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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和氏璧


更新日期:2022-09-04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与王后这一次的见面,对于芈月来说更是不一样。当夜,芈月生平第一次做噩梦。

    她站在一团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似乎听觉视觉全都被蒙住了。她素来胆大,可这时候却没来由地觉得害怕之至。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开脚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到底要逃着什么,只晓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下来就似要被这一团黑暗给吞噬了一般。

    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浓稠,浓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浓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渐渐地整个人似要被这一团漆黑给粘住、给淹没、给闷死……那似是一种腐烂又带着血腥的气味,渐渐地就要把没顶了。

    她失声惊叫、却叫不出来,想动、却是全身麻痹,一动也动不了。浑身只觉得一股寒气侵入,她用尽全力,挣扎得满头尽是大汗,终于发出一声嘶吼来……因她白日惹了事,向氏不放心,便睡在她的身边。睡到半夜,忽觉不对,连忙点亮了油灯一看,却见芈月喘息着、脸上尽是挣扎痛苦,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是满脸通红,汗珠滚落。

    她吓得不敢动,只因听说小儿梦噩,最怕惊动落下后患来,只急得连忙拧了绢帕为芈月拭去汗珠,将芈月抱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她的后背。

    芈月这才似乎稍得了些力气,用力挣扎着终于嘶吼出声,这时候她的四肢才忽然拳打脚踢起来,向氏不妨被踢了一脚在腹中,她也顾不得自己伤痛,连忙抱住芈月唤道:“孺子、孺子,你且醒醒、醒醒!”

    芈月自噩梦中惊醒,睁眼便看到了楚王商。

    却原来这夜楚王商正宿于莒姬处,因芈月噩梦,侍人走动,莒姬正有心事,睡得不稳,便听到了声音坐起来询问,这一问,便连楚王商也醒了。听说是九公主做了噩梦,两人便于工起身一起去看望芈月。恰是见着芈月陷于噩梦,楚王商便自向氏怀中接过女儿来,道:“有寡人在,便是有何等鬼魅,敢来近身?”果然被楚王商抱在怀中后,芈月便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前方,一时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嘴一扁,扑进楚王商的怀中大哭道:“父王……”

    莒姬坐到楚王商身边,抚着芈月的额头惊道:“好烫,孺子,你可是被魇着了?”

    芈月抽搐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我,我不知道,父王,我不要睡觉了,梦里有恶鬼……”

    楚王商看着怀中的幼女,知她素来无忧无虑,如今作此噩梦,必是被王后白天的凶恶所惊,心下又是怜惜又暗恨,连忙轻轻拍着芈月道:“无事、无事,有父王在,什么魑魅魍魉,都伤不了你。”

    莒姬心中一动,忙问道:“是甚么样的恶鬼,我明日叫巫师作法驱了它?”

    芈月有些茫然地摇头:“不、我不知道。”毕竟她只是一个七岁小儿,再伶俐,又怎么能说得清噩梦中的事情,莒姬问了一会儿,却是什么也不曾问出来。只是这好几夜噩梦下来,一个小孩子何曾受得住,连御医看了也只说是受了惊吓,便以朱砂等入药服了几贴,稍在好转,又说若是能够有镇邪之物能够镇住邪气,或会好些。

    楚王商闻听便摘下自己随身挂着的玉璧放在芈月的枕边,又叫了巫师在云梦台做了场法事,芈月这才渐渐睡得稳了。

    小孩子恢复得甚快,过得十几日,芈月又能够起来活蹦乱跳了。倒是莒姬见了她身上挂着的玉璧,有些吃惊:“大王居然把和氏璧给你了。”

    芈月奇道:“什么是和氏璧?”

    莒姬便取了她挂着的璧玉仔细端详,同她解释道:“和氏璧和随侯珠,乃我楚国双宝,你身上挂着的,便是和氏璧。”

    芈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随侯珠在哪儿呢?”

    莒姬横了她一眼:“小儿家,问这许多作什么?”芈月再问,莒姬却始终不答,任凭她百般纠缠,也不理她。

    恰这日楚王商无事,来看芈月,芈月便问:“父王,这玉为何叫和氏璧,和氏是谁?”楚王商当哄着小女儿入睡,乃道:“和氏乃是卞和,乃是厉王之时的人。厉王之时,犬戎攻破镐京,幽王死于骊山,平王东迁……”

    芈月幼时起便是以自家先王事迹为枕边故事,当下便有些兴奋地说:“儿知道,平王东迁,周室衰弱……”说到这里,便有些犹豫道:“上次父王不是说,是武王称王的吗?”

