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华元一六九三年,大汉皇帝折彦冲的病情仍未转好,两位皇子至今下落不明。北国关于南征、关于囚君的流言越来越盛,不过,第二次全国性的元国民代表大会还是如期召开。
在过去的半年里,汉宋终于达成了和议,种去病派军进驻“南北共管”的开封府,二十年来一直被几大势力交替占据的汴梁此刻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种去病进城之后完全找不到这座东方梦幻都会留在脑海中的印象。不过,根据汉宋协议,这座共管之城在今后将成为汉宋之间最大的陆上榷场,可以预见,作为南北货物的集散地,多年来不断走下坡路的汴梁势将触底反弹,再次焕发生机。
大汉建都后的第二次全国性元国民会议召开时,东北和流求地区已经有许多年不知战争为何物,漠南地区、山东地区、河北地区和西北地区在西夏平定以后虽有数惊却无一险,河东地区去年所遭受的战祸持续时间不长,造成的损失也没有伤到根本。由于几大产粮区的农时没有因战祸而耽误,大汉境内已经大范围地解决了温饱问题,在此基础上,塘沽、流求、津门、长安、兰州等局部地区更是一跃成为当时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区域。一旦国家重新进入和平,所有外省地区便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繁荣景象。
与外省地区相比,反而是京畿地区充满了变数。各地代表轻裘快马走进这座分明还不到十岁的大都时,却发现满城弥漫在都城上空的是和外省歌舞生平背道而驰的紧张气氛。一些新代表不明白,大汉的经济情况分明转好了,民生状况比之五年之前也大有改善,对外的强硬姿态与有效手段更让国民在安生之余能分享国家的自豪,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部分人对当今执政的怀疑与不满。
不过,站在漩涡中心的杨应麒却没有因为这些怀疑与不满而退缩,而是作为国家的代元首继续推行各项改革。
在军事上,枢密院在平叛战争的基础上整编旧伍、训练新军,继续加强枢密院对各路大军的控制,重新调整各军将帅在训练、指挥和后勤上的职责,彻底结束大汉建国初期那种部分将帅军、政、财一把抓的现象,将境内大部分的兵力纳入以中央军为模式的国家军事体系。
在行政上,杨朴在杨应麒的支持下加大了打击贪官污吏的力度,汉政权的行政改革与司法改革依照循序渐进的理念,在进入榆关之后先对河北东路、山东地区以及长安太原等中心都会进行整改,而河东路除太原之外的其它地区,西北除长安之外的其它地区,以及河北西路、云中等地区则在刚刚并入大汉版图的前三年内政制大体不变,三年以后次序向河北、山东看齐,南征期间改革的进度曾有过将近一年的停顿,杨应麒执政以后重新推行,到了这次元国民代表大会召开之时,大汉境内除了漠北之外的绝大部分州县基本上都确立了新式的行政体系与司法体系。
在军事改革与行政改革中,教育的力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二十多年来在大汉政权的支持与鼓励下,境内学校林立,每得一州一县都必设立官学,而私学之数量又必是官学数量的数倍。到了南征前夕,河北、山东、辽南、河东与陕东地区基本上每乡每里都有了学堂,而京师、塘沽、津门、登州、太原、长安等中心城市以及泰山、蓬莱、王屋等名山的教育则更加发达。杨应麒执政以后相府又颁布法令,确定一套统一的考核制度,将境内的官私学堂整合起来。而这些学堂培养的大批学生则成为行政改革与军事改革中用以替换旧人的新血。
可以说,杨应麒执政后是在原来十几二十年沉淀的基础上对大汉的军事、政治、司法做了是一次很大的整改,虽然从他成为执政开始到这次元国民会议的召开为时不长,中间还有一段萧字旗叛乱的插曲,但大汉的行政面貌和军队面貌却在短短一两年中焕然一新,得益于军事上的胜利与政治上的稳定,加上与汉宋重开榷场所带来的井喷性贸易量与南洋香料航线的重划格局,大汉境内几座重要城市展现出来的行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好。因此,尽管华元一六九二年是南征结束后的第一年,年中又爆发过一场内战,但这一年年底大汉的财政收入还是达到了历史的高度,加上南宋交纳上来的岁币,不仅让杨应麒手里有了继续推行行政改革、军事改革的资本,而且让他有信心提前展开对漠南漠北、甘陇西域、东海南洋的移民计划,尤其是漠北与甘陇,由于在过去几年的战争中损失了大量的人口,正需要由人口剩余的汉地对之进行迁移填补。
有人欢乐有人忧。
和汉廷财政形势大好相比,南宋朝廷这一年的财政却在商业税收大幅度增加的情况下仍然拮据异常。对赵构来说,彻底结束这场南北大战的代价实在有点大。在经济上,一口气拿出三年的岁币几乎让他破产,最后还幸亏是秦桧从杨应麒那里争取到了恩典,暂时只交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等两年之后加息偿还。而在军事上他虽然也和杨应麒一般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但北朝平萧字旗之叛是拨乱反正,让大汉的军事系统在思想层面走上了统一的正轨,而南朝杀岳飞却令强硬派武人心灰意冷,使南宋在抗金过程中培养起来的尚武精神逐步沦丧。所以双方虽然都失去了一个震慑天下的番号,但产生的结果却截然不同。但赵构却没有后悔,在他心中,防内比防外更难也更重!相反,北朝萧字旗的叛乱让他看到了武人的危险性,让他更加坚定压制军阀的决心。赵构太需要时间来加强对国家内部的统治了,为了这一点,哪怕要他在给杨应麒的信中要以“臣赵构上大汉杨执政书”作为抬头也在所不惜!
