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纯醒过来的时候,周围黑漆漆的,窗隙间漏入一丝丝黯淡的月光,显得苍白而又无力,就如同她此刻的心绪一般。
无措地睁大眼睛,僵硬而紧张兮兮地转动着头,怕怕地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
“爹爹……呜呜……纯纯怕黑……”心里极度害怕,濯纯第一个想起来的,便是置了好几天气的慕容稹。这时候什么小性子埋怨之类的统统全成了废渣子,她的心里被焦灼烧得荒芜一片,只希望爹爹能如往常般像天神一样出现,然后温柔地把她抱在怀中。
她殷殷切切地唤着,远在天边的慕容稹却是听不到,也赶不过来,只能害怕地缩起身子,固执而又倔强地咬着唇,把眼泪含在眼眶里。
“爹爹……”弱弱地呼唤着,似乎想用这两个字安定自己心中肆虐的不安。
可能是听到了声响,门忽然呼啦一声被推了开来,白日里见到的那个面色诡异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个大红灯笼,斜倚在门框上,烛光映着红色的灯笼纸在她一半的脸上投下一片血红的光影,就着她鬼魅般的笑,渗得人直掉鸡皮疙瘩。
濯纯蹭蹭蹭的往后缩了缩,手紧紧地抱着脚蜷缩在一起,戒慎地看着她。
女子去了脂粉,仅是素着面,较之于白日显得更加苍白灰败,一半的脸映在红光中,另一半浸润在苍白的月光里,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濯纯盯着她瞧,突然想起来原来她就是那天她和慕容稹逛街的时候碰到的人,她当时还想着道歉来着,被她躲了过去。却原来她早有预谋!小团子肠子都悔青了。眼拙啊眼拙!
看到濯纯下意识的动作,她不置可否地撇嘴笑了笑,凉凉地端正身子,慢条斯理地朝她走来,有意无意地晃动手里的大红灯笼,浑浊的眼里闪过恶意的光亮。
濯纯一个劲儿地往后退,直到抵到了墙根退无可退。
女子越走越近,最后干脆走到濯纯面前,蹲下来,邪笑着看她。“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濯纯不说话,仅仅是沉默地看她。
女子似乎也不稀罕她的回答,只是自嘲地呛笑了声,凑近她,一把捏住濯纯的下巴,拧过她的脸。
濯纯脑子里登的一下,脑门上吭地敲上了滚烫滚烫的一句话:“这是红果果的非礼啊有木有!”
“哎,小傻子,你说慕容稹回来找你么?”女子似在沉思,话语中带着丝丝怀疑的踌躇。
濯纯还没弄明白慕容稹就是她家热腾腾刚出炉的便宜爹,奋力把头扭到一边挣开她的桎梏,愣头愣脑地扁嘴呛道:“你是坏人,不要碰我!我爹爹会来救我的!”
女子被她强忍不安的倔强表情逗笑了,失笑着摇头,苍白的脸有了些许人气。但下一瞬,她的面容一整,又恢复到死气沉沉的样子,幽幽的目光透着野狼般的狠厉。
“那样自然最好,我还怕他不来呢。”示威性地晃了晃手里的血红灯笼,果见濯纯被那湛红的火光吓得缩了起来,精致的小脸沾了泥灰,脏兮兮地皱成一团。
濯纯苍白着脸,大气不敢喘,只是倔强地蹬着女子看,小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女子也没兴趣知道,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从衣襟出掏出一小包东西,扔给她。
“吃了吧,省得饿死。我可得拿你换些东西。把你饿死了,我可没好处。”女子也不怕她听懂,对于自己的目的也不瞒着她,张口直言,料想她一个小傻子也翻不出什么浪。
濯纯手忙脚乱地接住油纸包,打开来,是两个肉包子,还泛着热气。怀疑地看了眼斜眼看她的女子,她抱着两个包子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吃。
女子看出了她的迟疑,哂然一笑。“怎么,还怕我下毒?呵——得了,放心吧。想害你,也不是这个时候,小傻子。”
女子站起身,回身施施然走到门口。“好好在这儿呆着。不乖的话……呵——可有你好受的。”
关了门,濯纯还能听到她落锁的声音,心里揪成了一团,眼泪汪汪地看着手中的包子,刚刚因为惊恐而压下的委屈和眼泪霎时涌了上来,化成豆大的泪珠往下滚,嘴唇微微颤着,可怜巴巴的。
刚刚没意识到的疼痛也霎时潮水一般打了过来,下午被棍子打到的后脑一抽一抽地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摸,还能摸到未干的血渍。
苍白的月光下看得不是很清楚,直觉地手上热乎乎的一片,手掌上一块黑漆漆的,辨不清是什么,但是能闻到很浓的血腥味。