    楚王商笑了,摸摸她的小脑袋:“甚好,你记得倒是清楚。我族本出自芈姓熊氏,先君绎开创大楚基业,被周天子封子,代代相袭。到后来先王通见周室衰弱就依势称王,谥号为武王,又追谥先君蚡冒为厉王。卞和就是厉王时候的人……”

    芈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楚王商却似已经沉浸于回忆之中,忽然间起到自己幼时也是这般在父亲面前,听着他细说国史,不禁也有了几分当年的意味来:“那卞和在荆山中见石中有璞玉,于是就将当它献于厉王。厉王叫玉匠来辨认,玉匠却说,那只是石头。厉王责其欺君,砍了他的左脚……”

    芈月眨了眨眼睛问道:“就这么把他的左脚给砍了?”

    楚王商点点头道:“嗯。”

    芈月有些后怕地道:“那岂不是很痛!”

    楚王商笑了,指了指她的额头:“你这孺子,自然是怕痛的!”见她神情已经有些怏怏,便问:“还要再说吗?”

    芈月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要、要!”

    “后来厉王死了,武王继立,那卞和听说换了新君,于是又来献玉,谁晓得玉匠又说,那只是石头。于是卞和又被砍了右脚……”

    芈月听得不禁感同身受,缩进了楚王商的怀中,揪紧了他的衣襟,轻轻地说:“他一定很痛很痛……”

    楚王商摸摸她的头:“是,很痛。”

    芈月抽了抽鼻子,她有点想哭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来,他不怕痛吗?”

    楚王商轻叹一声:“痴儿,这世间有许多东西,比怕痛更重要。庶民奴婢,生死如草芥猪羊,避痛畏死。可是士人却是为道而活,那卞和虽是匠役之流,唯心头有这一个道字,便担得起这颗士子之心,这便无关身份了。士不在身,而在心,如傅说起于板筑、胶鬲起于鱼盐……”

    他一时兴起多说了些,见芈月一脸迷茫,知道她听不懂,心下笑了笑,又道:“睡吧。”乍听这种鲜血淋漓刺激紧张的故事,只听得一半,如何能够安睡。芈月便扭着身份撒娇道:“父王,儿还要听,那卞和后来如何了?”

    楚王商却暗忖女儿曾经受惊,如今这个故事又甚为血腥,便有些后悔同她讲这个故事,便略过中间草草道:“武王驾崩以后,文王继立,卞和又来献玉。文王因他如此执着,便命玉匠剖开此石,发现果然是稀世美玉,于是厚赏卞和,又以卞和之名将此玉命为和氏璧。”说完了便道:“好了,你要睡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好问,芈月听了不但不睡,而反更精神了:“父王,我不明白,如果说无道的厉王,听不进贤人的真话,只相信佞人的胡说,为什么有道的武王也一样砍掉卞和的脚,最后只有文王才发现美玉呢?”

    楚王商轻叹一声道:“因为厉王和武王并不在乎有没有玉,而在乎臣下是否欺君。”

    芈月道:“那文王为什么不一样?”

    楚王商道:“和氏璧成为楚国双宝,固然是这块美玉举世罕有,可是文王将此玉作为国宝,却是为了以此招揽天下贤才。厉王之时,国势动荡;武王之时,东征西讨,他们哪有心思在美玉上。直到文王之时,国势才稳得稳固。君子以玉比德,文王欲招揽天下的贤才贞士,而当时北方诸国的贤士还以我大楚为蛮夷,文王宣扬卞和之事,又将卞和之玉作为国宝,以示我大楚重玉德,招贤人之意。”

    这一堆说下去,芈月更加听得不懂了。见楚王商似乎没有再解释的兴致,她偏又听了那个故事有些害怕,便努力想让楚王商留下来继续同她说话,便又道:“父王,我听说和氏璧随侯珠并称我楚国二宝,那随侯珠也是随后献给先王的吗?”