不过最忧的还不是赵构,毕竟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大汉境内的一些人却是在杨应麒的专制之下丧失了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荣誉、他们的希望!
大汉经济繁荣的大背景下也有像陈家、欧阳家这样的亏蚀者,甚至有人在这段期间彻底破产。行政改革也不是给所有人都带来利益,一条街欢笑的同时通常是数家在痛哭,一城欢呼的同时通常是一群人在暗中嫉恨。如果说行政改革中失势的文官只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那么在军事改革中被淘汰的武夫就几乎是公开叫骂!和北宋初年赵匡胤的军事改革不同,自建国以来就一直在打仗的大汉几乎没有弱兵弱将的问题,所以杨应麒的这次军事改革的主要目标不是老弱病残,反而是那些精力过分旺盛又不能守规矩的骄兵悍将。在枢密院的分化处置过程中,这些人经过重新训练后或被纳入新军,或被安置于边陲,部分难以守法甚至罔顾法纪者则被流放到漠北之北、南洋之南。
如果折彦冲仍在,如果推行这项军事改革的是曹广弼或者杨开远,那这些武夫也许还能勉强压下心中不忿,但如今在枢密院“指手画脚”的却是一个被他们视为书生的杨应麒,这叫他们如何服气?有多大的压迫就有多强的反抗!在这一年开春的第一个月,河东、陕西、漠南、云中和东海竟然相继爆发了十几起武人暴动,不过河东、陕西和云中的暴动影响力都难以跨出一县之范围,全都因为缺乏后续力量和民间基础而被迅速镇压。唯有漠南和东海的暴乱分别演变成了一定规模的马贼与海盗,至少在这次元国民会议召开之前,枢密院仍然没能制定出对付这一南一北两种流寇的有效手段。
不过,这些不满与骚乱在现阶段看来仍是癣疖之疾,华元一六九三年的这次元国民代表大会召开之际,四岳殿依然充满了和谐与喜庆。
和谐的,是杨执政关于由公主暂代太子执政位置以及增设两位执政的提议,果然毫无意外地全票通过了!虽然在提名的时候,杨开远元帅竟然把韩昉列入其中让杨执政看起来像是在皱眉,但最后的结果表明大汉的上层还是相当团结的,大家的意见是统一的——五个候选人当中韩昉一票也没捞着,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杨朴、陈正汇、刘锜和种去病,并最后由杨朴和刘锜一文一武成功当选!
喜庆的,是大会结束以后传出消息:公主也要大婚了!而驸马爷就是林舆。
“大喜啊!大喜啊!”许多人欢呼着的同时心里也在念叨着:咱们这位大龄公主,总算是嫁出去了。至于这件婚事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
一场盛宴就这样在兴奋中开场,在和谐中进行,在喜庆中结束。不过,出于某种考虑,杨应麒并没有特地留下代表们来喝林舆的喜酒,婚礼被安排在大部分代表返回之后。
进京,串门,讨论,投票,庆祝,回乡……
这一切仿佛是由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指挥着,至于真正的决策,大部分在会议召开之前就磋商好了。核心领导层的意志依然很艺术地控制着这一切,代表们似乎乐于这种安排,而民众也都很享受汉政权的这种务实的政治。
林舆和折雅琪成婚那天,京城够资格的人物都到场来贺了,甚至连韩昉也来了。唯一令人叹息的是,大汉皇帝折彦冲没能出席。不过杨应麒在感伤之余还是显得很高兴,罕有地多喝了两杯,不过在众人眼中,今日之杨应麒已非昔日之杨应麒,大家觉得执政大人虽在醉态当中,眼睛里却仍有与众不同的威严,所以都干笑着相陪,最后还是在杨开远的暗示下,新郎官上前相劝,将他搀扶了进去,宴会才宣告结束。
杨应麒回到房间之后便推林舆道:“行了行了,你扶我干什么!快洞房去。”
赵橘儿在一旁听见忍不住掩嘴偷笑,林舆对赵橘儿道:“姨,今晚我来伺候他。”赵橘儿点了点头,便推说要去拿醒酒汤。林舆帮父亲脱了鞋袜,扶他上床,杨应麒笑道:“新郎官,快去找新娘吧!你是娶老婆,又不是嫁人!虽然是做了驸马,可又不用住进宫里去!你老子虽然号称老麒麟,其实还不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还怕‘子欲养而亲不待’不成?”
林舆笑道:“咱们爷儿俩日子固然长,但我和公主的日子更长,所以也不用急着洞房。”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说得好!我这一辈子,算来差点就完满了。有子如此,有妻如此,有国如此……”说到这里忽然眼睛眨了两下,眼帘拦住了一层晶莹道:“就是兄弟们还没一个白头就已经不全了……唉,唉,唉——”
林舆敛了笑容,道:“爹,过去了的事情,就别想了。免得伤了身子。”
“嗯,不错,不错!”杨应麒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兴奋:“大哥虽然现在狂不知人事,二哥五哥又已经逝世,不过他们如果看到今日的局面也一定会感到安慰的!”