濯纯不敢哭得很大声,只能小声地啜泣着,捧着两个包子,咬了咬唇,尝试性地啃了一口,然后是第二口,直到吃干抹净。
填饱了肚子,有更多的心思去胡思乱想,后脑抽疼得也更厉害了。濯纯趴躺下来,三月天天寒地冻,也没一床被子,只能缩成一团给双手呵着气,企图温暖冻僵的双手。
“爹爹……纯纯好想你……”脸上挂着泪珠,濯纯缩在地上,眼泪汪汪的看着月光透过窗子缝隙射进来的缕缕亮光,一时间各种酸甜苦辣齐齐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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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纯第二天被昨日的壮汉拎出房门的。彼时她头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只是脸上犹自留着摸过伤口的手沾染上的深深浅浅的血迹。到了外面,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被藏在某家客栈一个破败的小柴房里。
柴房早被废弃了,所以她从头到尾都没被人发现。
濯纯被带到一间房间里,看起来似乎是女子的房间。女子看到濯纯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小脸上泪痕未干,还带着些许血渍,脏兮兮地。那寒碜的样子看得她直皱眉。
“王强,去,给她找件干净的衣服,这个样子太扎眼了。”衣服勾破了几处,因为在地上滚了几圈,全是灰,这一块,那一块,跟打了补丁一样。
女子还让小二打了盆水,放在门口给她。她把水端进来,示意她过去。“过来把脸洗一洗,难看死了。”
女子对她的邋遢似乎极度看不过去,嫌恶地直皱眉。
濯纯被冻了一晚上,手脚有些僵硬,踉跄着靠近女子,却在一步远的地方滑了下,整个人朝着女子扑了过去。
女子端着脸盆眸光闪了下,往旁边退了开来。濯纯直愣愣地往她方才站立的地方扑去,手大幅度地挥舞着,女子手中的脸盆一个不小心被她打翻,温水整个翻在女子身上,一下子成了落汤鸡。而脸盆“砰”的一声落到地上,似嘲笑她的狼狈般,“惬意”地打了个圈儿。
“对……对不起……”濯纯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看着女子,小鹌鹑一样缩在桌子边,头因为难过而低垂,散乱的头发遮住她的面容,有些头发因为血而凝结成一块,看起来脏乱不堪,恰恰掩住她底下窃笑的眼睛和微微弯起的嘴角。
女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看她那副样子,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劲,骂骂咧咧地到屏风后换衣服去了。濯纯抓住机会蹑手蹑脚地往门口挪动,刚想开门,门外响起低沉的脚步声。
濯纯吓了一跳,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终究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小心思耍耍倒没什么,真遇上了状况,还不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慌乱和害怕,情急之下整个人往门上一撞,顶着门不让那叫“王强”的壮汉进来。
“开门!”王强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濯纯吓得直摇头,也不管门外的人看得见看不见。
王强不耐,退了一步,伸脚大力地往门上一踹,濯纯和门便被连带地踹飞,扑倒在地上,门压在濯纯身上。
濯纯痛得缩起身子,肩膀被冲力撞得直发疼,脸色发白。她的手脚擦在地上磨破了皮,隐隐地渗出血丝,伤口上都是泥灰,搅得伤口愈加疼。
王强切了一声,也不看她,径自把刚买来的衣服往桌子上一甩。
“装什么装。刚刚有力气顶着门不让老子进来,现在就爬不起来了?嗤——”
濯纯是有苦说不出,窝在地上索性不起来了。
女子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看到房间里的状况有些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王强看到她出来立马挂起虚伪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云夫人。”
被喊做“云夫人”的女子轻微地点点头,看着窝在地上种蘑菇的濯纯。“你怎么她了?”