    楚王商摇了摇头道:“那可不是。和氏璧出自荆山,又称荆山玉。那随侯珠却有个别名,叫灵蛇珠,乃是灵蛇献于随侯的。”

    芈月爬起来,更感兴趣了:“真的,蛇也会献珠?”

    楚王商也知她听了和氏璧的故事有些害怕,便也用随侯珠的故事驱走她心头的害怕。便道:“当年随侯出行,见路上有大蛇被砍杀成两断,随侯见蛇居然未死,于是令人以药救治后,放蛇归去。一年以后,随侯乘舟之遇忽遇风浪,有大蛇于水中衔大珠献上,珠盈径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随侯以此夸耀诸侯……”

    芈月睁着大大的眼睛问道:“然后呢?”

    楚王商却不欲提起,草草道:“后来随国并于我楚国,随侯珠便到了楚宫。”

    芈月想了想,轻叹了一声:“唉,随侯真傻。”

    楚王商问道:“怎么了?你又知道什么?”

    芈月小大人一般道:“随侯要是不夸耀,就不会被抢了……”

    楚王商失笑道:“小儿之见。这是大争之世,孔子作春秋,便有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大国并吞有小国,有没有宝珠,都是无法避免的。”

    芈月却忽然问了一声道:“为什么随侯珠与和氏璧是国宝,难道其他珠玉皆不如吗?”

    楚王商却反问道:“你说呢?”

    芈月低头努力地想了想,楚王商本是随口一说,见她如此倒笑了:“这岂是你这等小儿能解,睡吧。”

    芈月却凝思片刻,忽地抬起头来,一边想着,一边犹豫地道:“父王,你说文王宣扬卞和之事,奉和氏璧为国宝,是为了招贤,儿似乎懂了。和氏璧是招贤,那随侯珠是不是说,我楚国很强大呢?随侯珠原是随国的宝贝,我楚国却灭了随国,将宝贝抢了。夸示随侯珠,就能让人想起我们大楚有多厉害!对吗?”她先是有些犹豫,越说到后来,越是流利,最后便抱着楚王商的手臂,两眼弯弯,闪耀着期待夸奖的神采。

    楚王商却有些惊诧地看着芈月,神情复杂。

    见他脸色有异,芈月这才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父王,我说错了吗?”

    楚王商摇头道:“不,你没说错。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吗?”芈月乖觉地点点头。

    楚王商沉默不语,心中却是已经掀起波澜来,难道天象果然灵异,唐昧之说竟有可信之处?她不过才这般年纪,又是女儿之身,就有这般的悟性,太子槐只怕是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领悟。若你是男儿身,若你是男儿身,便是再好不过了,唉!

    他心中自正暗叹,芈月见他不语,又叫了一声道:“父王。”楚王商回过神来,道:“你说得不错,以随侯珠为国宝,是为了彰显武功,以和氏璧为国宝,是为了宣扬文德。你记住了,楚国真正的双宝,不是珠宝玉器,而是文治武功。”芈月连忙点头。

    楚王商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睡吧,有先祖灵威庇佑,这一觉你必能睡得安稳,不会有邪魔入侵了。”

    芈月点点头,钻进被窝躺下,闭上眼睛。楚王商坐在旁边,看着她睡了,奉方悄悄地熄了灯烛,只剩下最后一支。

    芈月已经闭上了眼睛,可眼皮仍然在动着,忽然又睁开眼睛探起头来问道:“父王,和氏璧在这里,那随侯珠在哪儿呢?”

    楚王商按下了她的头,道:“还不快睡。”

    芈月涎着脸笑道:“好父王,你不告诉我,我睡不着啊。”

    楚王商无奈道:“寡人送人了。”

    芈月一怔,:“送给谁了?”她想了想道:“是不是送给母亲了,还是阿娘?”

    楚王商道:“都不是,别问了,睡吧。”

    芈月最终还是问了一句:“父王送灵蛇珠给的人,也像我一样讨人喜欢吗?”

    楚王商笑了:“好不害臊,变着法儿不过是说自己讨人喜欢罢了。好好,你才是最讨人喜欢的姑娘。”将芈月终于哄得睡了,这才站起来,走出房间。

    他在回廊上慢慢踱着步,却想着方才芈月的问话道:“她也像我一样讨人喜欢吗?”