林舆随口道:“那六伯呢……”话才出口便后悔了。
“老六啊……”杨应麒望向虚幻处,好像萧铁奴就站在那里一样:“是他自己要打的,我没办法!不过,现在他看到萧骏这么有出息,或者也会很欣慰吧。”
“萧骏?”林舆奇道:“萧骏怎么了?”
“他多半是把耶律大石给打败了。”杨应麒含笑道:“现在他大概还在继续西进的路上。前几天枢密院才收到他战事汇报,说西线多吃紧多吃紧,问我们要钱要人。哈哈,哈哈,好孩子啊!好孩子!舆儿,你可猜得出他是在作什么打算么?”
林舆想了想,说道:“我看战事也许吃紧,但形势未必不利,要真吃不消说不定他就退回来了。现在要钱要人,多半是为了继续西进,甚至……甚至是想在域外立国!”
杨应麒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多半是这样。”
林舆问道:“那爹爹给不给他钱、人?”
“给!当然给!”杨应麒笑道:“现在咱们形势好,可以给他一点支持的。我还给他制了一面极大的狼头狮子旗,算是叔叔给侄儿的礼物!”
林舆道:“可爹爹不怕将来养成外患么?虽然六叔对大汉是反叛,但在萧骏那里……也许他将我们看作杀父仇人也说不定。”
“呵呵,不怕,不怕。”杨应麒道:“有边患,不一定是坏事。问题是要控制得住。萧骏若在漠北游荡,哪怕只剩下几千人,久而久之也可能会养成大患。现在他去到河中地区,就算让他把大食诸国都灭了,兼备了波斯之马与河中之粮,再要越过天山大漠而东侵也断断没有成功的可能!我不知道他是否恨我,就算他真的很恨我,这里也毕竟是他的故国,等将来我死了,他多半也会放下的。”
林舆听到一个死字心中害怕,忙道:“爹!你长命百岁!”
“哈哈,长命百岁么?”杨应麒瞪着床顶说:“活那么长干什么!再有个三十年就够了,十五年让我治理好这个国家,十五年让我安养晚岁,够了,够了。”
林舆听得呆了,喃喃道:“十五年……十五年……太长了……”
杨应麒一愣,道:“太长?”
“嗯。”林舆道:“我怕十五年后,你都变成皇帝了。”
杨应麒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皇帝?哈哈,我才不做呢!”
林舆道:“可是万一到时候我或者我那两个弟弟想做太子,那怎么办?”
杨应麒第三次听得愣住了,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
林舆道:“爹,你从掌控汉部内政开始到现在掌控国家,都有二十多年了。再过十五年,我怕整个大汉就会变成你的筋骨,你的脉络,你的血肉!我怕到时候你收不了手了!”
“不会,不会!”杨应麒道:“我清醒得很呢!我有计划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林舆又道:“可是爹爹,你难道没听外面的人怎么议论你么?你当执政这才不到三年啊!人家都已经怀疑你要做皇帝了!现在还相信你的,也只有皇后、三伯和我们几个了。就连四叔都在背后抱怨你太过专断呢!这次元国民会议三伯会提出韩昉来,虽然他没有坚持到底,但其实也是一种表态啊。”
杨应麒不屑道:“外面的人,理他们做什么!那不过是聚集在京师的一班满腹牢骚者罢了!你三伯这次是糊涂了!我知道他没安坏心,可未免太小看我了!至于你四叔,不说也罢!华夏的国运颠簸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开始走上正道,我不会为了一些人的怀疑和另外一些人的牢骚就放手的!我答应过大哥,也答应过自己:一定不会让这个国家再次脱轨!舆儿,那些个闲言闲语你不用理会!这两年都是我管得太松了,天下好的、坏的,有居心的、没脑子的,全都往都城挤,这才弄得京师乌烟瘴气!等你和雅琪成婚之后,尽管到京师以外的地方走走!看看老百姓过的日子比十年之前如何,比五年之前如何,比三年之前如何,就知道谁对谁错了!你去问问他们,就知道他们支持谁!”
“他们当然会支持你!你也确实很对!”林舆道:“现在不但权力,连道理也都在你这一边!”
“这不就得了?”杨应麒道:“舆儿,我和你六伯不同,跟着我的这些人,心里都是有是非的。如果我做错了,他们会纠正我的。”
“现在自然是这样。”林舆道:“可万一有一天他们不敢纠正你呢?或者有一天你听不进去他们的忠言了呢?甚至有一天你根本就不用顾忌他们的纠正和弹劾了呢?爹爹,你现在对大汉的控制力其实已比大伯全盛之时还要强了!你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名分罢了。我看也不用十五年,再过个五年,到时候就算大伯清醒或者允武回来,恐怕大家也不会希望你交出权力了,甚至还会有人请求你登基——爹爹,那时候你是登基,还是不登基?”
杨应麒这时已经半眯着眼睛,斜扫了林舆一眼,微微摇头道:“你啊,想太多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想睡觉了。
林舆摇了摇他道:“爹,别等十五年了。把时间缩短一点,好吗?”