“这傻子刚顶着门不让我进来,被我一脚踹进来了。”
濯纯闻言往墙角缩,只差在脑门上贴上一张标签。“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只是某人忘了下面两句:“小事招魂,大事挖坟。”就算死了还能把她刨出来,隐藏战略不成功。
女子似有所了悟,也没指责些什么,只是对着濯纯道:“把衣服换好,我们必须先换个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濯纯不肯动,被王强一个眼刀子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抱起衣服往屏风后面躲,走的时候还不忘小声地嘀咕:“坏人!坏人!”
王强刚想发作,被女子阴沉的眼神生生地压了下来。“不要坏了大事!”
王强恶狠狠地瞪了濯纯的背影一眼,只能不甘不愿地压下火气。“云夫人,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云夫人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上妆的脸显得有些疲累。“先离开这个地方吧。慕容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现在什么准备都没有,被他发现就只有一个死字。只能先暂时转移他的视线躲过去,等过一段日子再想办法。”
王强一脸的不情愿。“那不是还得带着那个小傻子一段日子?真够晦气的。”他吐了口痰,又想起了什么。“说真的,云夫人,你到底想从慕容稹身上拿到什么?”
云夫人只许了他黄金百两,具体要什么东西却没跟他说。他冲着那笔钱也就跟着她干了。毕竟那可是一大笔财富,够他日后吃香的,喝辣的,衣食无缺。他是个莽夫,却也知道没钱谈什么都是罔然。
“我要什么你不用管。到时候该给你的,不会少了你的。去,把马车收拾下,我们即刻出发。”
王强应声下楼去了。
濯纯这时候也扭扭捏捏地从屏风后出来。她身上穿着件粗布的男子衣裳,掩盖住了少女的身段,脸洗洗干净,看起来倒也算个清秀的小伙子,只是头发没时间处理,看起来还是个小乞丐。
云夫人点点头,拿出一顶带纱的帽子盖在她头上,看到她脑后结块的头发及暗紫的颜色,眸色暗了暗。流了这么多血,竟然一点也没知没觉?
濯纯扭了下身子,刚想出声反抗,被云夫人头顶一个重压,便很没骨气地闷不吭声了。
云夫人拉着她的手臂往楼下走,大厅里熙熙攘攘的。濯纯住过几天的客栈,对这种情况自然司空见惯,眼神到处乱瞟。
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挽着手指,走到门口处,突然与一个白色的身影擦身而过,熟悉的气味立马使她振奋起来。
那是爹爹的味道!大眼睛亮晶晶的,抬头去望,果然见到慕容稹卓绝清泠的身影此刻正站在柜台边,和掌柜说着什么。
濯纯提声便想喊他,声音还没喊出口,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急红了眼眶。
那是爹爹啊,她的爹爹啊!
近在咫尺却不能叫他。
濯纯突然不能讲话急得直跳脚,却原来是被云夫人点了穴道。
云夫人早看到了慕容稹,低着头拽着濯纯疾走。濯纯被拖着往门口走,眼睛还定定地锁在慕容稹身上。
慕容稹似乎也发觉了这边的异样,看到云夫人的时候愣了下,不敢置信地把目光移向她身旁那个带着纱帽,穿着小厮服装的纤细身影,身子一震,下一刻便如鸿雁般掠了过来。
“纯纯!”
说时迟,那时快,王强刚好把马车赶到客栈门口。
云夫人手忙脚乱地把不肯合作的濯纯扔上马车,自己也爬上去,回头朝慕容稹停在门口的马射了一把细针,马儿立马发了狂似地奔走。
没了座骑就如断了慕容稹的一只脚,光靠他的轻功,她估摸着马车还能撑上一会儿。
慕容稹恰好赶到门口,大声喝道:“云葵!你干什么!快放了纯纯!”
云夫人,也便是云葵,此刻倒不急着走了,坐在马车驾位上,嘲讽般狂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慕容稹,或者……我该叫你凤兮?呵——你如今有什么资格叫我放了她?要想她没事,可以,把解药交出来!”