    他暗嘲地摇头,心思却不禁回想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灿若桃花的少女对着他回眸一笑的情景来,暗中轻叹一声,心中似乎软了一软。但转眼又想起那日王后如疯如魔、杀气腾腾的样子来,便又觉得有些心寒。

    却听得耳边有一个温婉的声音问道:“大王,夜深露重,您要保重啊!”一件外袍便披在他的身上。他抬头,但见眼前的少妇笑脸迎人,眼神中尽是柔情,一时不快的心情竟在这温婉体贴的敬爱中被抚平了。

    一夜缱绻,楚王商沉沉睡去。

    他一生征战甚多,向来睡得甚是警醒,尤其是这两年上了年纪,半夜总要醒来一两次的。这夜他又醒过来时,朦胧间却觉得枕边似少了一人。

    他睁开眼,半坐起来打量一下,此时因他睡着,室内只余着稍远的小小一支黄铜烛奴托着油灯,却见莒姬坐于烛边低着头出神。烛光照得她侧颊晕红,眉目间含颦带愁,叫人不由心头一软。

    他这一坐起,不免稍有声音,莒姬便闻声转头,见他坐起,连忙坐起就要小趋向前,却先顿了一顿,似是低头以袖掩面片刻,这才上前柔声道:“大王,您醒了!”

    楚王商向她脸上一摸,便觉得有些湿意,便托起她的脸,对着烛光看了看。莒姬似是想要扭头避开,轻声道:“大王,夜已深了,妾服侍大王安歇。”

    楚王商沉声问道:“你哭了?”

    莒姬掩饰道:“不曾,妾刚才只是剪烛花的时候薰着了!”

    楚王商又岂会相信,冷哼一声道:“你在哭什么?”

    莒姬低头,没有说话。

    楚王商看着她,心下却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道:“你放心!”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莒姬却扑了上来,搂住楚王商的脖子,低低地道:“大王,求大王允妾一事。”

    夏夜她的手臂却是清凉无汗的,是柔软无助的,眼角边一滴眼泪在烛光中似要晕开。

    楚王商搂住了她,轻声道:“你要寡人允你什么?”

    莒姬低声道:“求大王允妾为大王从殉。”

    楚王商微惊道:“何以如此?”

    虽然自周朝立国以来一直有为贵人从殉的制度,然而随着这些年列国征战增多,不管是打仗还是农耕都需要劳力,所以这种以活人殉葬的制度敌不过时代变化,自春秋末年来已经渐渐兴起以人俑代替人殉的趋向了。

    莒姬轻叹,她的声音如同微风吹动琴弦道:“妾倾慕大王,欲与大王同生共死,求大王允之!”

    楚王商心中感动,将她拥入怀中,轻吻着她的发稍,莒姬伸出手来,抱住了楚王商,一时缠绵。

    两人躺下,楚王商本有些睡意,却被这一触动,心潮起伏,竟睡不着了。此时万籁俱静,正是心底最澄澈之时,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劲来。

    他抬眼见寂静处,莒姬一动不动,却是脸朝外躺着,他伸手去抱,却发现莒姬竟是醒着,却不敢动,唯恐响动吵着了他。

    楚王商此时将莒姬抱入了怀中,忽然道:“你若随寡人从殉,那一双儿女怎么办呢?”

    莒姬轻颤了一下,声音闷闷地,似是鼻子有些不通顺似地道:“有向妹妹照顾,自是无碍。”

    楚王商轻声道:“你舍得他们吗?”

    莒姬低声道:“舍不得,可是……唯其舍不得,妾这么做,才是对他们最好……”

    楚王商苦笑一声道:“月与戎,皆是寡人的儿女,难道竟还要爱姬你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们,如此,置寡人于何地?”

    莒姬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伏地辨白道:“妾绝无此意,请大王明鉴。”

    楚王商也坐起,叹息道:“寡人知道你最是懂事隐忍,这些年王后处事,寡人也不是不知道……难为你了!”

    莒姬拭泪道:“妾不难为,大王世之英雄,妾此生能服侍大王,实妾之幸也。只是……”

    楚王商道:“只是什么?”

