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的开端,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们一起牙牙学语,一起蹒跚着走路,一起玩耍,一起恶作剧,一起被罚面壁,一起爬墙,一起无法无天。
稍大些的孩子会牵着年纪小些的女孩子的手,拉着她到处闯祸,然后一起被抓回家,一起被摁在各自爹爹的膝盖上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竹笋炒肉。
就算被打得很惨,年纪小些的女孩子每每在被打得痛哭流涕之后,依旧笑嘻嘻地跟着她到处闯祸。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是岑叶。
她爹是落阳城首富,从出生开始,她从来不用担心任何问题,因为总有人会帮她解决。出去玩的时候,总会有小孩子兴奋且羡慕地围着她转,因为她爹有花不光的钱。
她并不觉得她爹有很多的钱是件坏事,因为她能用钱换来很多东西,比如玩伴,比如敬仰。没有人会得罪她,就算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她爹常常告诫她要小心坏人,因为钱是个好东西,但也会引来罪恶。而她唯一能敞开心胸的人,从小到大,只怕也只有岑叶了。
岑叶的爹爹是驻兵海防的镇海大将军,手握重兵,掌控着东海水域。
两家的交往,据她爹说,是从她和岑叶还没在娘胎里的时候开始的。那年江南闹旱灾,民不聊生。上头的银子下不来,下面的老百姓要饿死,当时还是江南巡按的骆爹爹差点愁白了头。老爹闲来无事附庸风雅,拿出一半的身家全捐给了江南灾民,一时名声大噪。
骆爹爹敬佩爹爹是个人物,一来二去,两家的关系慢慢地好了起来。后来骆爹爹回京述职,饱受圣上夸奖,封了左丞,留守京师,常伴帝侧。
在落阳城也有些年头,骆爹爹念着落阳城的百姓,竟然拒绝了圣上的册封,祈求回到落阳城,便是继续做这巡按也甘愿。
圣上感其仁德,特封了骆爹爹“镇海大将军”的封号,派其驻守海防大城,监管江南诸城。就这样,骆爹爹在阔别落阳城一年之后,一身荣光回归故里。
她爹乐坏了,在城门口筑亭迎接。两家生死相交,似乎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到后来,她出生,然后隔了几个月,岑叶也出生了。
她爹只有他娘一个妻室,夫妻俩恩爱非常,到了爹四十岁的时候,娘当了一回高龄产妇熬了两天两夜才把她生下来,差点没了命。爹老来得女,高兴得不得了,什么事都顺着她,而娘也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细心地呵护。虽说命大活了下来,但濯纯她娘还是伤了底子,汤汤水水灌着熬了几年,就早早地撒手去了,留下父女两个。
濯纯她爹没有续弦,对濯纯的教养也一直是放牛吃草,该学的学,不该学的也学,闲着没事就开始瞎捣腾。她从小就是个能闹腾的,刚能走路,她就蹒跚着到处走了。岑叶能走的时候,她能跑了,所以她老是紧紧地拽着岑叶的手,奶声奶气地要岑叶走快些。
岑叶不粘爹,不粘娘,就喜欢粘着她。记忆里骆老爹老是扯着嗓子,骂岑叶不孝,连爹娘都不要。岑叶她娘则是温婉地笑着,看着两父女闹个大红脸,脸红脖子粗。
骆老爹不是个粗人,却也在军中多年,为人处世粗犷不少。被她拉着闯了不少祸的小叶子每次被逮到之后,免不了一顿打。
那时候岑叶总是含着泪,瘪嘴不肯求饶,只有等她到了才扯开嗓子哭,一副凄惨的样子。而骆老爹则哭笑不得。
哪家父母不心疼孩子?要说打,其实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骆老爹其实也只是盼着孩子服个软,跟他撒个娇就算了。可是他们家闺女偏偏不粘爹娘,非跟濯纯那个小丫头片子亲,弄得他和孩子他娘哭笑不得。
后来的后来,她们长大了一些。
可是,也是那时候,她知道了有钱,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她被人掳走,岑叶追着她跑了几条大街,边跑边哭,脚都磨破了,还是跟着跑,引得不少人围观。她说,她不会把她跟丢的。濯纯是岑叶最亲的人,她记得那时候,她那么说。
看见人越来越多,绑匪恨得牙痒痒,掳了岑叶,慌不择路。可是他还是惊动了骆爹爹,他立马带着一队士兵赶了过来。
前有狼,后有虎,横竖都是逃不出去了。绑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掀起一掌就朝她劈了过来。她吓得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绑匪的大掌朝她刮了过来。
可是她没想到,岑叶会突然扑过来,替她挡下了这一掌。
小叶子当场就痛晕过去了,小脸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她被掌风扫到一点却没怎么样,吓得忘了哭,抱着小叶子小小的身体傻了一般跌在地上。绑匪见她无事,本想补上一掌,但军队秩序井然的脚步声不断地迫近,最后他只能呸了一声,不甘愿地夺路而逃。
绑匪还是被抓到了,牵扯出一大串的阴谋。那个时候的她还小,却被迫接触那些过于肮脏的黑暗。
也是那时候起,岑叶发育变得缓慢,以至于现在十八岁了,身体还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大夫说那一掌不会影响岑叶的心智,但是每年八月十五月圆之时体内的热毒毒素便会发作,届时将会如同烈火焚身般,要经历一天一夜的痛楚才能停歇,一年一年,周而复始。
小小的她看着岑叶因为疼痛而蜷缩的身子,第一次学会了什么叫做恨。
该受折磨的,是她啊。岑叶却偏偏替她受了过。这么多年,她给了岑叶什么呢?