慕容稹眉目一凝。“什么解药?”
当初云葵要害祁雪更,却不料雪更被尹清音救下,而她亦被他废去一身武功,扔到柴房。不知为何,第二天她竟不翼而飞。那时他担心雪更的事便没多加理会,倒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较之于三年前少女的明媚,此刻的云葵有点走到穷途末路的意味,苍白的脸早已看不出当年的青春绝艳,只剩下破败的苍凉。
她听到他疑惑的口气,自嘲地大笑起来。“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夺环龙配,为什么要杀祁雪更?夺环龙配,是因为尹清执和景昀一群人的胁迫。他们逼我吃下毒药,拿我的家族威逼我,我能如何?杀祁雪更只不过是为了得到你。呵——却没想到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你们一群人无聊消遣的游戏!而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一个被耍着玩的傻子!”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凄厉。她原本是个相府的千金大小姐,要什么有什么,无忧无虑。却在那一天,幸福的生活突然灰飞烟灭,父亲因受贿而锒铛入狱,株连九族。也是那时候,她被尹清执看中,走上这条不归路。
呵——说什么只要完成任务,尧皇便能对相府法外施恩。可是当她回到帝都的时候,却只看到一家几十口血淋淋的头颅!
是她活该,当初鬼迷心窍想要对祁雪更下手。可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如此赶尽杀绝!她恨,她恨!
慕容稹似愣住了,似乎也没料到景昀那么个与世无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也会做出这般事来。他一直以为景昀太过干净,却忘了越干净的东西,身后的阴暗可能更加数不清。
景昀不是别人,是景绣堂堂的昀王,先帝最疼爱的第七子,威风凛凛的远征大将。他的手上,能干净到哪儿去?更枉论景尧和尹清音当初为了他造了多少罪孽。
只是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利用一个无辜的人来达到目的,只是为了撮合因故分开的尹清音和雪更。他突然有种体会,尹清音、景昀、景尧、殷殇止之流,都是极其自私护短的人,对自己认可的人可能千百般好,对于其他人,可能根本不放在眼里。
尹清音能万事顺着雪更,毫无顾忌地宠她,大抵也是因为这般吧。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雪更,除了雪更,其他人什么都不是。
他突然有些感伤。
“我不知道……”是啊,他不知道,就算知道又能如何?碰上当初那种情况,他只恨他未赶尽杀绝,否则也不会让濯纯被掳了去。
濯纯见云葵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便掀了纱帽,想从窗户里爬出去,被王强一把给拽了回来,看得慕容稹心口直跳,闷闷地直发慌。“纯纯,小心不要伤着!”
云葵听到他的喊话,突然就不笑了。脸色阴沉,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怎么?心疼了?哈哈哈——没想到慕容稹你,也会为祁雪更之外的人心疼啊。还真是可笑呢。你多少年的守护,却永远也抵不过尹清音一个懒懒的撒娇。所以现在认输了,想要转换目标了?”
慕容稹被云葵的话刺得双眼发红,却辩驳不了什么。“你……!”
濯纯想要呼喊慕容稹,却因为被点了哑穴,只能“啊啊啊”地叫唤着,急得眼泪直掉。
“哼!现在尹清执死了,景昀被景尧护着,祁雪更有尹清音护着,我是奈何不了。不过你……呵呵,倒是被我抓住弱点了。劝你立马把解药准备好,否则,哼,你宝贝女儿的小命,可保不住了!”说到宝贝女儿的时候,云葵的声量陡然放大,带着尖锐的愤懑和嫉妒。
其他人她奈何不得,想把尹清执拉出来鞭尸,也得思量思量贸然闯皇陵的话,被鞭尸的会不会是她自己。至于慕容稹,好不容易找到个弱点,她可得好好利用!
“王强,走!”大喝一声,王强紧紧地抓着马鞭一个挥舞,马匹便如同打了鸡血般飞奔出去,一下窜出去老远。
慕容稹没料到她突然发难,愣神一下,反应过来后急忙提气跟了上去。“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