杨应麒抬了抬眼皮,微笑着骂道:“乳臭小子,尽知道胡说八道。我说十五年,那是胸中有一整套的计划。等这套计划完整展开了,那我们大汉,不!整个华夏的根基也就坚如磐石了!到时候有没有我就都无所谓了!但现在还不行,现在国家的根基、体制都还没稳下来呢!这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市场上买菜,哪能缩短一点、加长一点的讨价还价!”
林舆还要说话,杨应麒已经转过身去,头朝里面挥了挥手道:“快洞房去吧。你媳妇等着你呢!”
林舆一时不愿离开,过了一会便听见杨应麒微微的鼾声,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说你不想做皇帝,我也不想做太子……”说完才掉头出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新娘子已在房间里等得久了。丫鬟侍婢见他回来,或叫公子,或叫驸马,笑着闹着,识趣地离开了。林舆也不看花烛,也不把酒杯,却在洞房中来来回回地踱步绕圈,一边踱步一边喃喃道:“怎么办……带着她?还是不带着她?带着她会大乱的……可是不带着……这……”
忽然窗边轻轻地响了两下,林舆闩了门,来到窗边轻声问:“谁?”
门外的人小声道:“是属下!”
林舆这才将窗打开一线,这扇窗的外头是一个花园,服侍他们夫妇的下人、侍从全呆在别处,花园中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作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月光下看这男子的容颜,竟然是王佐!林舆却似乎早知道他要来,也不废话,直接问:“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好了。”王佐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属下刚刚收到一个风声,似乎有人准备刺杀执政大人。”
林舆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问道:“是韩昉、刘萼的人么?”
“应该不是。”王佐道:“这群人好像认定了皇帝陛下和太子都是让执政大人给害了,说要为皇帝陛下和太子报仇。他们以为我们会因为岳帅的事而恨执政,所以也来联系过我们,我们说事关重大需要商议,也还没回绝。因他们中有一两个人在言谈中说及韩昉,我们事后揣摩他们的言语,似乎韩昉认为暗杀杨执政于事无补而拒绝了他们,但他们却道韩昉怕死。我们因此知道不是韩昉,刘萼的人。”
林舆点了点头道:“听来这群人鲁莽无谋,确实也不像韩昉、刘萼的作风,多半是军方的人,或者是六伯的旧部。”
王佐问道:“要不要我们派人假意答应,潜伏其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不用。”林舆道:“这群人如此作风,岂能成事?我估计这事定瞒不过我爹爹。若为万全计,回头我知会他一声就好了。再者,我当初邀你们来只是景仰你们的为人,希望与你们把酒论诗、对月抚琴,你们肯帮我处理一些琐事便算是看得起我了。至于这等潜伏反骨之事,你们若是参与了,恐怕会坏了岳幕群英的名头。”
王佐欣然道:“多谢当家顾全。”
林舆望了望天色道:“好了,你先走吧,莫被人看见了。我老爹现在虽然睡着了,可他的耳目可厉害得很呢。等四更时分我自会来与你会合。”
王佐微微点头,一闪身便隐入黑暗之中。林舆关上了窗户,走到折雅琪面前,踌躇再三,却不知该怎么说,忽然听折雅琪道:“你要走么?”
林舆怔住了,良久才道:“嗯。我留在这里,浑身都不自在。而且……唉,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折雅琪又问:“那你会带我走么……就像……就像我哥哥带我嫂嫂一起走一样……”
“不,不行……”林舆道:“若是你走了,一来我怕京师会大乱,二来……二来皇后可怎么办啊?”
折雅琪一听,忍不住抽泣起来,她抽泣虽轻,但林舆慌了,道:“你,你别哭……”折雅琪伸手在盖头下抹了眼泪,说道:“那你是认我作你的妻子不?”
林舆忙道:“当然!咱们天地都拜了,当然是夫妻。我……其实我不是想避开你的。但你也知道,咱们俩的父母太麻烦了!我……”又说不下去了。
折雅琪低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娘是希望我开心,而七叔,他是希望我娘能开心……”
林舆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要不是他们这么热心,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反而会更顺利些呢。”
“你是说……”折雅琪道:“你是说如果没有他们的事情,你会喜欢我?”
“嗯。”林舆道:“应该会吧。”
过了好久,好久,林舆忽然见一滴滴的水珠滴落在折雅琪手上、衣服上,知道是泪,吓得道:“你怎么又哭了?这……我说错话了吗?唉,我……”
“不——”折雅琪哽咽道:“我是开心……”又道:“那你还会回来不?”
林舆毫不犹豫道:“会!当然会!”
折雅琪又问:“什么时候?”
林舆拍着脑袋,说道:“等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被人利用的时候,我就回来!”
折雅琪低了低头,不再说话,花烛渐成灰烬,林舆看看滴漏,说道:“我得走了。”折雅琪问:“要我帮你什么么?”
