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马谡的嘴角微微上翘起来。他尽量不动声色地下着指示,想使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自若;不过内心的激动始终还是难以压抑,一想到即将到达的街亭,他的白净脸色就有些微微泛红,双手习惯xing地攥紧了缰绳。
马谡的激动不是没有理由的。长久以来,虽然他一直受到诸葛丞相的格外青睐,但始终不曾单独指挥过一支一线部队。这个缺憾令马谡在蜀汉军界总无法获得与其他将领一样的尊敬。很多人视其为只会对着地图与文书高谈阔论的高级文官,这让以“智将”自居的马谡耿耿于怀。
军队与庙堂不同,它有着自己的一套独特哲学与道德评判。这是个经常要跨越生死的团体,务实的思维模式使得军人们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只会看那个人做过什么,而不是他说过什么。这种评价未必会见诸于正式公文,但其无形的力量在军队中比天子赐予的符节更有影响力。一名没有实绩的军官或许可以在朝廷获得褒奖,但绝不会得到同僚与下层士兵发自内心的尊敬与信赖。而这种信赖在战争中是至关重要的。
马谡对于这一点了解的很清楚,也正因为如此,也让他变得格外地敏感。别人的眼色与窃窃私语总令马谡如芒在背,先主去世前一句“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给他带来的心理yīn影甚至抵消了诸葛丞相的褒奖。马谡是如此迫切地渴望出战的机会,他太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于是他得到了这个机会,因为蜀汉的北伐开始了。
蜀汉的这一次北伐声势惊人,自从先主死以后,蜀汉还从没组织过如此宏大的攻势。甚至追溯到高祖刘邦以后,两川都不曾对中原发动过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诸葛丞相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在为此筹划,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
建兴六年chūn季,蓄势待发的蜀汉jīng锐军团完成了动员,北伐正式开始。近十万名士兵自汉中出发,有如一部jīng密的军事机器,在从祁山到秦岭的漫长战线上有条不紊地展开,缓慢而有秩序地露出锐利的锋芒,直指魏国的陇西地区。“恢复汉室”的梦想,从益州盆地熊熊地燃烧到了雍凉旷野之上。
战事开始进行的非常顺利。赵云、邓芝军团成功地让魏国大将军曹真误判了汉军主攻方向,把他和他的部队吸引到了箕谷一带。而在雍州主战场,汉军的政治攻势与军事压力配合无间,兵不血刃即迫使天水、南安以及安定三郡宣布脱离魏国的统属,向汉军送来了降表。几乎就在一瞬间,陇右地区大部已经被诸葛丞相所控制,震惊的魏军守备部队只能guī缩在上邽、冀城、西县等几个孤立的据点中,等待着中央军团救援。
接下来,就是如何尽快清除魏军在陇西残余防御力量的问题了。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必须控制住街亭,让魏国的支援部队无法及时进入陇西地区。对于究竟派谁去防守这一要地,在统帅部中爆发了一场争论。理所当然的,诸葛丞相提议由他一直看好的马谡去肩负阻援的任务。
这个议案遭到了大多数幕僚的反对。就象马谡自己感觉到的那样,他们对他并不信任:“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应该jiāo给魏延或者吴懿这样经验比较丰富的宿将,而不是一个从来不曾上过战场的参谋。”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尖锐,以至于马谡不需多少dòng察力就能觉察到其中对他的蔑视——甚至有人抬出了先帝的那句评价,暗示诸葛丞相用人之偏。
那次会议中,面对着诸人的争论,马谡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任由周围蜀将的眼光扫在身上;他有些愤怒,又有些沮丧。当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诸葛丞相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他明白如果继续低下头去,机会就会从手中溜走,于是他站了起来。
丞相似乎对刚才的争论没有任何的感想,慈祥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等到诸将的争论暂告平息,他才把头转向马谡,徐徐问道:
“幼常,你能做到么?”
“能!”
马谡大声说道,这是回答丞相,也是回答在场所有的人。丞相点了点头,缓缓从桌前取出一支令箭,放在手里摩挲,仿佛那枚木制的小小令箭有千斤之重。
“魏军在陇西的实力不可小觑,城小坚固,需要文长与子远这样的大将。阻援的任务,只需挡魏军于陇山即可,还不至于动员我军的主力。幼常虽然经验不多,但是跟随我多年,熟读兵法,我觉得他是能够胜任的。”
丞相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说道:
“不把刀放进口袋里,是无法知道它到底有多锋利的。”
诸葛亮用古人的一个比喻结束了这次争论。于是这次军事行动的指挥官人选就这么确定了,没人敢对诸葛丞相的决定多说什么,因为再继续反对就等于是挑战丞相的权威。但反对者们并不心服,甚至有人私下里认为,这是诸葛丞相扶植自己亲信的一种手段;这个说法缺乏足够的证据,但却象一粒种子悄然埋在了每个人心里。
马谡满足地看着同僚们的脸色,那种眼神让很多人不满。按照礼貌,至少马谡也应该表现出一点谦逊或者辞让;但是现在他却把得意之qíng完全表现在脸上,这是对反对者的一种羞rǔ。这是他在军界被孤立的原因之一。
“幼常,街亭虽小,gān系重大,不要让我失望呐。”
丞相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以诸葛亮一向行事稳健的风格来说,象今天这样力排众议的举动可是非常罕见。马谡对于这一点也非常清楚,于是他以同样分量的自信来回应丞相的这种信任。
“请丞相放心,只要我在,街亭就在! ”
丞相听到这句话,露出满意的神色,起身将令箭与符节jiāo给了马谡,然后起身象平时一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正式的军事会议上,这个举动绝不寻常,无言地暗示了丞相对这个决定的坚持,于是在座最顽固的反对者也都闭上了嘴。
唯一令马谡不快的是,随后丞相将裨将军王平任命为他的副将。
就个人感觉而言,马谡实在不喜欢王平这个人。这个人虽然举止稳重,不象一般老兵那样粗豪无忌,但是xing格却很狭隘,猜疑之心特别地重。反对委派马谡去街亭的将领之中,他是其中比较激烈的一个。所以当诸葛丞相宣布他做为马谡的副将时,马谡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屑、震惊以及恼怒,黝黑的脸上写满了轻蔑。
然而,诸葛丞相有他自己的考虑。这一次派遣没有实战经验的马谡前往,实质上是一个赌博:魏国的筹码是整个陇西地区和通往关中的通道,而诸葛丞相的筹码则是十万名蜀军士兵与自己的政治生命,两者之间的胜负将取决于马谡在陇山阻援的表现。
因此,丞相希望能尽量把胜算加大:王平对于雍凉的事务比较熟悉,而且拥有马谡所无法比肩的实战经验。派他做为马谡的副手,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对于这个任命,当事的两方都通过各自的习惯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不仅是私人方面的好恶,从技术的角度来说,马谡看不起王平那种平庸的指挥风格,而王平也对这个参谋出身的书生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