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萧铁奴终于回来了,四百多个人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坐骑的尾巴后面,在大冷的天气中敞开了胸脯喘气,虽然个个累得够呛,但每一个人都极雄壮,也极野蛮!
萧铁奴跳下马来,对折彦冲道:“我就要这些人,其他的,我不管了。”
折彦冲点了点头道:“这些人不要和汉村其他村民杂居了,就住一个新村吧。”
萧铁奴道:“不用!我们村还有不少帐篷,把这些帐篷拖出来,在汉部边缘扎下就行。”
折彦冲道:“你可要好好约束他们,不能让他们干烧杀抢劫的勾当!”
萧铁奴道:“放心,没事的时候我会带他们去打猎牧马,发泄力气。打仗的时候,我保证这些人会冲在最前面!但粮食兵器怕还要村里提供些。”
折彦冲道:“这个自然。”
慢慢的,那些没有被踩死的人都跟了过来,然而却被那四五百人排斥在外,不得已,只好回归到杨开远旗下,人数不足一千,其他人,有些中途死了,也有些中途逃了。但在这种情况下逃走未必就会比留下的人好过――若是遇到女真骑兵,随时会被杀掉。
折彦冲带领大队来和阿骨打会合,把缴获的农具、军械等尽数献上。阿骨打问道:“这是为何?”
折彦冲道:“我部先发攻击,兵力也先疲,所以留下清理战场,由生力军继续追击,并不是为了夺取败敌军资。我们收取的这些东西应该是全军共同的战果,当由国主发给众兵将作为赏赐。”
阿骨打大喜,将折彦冲献上来的东西论功行赏,得到赏赐的人无不盛赞驸马。
阿骨打将其中三成赏赐给折彦冲麾下兵将,折彦冲道:“太多了。我部之功不足得此。”
阿骨打道:“各部都掠夺了不少东西,可没见一人交上来的。其实你就算把东西全部截下,也没人会说什么――汉部军功,完全当得起!”
折彦冲便不再推辞。此时完颜虎临盆将近,折彦冲请先班师,阿骨打允了,折彦冲又说道:“辽人此败,数月之内再难组织大规模的进攻了。我们从起兵以来月月有战事,此刻正好休养生息,只令偏师骚扰辽国边境,蚕食东京州县,便足以拓疆土,扬国威。”
和阿骨打告别之后,行军不到一日,前面飞马来报:“公主生了,母子平安。”
折彦冲一听兴奋得勒马人立,喜得手足无措,那马也因他的胡乱操控而乱嘶乱跑。
曹广弼牵住他马头道:“军马我来带,你先回去吧。”
折彦冲喜道:“好!”他没日没夜地快马急驰,回到汉村却全没半点倦色,杨应麒正从他家里出来,看见他笑道:“来得这么快!”
折彦冲道:“阿虎和孩子都好吗?”
只见完颜虎走到门口来,回答道:“好是好。就是你说话别太大声。还有,把马牵开些,别吓着孩子。”
折彦冲忙跳下来叫道:“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好好坐你的月子!”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坐什么月子!我没你们汉族女子你们娇嫩。我告诉你,我叔母有一次生产完,刚好遇到敌人来袭,她把孩子放下拿着弓箭就出去助战!”
折彦冲抢入房内,杨应麒也不过问战事,微笑着把门带上,来到汉部政务堂,见杨朴正皱着眉头,杨应麒笑道:“‘十里之地,千户之邑’,也会难倒你不成?”
杨朴抬起头来,说道:“手底无人可用,自然忙乱。”
杨应麒笑道:“这话说小声点。若让胡茂他们听见,又要闹别扭了。”
杨朴道:“前方来报,此次战俘共五千余人,其中一千多人编入行伍,另外还有三千多人,安置起来却也不易。”
杨应麒道:“那一千多个不会说汉话的,可以拿来和女真人交换汉俘用。剩下两千人,都发去种田去。所谓春种秋收,这些人来得正是时候!”
杨朴沉吟道:“如今荒地渐开渐多,务农者已逾千人。我们以合作制组织人手,以雇佣制计劳发食,暂时来说没有问题,但这不是长远之计。若要久安,莫若把这些田计口分发,我们只收取赋税――田归各人,则这些人便能成为有产之家。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杨应麒闻言笑道:“分田?哈哈,这田我说什么也不会分的。”
杨朴诧异道:“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现在还不到久安的时候,会宁也非我等久安之地。”
杨朴恍然大悟,心道:“亏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论到谋虑之深远却远不及这十几岁的少年!”他可不知道杨应麒的心理年龄和他的外表绝不相称!
