的大喝声震到他,他识趣地闭上嘴巴。
温沈锐将一切看在眼里,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四年前就没打算告诉你,你觉得我现在告诉你合适吗?”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能够随时随地点燃她的易爆点,挖掘出她人性里最坏最恶的一面,像吸铁石席卷落在地上的铁粉,逐个将它们吸附出来,团结在同一处地方,集体爆发。
“滚你妈的,少来这套。”只差对他拳打脚踢,别琼失去理智发疯般大叫,“四年前你欠我一个解释,现在当然要给。一个男人,同女友分手时,最起码的诚意,要给对方一个交代。你连给交代的勇气都没有,还算得上是个男人吗?”
可惜这种激将法对他是没用的。
他不为所动,默默站了一会儿,就在乔磊都觉得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突然听到他缓慢而低低的声音,“你说得对,我不算男人。”
一心想要和仇人斗个你死我活,决战到底的人,最怕什么?最怕不论你使出什么招数,动用什么武器,如同凡间小国家的卫士想要拿闪着耀耀光芒的大刀砍向孙猴子的脑袋,连个火星都冒不出。
别琼颓然坐在地上,今天一定是她的倒霉日,出来时应该看看今日星座运势的。分手那么多年,还在执拗地问对方是什么原因,够不够傻,够不够丢人?
乔磊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目光中愤怒且嫉妒的火苗已经等不及想要蹿出来点燃外面这团火。
“既然你不说,那就让我来说吧。”他慢慢蹲下来,并不理会温沈锐诧异的神情,“小别,温沈锐考入医学院后,是被校方劝退的。”
“劝……劝退?”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梦寐以求的理想大学,莫名其妙跑到南京读个二流学校?大家都说,他家里一定在政府有人脉,居然能改志愿。”
别琼看着他,脸色发白,“原因到底是什么?”
“这就需要你自己问他了。”
同归于尽好了。
乔磊冷笑着继续发问,“问问他这个全市第六名的高材生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会被校方强制退学?”
温沈锐依然站在原地,目光扫过蹲坐在地上的两人,淡淡回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跨过整个世界的喧嚣与繁华,只有三个人的操场上,仿佛时间停止,定格在这一刻。
不知道哪里有人点燃了爆竹,“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等人们调集敏感的神经竖起耳朵做好防止时,却又无声无息消失迅疾。
正如它爆发时的突如其来。
我们常讨厌别人动辄说自己变了,多少人自以为是以为他们有多了解,了解我的容貌,我的内心?我的性情,我的思想,我的穿衣打扮,我的喜好?还是我对你对他人的态度?更或者,是我曾经或者将来本该拥有的生活?
我们一面这样讨厌着如此说我们的人,可同时,又一面轻易对他人下着同样的结论――
你变了。
如果常有人这样对我们说,最佳回复是什么?
很遗憾没能给出一个机智让人拍案叫绝的答案,也许对于别琼这样的人来说,只是一句――“干你屁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