林舆想了想道:“你帮我拖着,如果能拖到明天中午,那我爹就再别想拿住我了。”
折雅琪点了点头,林舆将面向花园那扇窗户打开一线,看看外头没人,就要出去,一只脚才伸到窗外,忽然被人扯住了,回头一看却是新娘子跑过来拉住自己,忙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折雅琪低声道:“你还没给我掀盖头呢。”
林舆一拍额头道:“看我糊涂的!”伸手将折雅琪的盖头掀了。
作为折彦冲和完颜虎的女儿,折雅琪不但身材高大,而且面容也并无半分娇俏,脸盘显得较大,五官虽然端正,但作为女子鼻子稍嫌太挺,嘴唇又太厚,皮肤亦不够细腻。完颜虎又不擅打扮,虽然这次给新娘子化妆动手的不是她,但作为母亲总忍不住要过问的,在她的指导下折雅琪这妆不免化得太浓了。加上方才流了几次泪,冲得胭脂水粉七纵八横,这副形象实在有些不堪,然而林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也不见怪,笑了一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道:“等我。”便跳了出去。
折雅琪站在窗口,看着丈夫蹑手蹑脚闪到墙边,鼠顾左右,搬开墙角一个花盆,露出一个狗洞,朝自己这边笑了笑便趴下来爬了过去,跟着从洞里伸过手来将花盆挪回原位。看着他这狼狈状,折雅琪忍不住一笑,眼睛沉浸在幸福中,嘴角却带着担忧。
“他不会骗我的……一定不会!”
对着明月,折雅琪如此告诉自己。
林舆成亲的第二天,赵橘儿一早就到护国寺祈福,为丈夫,也为家。出门时她发现护卫比平常多了,有些不解地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杨应麒当时虽然回答说没事,但赵橘儿还是留了心,出门后再问卫队首领,那首领一开始不肯说,经不住赵橘儿再三盘问,终于开了口,告诉赵橘儿:“昨晚好像收到了消息,说京师有一群人意图不轨,要谋害执政。所以增加了护卫。夫人放心好了,这事我们早有防备,那帮人成不了事的。”
赵橘儿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但到了菩萨面前时却也将这件事情无声地列入祷告之中,默默念道:“菩萨,相公最近变得比较刚断,可那也是不得已。他以前还可以依靠大伯,可以推卸责任,可以做一个没有恶名的宰相,可是现在大伯倒下了,这个国家还得有个人撑着!他由过去的依靠别人变成了别人的依靠。一些以前他可以避开的恶事,现在也避不开了。作为皇家子女,我知道彻头彻尾的善良是只有闺阁中不问世事的小女子心中才有的,他们是男人,他们有必须做的事情。菩萨,他不是一个狠心肠的人,可是菩萨,你智慧无量,应该知道他是没有办法。以前威严的事情可以由大伯去办,狠辣的声名可以由六伯去背负,可是现在,他却必须把威严与狠辣连同狡黠一起承担起来。他是一个人在做着兄弟几个人的事情啊!”
赵橘儿燃了三块香料,磕头,然后接着祈祷:“菩萨,我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斗争,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惨变,所以我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一手在抓紧权力,一手在用这个权力造福于民。本来他们兄弟几个是有共识的,知道抓紧权力是手段而造福于民是目的,因为要造福于民手中必须有权力。但最近三伯他们好像有些担心,大概是担心他会把造福于民当作手段而把抓紧权力当作目的——三伯有理由这样担心的,因为古往今来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可我相信他不是。我相信他没有变,也不会变!菩萨,我相信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是装着百姓的!如果我所相信的是事实的话,那么菩萨,请你看在他的目的份上,宽恕他的手段。请你保佑他。”
第三次燃了香以后,赵橘儿再次俯身磕头,祈祷道:“菩萨,请你保佑他。其实,我觉得他是那种很会治理国家,却不大会争权夺利的人。不是说他不懂得争权夺利,而是说他的本性很不喜欢。我在他身边看得很清楚,每次他在国事上赢了以后总会很兴奋,但最近在权力斗争中胜利之后他却总会不经意地露出一种恶心的表情。他现在很累,很累,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累过。现在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在以前,国事顺利的时候他总是能睡得很甜的,只是国事不顺的时候才失眠。但是现在,国事分明很顺利啊,虽然潜伏着一些危机,但他也说过,那些危害不了国家的根本。我曾听他说现在国家的局势是前所未有的好,可他为什么睡不着觉呢?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太累了。我感觉他是在做一个和他的本性背道而驰的人。以前不管公务有多忙,在吃饭的时候,在睡觉之前,他也总会有些玩笑和我说说,那些玩笑除了让我开心之外也让我感到安心,因为我觉得还能开玩笑的相公不管有多疲倦,内心也是温暖的,是明亮的。可是现在,他好久没和我开玩笑了,吃饭时也在考虑事情,睡觉时也皱着眉。菩萨,看着他这样我心里很难过,可我又没什么法子——那不是言语所能劝解的,那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所以菩萨,求你,无论如何帮帮他,让他晚上有个好觉睡。请你一定要保佑他!”
赵橘儿在护国寺做完祈祷之后,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才进门,便见许多侍从神色慌张地奔走忙乱,她一打听才知道出了大事:昨天才成亲的林舆竟然失踪了!
赵橘儿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随即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不过她第一担忧的不是林舆也不是国事,而是杨应麒的身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作为杨应麒的妻子,赵橘儿深知林舆在杨应麒心中的地位,更知道林舆在杨应麒精神世界里的作用!有很多的话,杨应麒只有当着林舆的面才会说,而赵橘儿知道这样一个倾诉对象对杨应麒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她匆匆忙忙地赶去见丈夫,还没进屋,就听见杨应麒那怒不可遏的吼声——这吼声说明情况比赵橘儿预想中还要严重!