第三日,萧铁奴到了,后面是曹广弼,杨开远则要到第四天才到达。
杨朴来了以后,杨应麒便把庶政都交割给他,全面放权。不过杨应麒冷眼旁观,发现杨朴其实对政务也非十分精擅,心道:“治理一州一县还是难不倒他的。不过以此为上限却又委屈了他。他最出色的才能,或在于参谋政略。”
曹广弼和杨应麒说了萧铁奴部勒异族勇士的事情,杨应麒道:“我们身在塞外,迟早要有这样一支人马的。唉,眼见人口渐繁,胡风渐炽,对我军战力提升是很好的。只是若再无人文杰士加入,汉部胡化将是迟早的事情。”
杨开远道:“有我们在,当不至于吧。”
杨应麒道:“军事上的训练旬月间或可见效――只要能激发他们的勇气,教育他们懂得令行禁止。但文化与风俗的陶熏却非十年之功,这些东西顽强得让人难以想象。我们几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在胡种居多的情况下,纵然我们付出毕生的努力,到头来最多也就是一个秦始皇治下的军政社会。”
忽然听一个人嘻嘻笑道:“若能建立像秦始皇那样的功业,又有什么不好?”
杨应麒顺口道:“在一千年前他自然是了不起的。但现在让天下再如秦治,那是活回去了!”愣了一下,惊喜道:“欧阳!是你么?你回来了!”
欧阳适走了过来,笑着对杨应麒道:“你才听出来啊。”
杨应麒问道:“你怎么才来!辽京那边可是有什么阻滞?”
欧阳适摇头道:“不是。其实我离开辽京有一段时间了。这一个多月来,我是跑到海边去了。”
“海边?”
欧阳适道:“我在辽中京遇到一个货贩子――这人是我在东海时的故人,因此打听到了家族的一些事情。”
杨应麒道:“所以你就跑去了?和你家族联系上没有?”
欧阳适微笑道:“只见到我家一个管事。我让他带信给我叔叔,告诉他我们的近况。应麒,你说我们能否把势力延伸到海边去?”
杨应麒沉吟道:“现在我们和女真人交好,或许可以和东海女真沟通。不过那也不是长远之道。若要在海上有所发展,除非把我们的势力拓展到辽东半岛。”
欧阳适兴奋了一下,随即摇头道:“黄龙府以南是大辽精华所在。欲得辽东,如割大辽一股。只怕没那么容易。”
曹广弼也道:“最近我们连战连胜,一来是背家而战,二来因为地形熟悉,占据了地利,三来也是辽国连连失策所至。但辽人要是清醒过来,只要出来一个能人主持,局面只怕便大大不同。契丹兵甲百万,金军连我们算上也不过两万人。他们死上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口都无所谓,但女真人只要一个不慎,立即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能人!当今辽主若能识别能人庸才、忠臣奸臣,还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么?大厦之倾,通常不是被外人推倒,而是其内的栋梁被蛀虫蛀得百孔千疮!辽主登基已有十余年,所谓积重难返,你认为他真能忽然间像禅宗高僧那样大彻大悟不成?”
曹广弼闻言深深一叹。他的叹息倒不是因为契丹,而是因为大宋!
时日匆匆,转眼二月。阿骨打班师回会宁时,汉部诸村已经基本安定。
折彦冲携妻子出迎,阿骨打问完颜虎道:“你生下那虎崽子身子雄壮不?”只因阿骨打这句话,折彦冲的大儿子便有了个小名,唤作“折小虎”。
完颜虎回答道:“壮得很,过个十年,就能跟叔叔你杀敌去!”