或许,就只是那一身的病痛……
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痛得无法呼吸。可是慢慢地,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刚刚还色彩斑斓的世界变得苍白,记忆的碎片一片一片地被抹去,孩童的哭声渐行渐远,她的心中升起一种无端的恐惧。记忆里那个言笑晏晏的孩子慢慢地淡去,成了一抹追影,掌握不住。心上的痛楚也倏地变得恍惚起来。
渐渐地,那片苍茫的白虏获了她,带着她沉入无底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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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稹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濯纯脸色苍白,额头不断冒着冷汗,好像梦到什么不好的东西,无意识地摇晃着头。
他有些无措地皱起眉头,伸出手握住她抽搐的手。
或许是他手上的温度安抚了她,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不再抽搐,眼睛却还是紧紧地闭着,牙齿用力地咬着下唇,用力地几乎要嗑出血来。
岑叶泪眼汪汪地看着苍白无力的濯纯躺在床上,无措地直掉眼泪,又不敢哭出声,缩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盯着濯纯看,好像这样她就会醒过来。
雪更看了看那边的情况,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拖着尹清音到门外。
“怎么还没醒啊,你不是说不会很严重么?那怎么会……”雪更小声地抱怨着,拿眼偷偷地瞧里面的情况,有些做错事的感觉,喃喃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
尹清音若无其事地替她捋了捋不大乖巧的头发,连看都不看里面一眼,好似一切事不关己,天知道毒就是他下的。“是不严重,顶多躺几天而已。”
当初放倒慕容稹,他可是下了重药,让他生生吐了一大口血才作罢的。现在没有见血他已经手下留情了。人还安然无恙,只是没醒罢了。
“我只是想小小地试探下她嘛,你有必要下这么狠的毒么?这都躺了两天了还没醒过来,那些庸医又什么都查不出来,急死人了啦!稹儿还怕我中毒,见她替我中了毒,内疚死了,瞧瞧,都瘦了一圈了!”雪更巴拉巴拉地抱怨着,急得直跳脚。哎,都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怕横生事端想要试探一下濯纯,也不会害得人家现在躺在床上。
尹清音不置可否。“你不是一直想替慕容稹找个媳妇儿么,这不是现成的?”
“你是说……”雪更愣了一下,眼睛抖地亮了起来,绽放出蜇人的光芒。
“不是什么毒药,只是让人失却记忆一段时间罢了。你不是挺喜欢她的么,直接打晕一个扛回来,不是比你以往的烂主意好很多?”最重要是能把碍眼的慕容稹送出去,他谢天谢地。
老是插在他和雪更之间,他看他不爽很久了。只是碍于雪更,一直没有动手而已。自然,这些是不能让雪更知道的。照她那护犊子的心态,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把慕容稹推销出去。
雪更低头思忖了下,觉得这主意实在不错。“还是你聪明,嘿嘿。”兄弟似地拍了拍尹清音的肩膀,雪更已经能想象慕容稹娶媳妇儿时的样子了。
啊,美好的未来啊。
清音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看着雪更还忘我拍着他的背的爪子,默默地握住,用力地按在身边。
正说话的当口,里面的岑叶小小的惊呼了一声。“纯纯,你醒了!”
雪更闻声立马转身奔了进去,嘴里直咋呼着:“醒了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