“无论如何!都要把这畜生给我找回来!”
唉,他居然会连坐都坐不住,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赵橘儿还是试着上前安抚他,让他不要太激动:“舆儿就是这样贪玩的!他虽然二十有余了,可其实还很孩子气呢。”
但是杨应麒却半点不为赵橘儿这口不对心的话所迷惑,冷笑着道:“贪玩!他哪里是贪玩!逃走的时机,逃走的路线,逃走的利害——他都是盘算好了的!他昨晚不进洞房却呆在我房里干什么?他就是在和我诀别!他是这辈子不打算再见我了!”
杨应麒的怒吼声让赵橘儿感到害怕,她不是害怕丈夫的怒气,而是感应到了丈夫的恐惧——隐藏在怒吼下面的恐惧!赵橘儿知道,自己的丈夫也许连折彦冲也不害怕,连阿骨打也不害怕,可是他却会害怕失去亲人——他已经失去了好几个兄弟了,不能再失去儿子!
其实,赵橘儿凭着自己对林舆以及对局势的认识,也觉得杨应麒的话很有道理,林舆也许真的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不过,她还是含笑对丈夫说:“相公,你胡说什么!舆儿怎么会这么做!我看他多半是和雅琪公主闹别扭,小两口洞房里就闹了起来,所以……”
“没这事!”杨应麒怒道:“雅琪在帮他说话呢!也不知道她被这臭小子灌了什么迷汤!竟然帮着他欺瞒我!我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畜生!不管对国家还是对妻子,都一点担待也没有!他还算男人吗?若是找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赵橘儿忙劝他先消消气,道:“你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别忘了他是林家的当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杨应麒眼睛一亮,大声叫道:“不错!不错!”他之前虽然想到了林家的产业和钱庄,但也只是派属下去那里找人,这时却传令道:“来啊!找一队兵马,去将林家在京师的钱庄给我围了!这臭小子要是今天不出现,那我就把他在京师的钱庄给拆了!明天不出现我就把他在塘沽的钱庄封了!后天还不出现,我就让林家钱庄从大汉彻底消失!”
几个属吏听了这个命令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向赵橘儿——他们向赵橘儿求援不是因为赵橘儿平常有干涉公事的习惯,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事更像是执政大人的家务事。
赵橘儿见到杨应麒气急败坏的样子先是好笑,随即有些害怕,忙劝道:“你莫要胡来,虽然那是你儿子,但林家钱庄毕竟不是你的,也不全是国家的,若没犯国家的律令,不能说封就封啊!”
杨应麒冷笑道:“不用点激烈的手段!怎么逼得他出来!”
赵橘儿道:“就算你要用点激烈的手段,至少不能落人口实!其实你在林家钱庄也有份儿,算来也是大东家。要不你不用执政的身份,而用东家的身份召开会议,他要是不来就赶他下台!看他出现不出现。”
“对!对!”杨应麒先是连连点头,随即便叫道:“不对!不对!这样子却正好落入他的圈套!”
赵橘儿问怎么会落入他的圈套,杨应麒哼了一声道:“我要真这么做,那他就连林家钱庄都不用理了!若他还是林氏钱庄的主,我就算抓不到他至少还能把话传到他那里去,但我要真把他轰出林氏,那时别说见到他的面,恐怕连话都传不到了!”
“不会吧。”赵橘儿道:“他若是手里没钱没权,恐怕也躲不远,而且我看他的脾性不是能吃糟糠之苦的,所以应该不会去海外蛮荒之地——他总不能躲到南朝去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杨应麒道:“这臭小子既然打算得这么精,事先一定有所准备的!而且他最近又得了一批能人,京师内外又会有一帮子人掩护他,真要躲起来时也不用去那么远,京城和塘沽都有无数老鼠洞让他钻!”
不久派去京师林氏钱庄的属吏来报,果然林舆早有叮嘱:若是官方前来问话要人,只要是合法的便不抵抗。
“看看!看看!这就是我生出来、教出来的好儿子啊!”杨应麒之前在属吏面前不断地积累愤怒,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能和他对话的人,这时与妻子话渐说渐多,虽然情况没有改善,但胸中怒气渐减,而黯然渐多,挥手让属吏、侍从们退出去后,长叹道:“其实真要找到他,我还是有办法的,可是……可是这小子,太伤我的心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那是因为他不信任我!甚至不理解我!天下人都不理解我,可以!可是他怎么可以……”
赵橘儿连忙上前让丈夫握紧自己的手,说道:“别这样想!舆儿对你素来孝顺。他这么做肯定不是完全为了他自己,说不定他是为了你啊!”
杨应麒道:“为了我?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是为了我!你倒说说,他怎么个为了我法?”
“这——”赵橘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我说不好,不过我相信他有这份孝心。虽然他的能耐手段、心思谋略都还比不上你,但是旁观者清,或许他是看出了什么我们都没看出的事情来,所以早作准备。”
杨应麒连连冷笑道:“看出了什么!他能看出什么!左右不过是宁肯信任旁人,也不肯信任他老子罢了!”