阿骨打闻言大笑。
接下来的日子,辽金之间便进入短暂的和平。杨应麒杨朴管经济政务,曹萧二人主练兵,杨开远、阿鲁蛮为狄、曹两人副手。曹广弼本有家学,这两年来千里奔战,以实战验证所学,又有高朋良友在旁切磋,兵学越来越见精密。萧铁奴带兵,如虎驱狼,无曹广弼之法度,却能激发那些蛮族的天生勇猛。杨开远和阿鲁蛮在旁协助,能耐也日有所进。
这段时间里,几个年轻人最见清闲的反而是折彦冲和杨应麒。折彦冲整天陪着妻子弄儿为乐,对汉部的事情半点不理。杨应麒号称总揽汉部内政,其实则是把庶政全部抛给杨朴,每天就带着完颜宗宪等小孩子去钓鱼。
两个月后,两个欧阳氏族人竟然跋山涉水来到会宁。欧阳一族造船之术十分精湛,但苦无一个大后方,又无政治势力支持,多年来发展大受限制。因此听说欧阳适的情况后大感兴趣。
欧阳适带了族人来见杨应麒,杨应麒早听欧阳适说如今欧阳家当家的是他堂叔欧阳济,眼前这两个,一个是欧阳济的弟弟欧阳泷,一个是欧阳适的堂兄欧阳运。欧阳家对汉部本来是抱着“前来援助、互相利用”的心态,但欧阳泷、欧阳运两人登岸以后,一路听说金军的兵威,敬畏之心渐生。来到汉村见到欧阳适时,两人已不敢以叔父和堂兄的身份相压了。
欧阳适指着杨应麒道:“这位便是我们汉部的‘幕后之手’,杨应麒将军。大金皇帝对我汉部折将军言听计从,折将军则对杨将军言听计从。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他。”
杨应麒看了欧阳适一眼,只见他脸上一点嬉皮笑脸都没有,心道:“这两人是欧阳的族人,但他这样说话,明显是和我这结拜兄弟的关系亲过他和族人的关系。看来他和欧阳家族之间有些微妙――难道当初他是被族人排挤出来的?”
所有初次见到杨应麒的人,反应几乎都只有一种,那就是吃惊!欧阳和欧阳运听了欧阳适的介绍无不讶异:这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周围还围着些比他还小的孩童,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能影响辽金国运的幕后人物?无论如何也令人难以置信!
杨应麒看见两人的眼光,当即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他也不多说,拿起鱼杆在河滩的沙地上画了一个粗略的海陆图。欧阳运叔侄一见之下心中均想:“这是什么?”
欧阳泷见识较广,见了高丽半岛、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的形状,惊叫道:“这是东海海图么?”
杨应麒淡淡道:“这么简单一个图案,算不得海图,意思意思罢了。这沙地上也画不了太详尽的东西。”指着日本列岛道:“倭国去过么?”
欧阳泷和欧阳运都点了点头。
杨应麒又问道:“流求去过么?”
两人又点了点头。
杨应麒将这副简图抹了,又画了一副南海沿岸的简图。指着东南半岛问道:“占城去过么?三佛齐去过么?”
欧阳运摇了摇头,而欧阳泷见杨应麒身处北疆内陆,居然连这两个地方都知道,看了欧阳适一眼,欧阳适道:“别看着我,不是我跟他说的。他知道的东西,比三叔还多呢。”欧阳适说的三叔就是欧阳家的族长欧阳济。
说杨应麒对海外的事情知道得比欧阳济还多,欧阳泷打死也可不信,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占城我去过,三佛齐则不曾,但我当家去过。”
杨应麒道:“你们当家最远去到哪里?”
欧阳泷道:“也就是三佛齐了。”三佛齐远在海外万里,在当时来说已是极远的地方,欧阳家对自己的海外见识因此也颇为自傲。
谁知道杨应麒却道:“若只到过三佛齐,那蒲甘、天竺想来是没去过了。大食更不用说了。”
欧阳泷惊道:“你也知道海路能到天竺、大食!”
杨应麒道:“自然知道。”说着把南海的图抹了,画了一副印度洋沿岸的简图。又跟他谈论些天竺、大食的物产,无不略中。
欧阳泷听杨应麒所画所言,和自己听过的一些传闻暗合,心中暗暗吃惊:“看来这副海图不是他凭空捏造的。这些事情只怕欧阳适也不知道!这人年纪小小,竟然懂得比我们还多!欧阳适说他是女真人的幕后人物,看来不假!”
他正自沉吟,杨应麒忽然问道:“你们叔侄两个,会造江船不会?”
卷三 裂土之谋 第三十章 新编胡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