赵橘儿听他仍这么说,轻叹一声,无言以对,杨应麒看了妻子两眼,忽然问出一句奇怪的话来:“橘儿,你不会离开我吧?”赵橘儿一呆,忙道:“那怎么会!”
杨应麒垂下眼帘,说道:“周公恐惧流言日——何况现在成王不见了!我说我要做周公,却叫谁相信?”
“我相信!”赵橘儿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和你在一起!就算要背负恶名、骂名,我也和你一起背!”
听到这几句话,杨应麒一直焦躁的心情才算平和了些许。杨家的这件大事就家庭风波而言是逐渐平息,但作为政治事件而言却还在不断地延续,甚至扩大。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完颜虎,在女儿的安抚下竟没有过激的言语和行为,但是坊间却对这件事情越传越盛,并在每一次口耳相接中产生一点一滴的微妙变异,千万点微妙变异叠加起来以后,便衍生出了种种千奇百怪的谣传。在种种的误读中,一些人似乎受到了鼓励,认为杨应麒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看看,七兄弟中唯一有血缘关系、和杨应麒具有天然同盟脐带的三将军杨开远不是提名杨应麒的政敌韩昉为执政了么?那个众所周知的私生子、一向素的杨应麒喜爱的林舆,不是也在新婚之夜忍受不了乃父的“专横”而逃跑了么?似乎有消息说皇后也开始对杨应麒不满了,因为两人在林舆成亲之后便再没见过面!这些都是不正常的——如果以上都是事实的话,那么这些事实很可能就是杨某人倒台的征兆!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时候动手了。
可就在这种时候,行政改革和军事改革却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产生半分阻滞,一些会损害部分人利益的大举措依然在杨应麒的推动下继续进行!这个原本温文尔雅的执政在某些人的眼中甚至有了几分铁血的味道。可是产生变化的,究竟是被看的人,还是看人的眼睛呢?
华元一六九三年,夏,关于这个不招某些人喜欢的执政,又发生了一件让某些人大受刺激的事情:杨应麒竟要去塘沽小延福园看赵佶父子!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一些人认为,这是很明显的迹象了!
敏感的赵橘儿留意到了这一切,在出发前试图劝阻杨应麒,杨应麒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看看岳父?在公,岳父毕竟是旧宋入汉的代表人物,我身为执政,每过一段时间都应该去慰问一下的;在私,我毕竟是他的女婿,你毕竟是他的女儿,我们为了国事都有多久没去请安了?再说这个行程,是几个月前就安排好了的,又不是心血来潮、临时兴起!元国民会议也好,皇后也罢,他们都知道,也都没反对,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理由要中止这次行程!对待你的父兄,最佳的态度就是把他们当作普通人!这样不但利家,而且利国!”
赵橘儿道:“这个道理,我也懂得。可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不如推迟一番吧。”
“非常时期?”杨应麒嘴角带着不赞成的轻笑:“什么叫非常时期?现在不是什么非常时期!国家外无战争,内无叛乱,算什么非常时期呢!在有些时候,一小撮人可以发出很大的声音,但声音大只是他们嗓门好而已,只是他们够无耻或够无知敢于叫喊而已,并不意味着他们代表着正义,也不意味着他们代表着大部分人!现在国家就是正常时期!何况你九哥虽然还是皇帝,但赵家在大汉境内早没有根基了!如今士林也好,军方也好,商界也好,凡是脑子好一点的人谁不知道这一点?赵氏在大汉复辟?哈哈!也就只有你那关心则乱的九哥才会有这顾虑!至于大汉境内,说这样话的人不是愚不可及,就是别有用心!不用理他们!一切依足规矩办事就好!”
在杨应麒的坚持下,执政夫妇的塘沽之巡还是顺利成行,整个行程非常公开也非常成功,赵橘儿感到踏出京师进入塘沽以后,似乎便连呼吸也变得畅顺了许多。京城是一个太过复杂的地方,当初折彦冲觉得那里的杨应麒味道太浓,但现在赵橘儿却觉得那里的皇帝气息太重——这或许是因为形势有了转变,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具备各种不同的政治势力,在某种形势下会激发其中某股势力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
不过,塘沽的形势却和京师不同,这里如今已经成为华夏地区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经济中心,商业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压倒了政治因素,就算是政治势力,要么亲杨三,要么亲杨七,要么亲欧阳,算来也正是开明势力同盟的大本营之一,加上大大受益于杨应麒这几年所推行的经济政策和外交政策,所以杨应麒到了这里之后受到的欢迎大大出乎赵橘儿意料之外。而更让她高兴的是自己能在一个不很压抑的氛围中见到家人。
“或许相公说的对,那些人只是嘴巴上叫得响亮,其实没多少人支持他们的。”从小延福园出来的时候,赵橘儿想。
这时候天色已经黄昏了,赵佶留他们夫妇在小延福园休息,但杨应麒却婉拒了,赵佶也知道他的顾虑所以只是礼貌性地问一问,并没有强留。可就在执政车驾才出小延福园大门之时,变故发生了!
几十个身着平民服饰的汉子突然从人群中冲出,袖出暗器,直奔杨应麒与赵橘儿所在的车驾!
“终于出现了!”
赵橘儿虽然经历过兵祸,但这时仍忍不住感到惊骇甚至有些惧怕,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低头一看,是丈夫在握紧她的手!她顺着丈夫的手臂,看到了丈夫沉着的脸,看到了丈夫镇定的双眸,跟着发现他的手虽然握紧了自己,眼睛却落在别处。赵橘儿顺着丈夫的眼光望去,才发现人群中冲出了许多早有准备的人来将出现的刺客团团围住,由于存在着武器与人数上的区别,大部分刺客很快就被制住,剩下的一小部分或负隅顽抗,或干脆就逃窜入人群当中。而还在抵抗的刺客与杨应麒的车马之间已经插入了一队护卫,断绝了刺客冲向车驾的最后一丝可能性。
赵橘儿再将目光移向杨应麒时,忽然觉得丈夫神色中的这种镇定不是处变不惊,而是根本就料到了会发生这件事!
果然,在杨应麒一直没有出声的情况下,卫队的首领已在下令:“执政有命!一个也不许放走!尽量捉活的!”
“是陷阱!”赵橘儿想,不过,这个陷阱坑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些刺客!“他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人会行动了,但还是没有避开,而是设下了这个陷阱在这里等着他们!”
但赵橘儿这次却没有为丈夫感到骄傲,相反,她有些怜悯,觉得丈夫活得太累了。
“唉……他永远都是这样的,算得这么密,算得这么准!”
忽然!赵橘儿瞥见离车最近的一个护卫蓦地转过身来盯着杨应麒看,这时候杨应麒眼中还是充满了精神,充满里自信!他正望着远处,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事情!他脸上的神色似乎正在告诉所有的人——他正掌控着一切!
“这个人要干什么!”赵橘儿心想,这个时候她有些犹疑,不知该做什么好!如果双方的距离多几步的话,那赵橘儿也许早就示警了,但现在她却不敢这么做!这个卫兵离他们太近了!只需一个抢先——哪怕只是一刹那,就有可能对杨应麒造成可怕的伤害!赵橘儿心跳得好厉害!她捏了捏杨应麒的手,但杨应麒却还以为妻子是因为远处刺客的事情而害怕,没有理会!赵橘儿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先向身边其他卫兵望去,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件事情,但是没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那些刺客吸引过去了。
“这个人要干什么!”赵橘儿留意到,这个卫兵非常质朴——虽然脸上有伤疤,但这道伤疤也不能损害他的质朴。赵橘儿看出他正在看杨应麒,似乎正在观察,正在判断!他是如此的专注,专注得就像杨应麒专注于远方一样!可他在观察什么呢?在判断什么呢?赵橘儿只是看到这个卫兵脸上没有崇拜,只有怀疑!这足以让她感到战栗!
“这人和那批刺客不是一路的!”赵橘儿想,“如果是刺客,他早动手了,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踌躇!”她好几次就想出声,可她还是不敢,现在就算她开了口,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的那一瞬间这个卫兵也有机会将刀子刺入杨应麒体内!
“不要!千万不要动手!”赵橘儿希望这个卫兵自己改变主意,转过身去,继续尽他的职责!“快转过身去吧!求求你了……”赵橘儿以执政夫人之尊,此刻却连一句哀求也不敢出口,因为她怕刺激了这个士兵会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上天垂幸!这个看起来有些鲁钝的士兵自始至终没有发现赵橘儿在留意自己,他终于慢慢地要转过身去,赵橘儿如逢大赦般暗中松了一口气——其实从这个士兵转过身来到他转过身去也不过是数弹指的功夫,但这段时间中赵橘儿却觉得像过了好几年一般!
“好了好了,没事了。”赵橘儿握紧杨应麒的手微微放松了,跟着便听见一声冷笑!
不是别人,是杨应麒的冷笑!
“不自量力!”
他嘴角挂着的那一丝轻蔑似乎带着一个智者对自己的某种迷恋,似乎带着一个成功者对敌人的某种嘲讽!
但也同样是这丝轻蔑,让那个卫兵再次回过头来,让赵橘儿感到即将爆发的危机!
从卫兵的眼神中赵橘儿知道对方决定了!在那一瞬间她正要呼唤,那卫兵却已经动手了!是刀!
“不要!”
赵橘儿在往前一扑之后便觉得腹部一阵剧痛,跟着刺入体内的力道便消失了,眼中的那个士兵放开了刀,手足无措地叫道:“不……我不是要……不……我只是……”他的声音听来也很老实,老实得让赵橘儿感到难过!
“橘儿——不!”
赵橘儿终于听到了杨应麒的声音,跟着看到了他的眼睛,这时候她和他都已经顾不得那个正被擒拿起来的卫兵了,双方的眼中都只有彼此!
杨应麒在赵橘儿眼中已经失去了自信,甚至在刹那间陷入了恐慌!这种恐慌在林舆离开的时候赵橘儿看到过,而此刻再出现时已接近绝望!
好痛——
赵橘儿想说的话,好多,好多,关于杨应麒,关于自己,关于林舆,关于那个士兵,但到了最后,这些话她一句也没能出口,在晕厥之前只呢喃了一句:“菩萨……保……佑……他……”
卷二二 倾国之战 第三五五章 姻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