    莒姬垂泪道:“大王,位高招谤,深宠招嫉。这宫中记恨妾的,何止一人。妾一人生死倒罢了,只是稚子何辜,异日不知如何才能保全他们!”

    楚王商怒了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说这样的话!”

    莒姬缩了一下,又道:“小公主不过是弱龄稚女,遇王后之威,竟至生了噩梦。虽蒙大王慈爱,赐其和氏璧护身,只是和氏璧纵能保小公主今日睡得安稳,可若是异日再遇上王后,又能如何?只怕这和氏璧也会变成小公主的罪名吧。大王今日还在,小公主就险些丧命,若是他日失去大王的庇护,王后还会有何顾忌……”

    说着,莒姬向前膝行两步,将头枕在楚王商膝上,无声而泣。温热的泪水慢慢地渗入楚王商的膝上,让他整个人充满了不耐,很想将莒姬踢开,又很想将她死死搂在怀中。

    他对后宫并无特别偏爱,妃子们不过是他消愁解闷的玩意儿而已,以往或有妃子恃宠生骄,他高兴也纵容一番,不高兴了就置之不理。莒姬之所以得宠甚久,固然是她长得漂亮聪明可人,更重要是她善解人意,懂分寸知进退,从来不曾有过非份要求。

    王后好妒,他不是不知道,但王后虽是稍有过份,但从来也不敢真正去触怒于他,所以对王后虽然日渐冷落,但终究还是维护着王后的面子。但近年来王后越来越出格,从向氏怀孕之时便有些不轨之举,他一则因向氏生了女儿令他失望,二则也怕惩戒了王后,容易给外界以太子不稳的印象,到时候诸子以为看到机会,就会形成争夺之势,影响国内稳定,所以也就隐忍了下来。

    直至王后到亲自出手对付九公主这样一个稚龄小儿,才让他怒不可竭,事情虽小,然他还活着,王后就敢伤他子嗣,不能不让他顾虑到有朝一日他驾崩了,那他的其他庶子庶女们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那一日王后的离去,已经让他隐隐潜伏了这样的怒火,可是他却竭力不去想这件事,想了,就要面对,就要动手。可在他没有想仔细以前,他并不愿意立刻就去面对和决断这件事。

    而此时莒姬的挑破,却是让他猝不及防,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后果。

    那一刻,他心头怒火而起,莒姬却聪明地没有说话了。

    她是聪明的,这时候,只要她再多一句嘴,虽然能更快地挑起楚王商的怒火,但这怒火首先就会发泄到她的身上来。她只是无声地伏着,静默地几欲要让人当她不存在。

    楚王商沉默着,脸色铁青。

    一室俱静。

    莒姬渐渐睡了过去。

    楚王商却坐了一夜,直至天际发白,这才在寺人的服侍下,更衣上朝去了。

    此后莒姬不再提起此事,楚王商也不提起,似乎这件事,只是午夜的一个梦似的。

    可莒姬心中明白,楚王商也心中明白。莒姬不提,只是温柔沉默以待,她知道只消这一句就足够,若提得多了,显见自己急不可待,倒是私心过重。象楚王商这样的男人,是从来不会让女人干涉于他,若是让他察觉,只怕自己先是不保。

    而楚王商,心中有了此事,但是他还未曾想到如何行事之前,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来的。但却是对小公主多了几分关照,甚至允其随同自己同去行猎的要求。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十余日,忽然有宫人告发王后曾经擅杀后宫越美人,楚王商细查之下,竟是当真,当下勃然大怒,下旨严厉斥责王后令其闭门思过,甚至罢其所属内小臣之职。

    内小臣掌王后之命,出入宫禁,传王后之谕,诏令四方及卿大夫,亦是掌后宫诸事。罢王后内小臣之职,又不加新人任命,又令王后闭门,形同夺了王后之权柄。

    王后恼怒万分,又惊又惧,虽有几分怀疑是楚王商因小公主之事责罚于她,可是也断没有为了一个媵生的女儿受惊而竟至要废嫡的派势来。

    王后本就是五十来岁天癸将绝之时,正身体状况反复不定,昼夜颠倒睡眠无常脾气暴燥之时,再加上忧惧愤懑之情,这日子便如同煎熬一般,不几日便病倒了。

    那越美人原是越国献女,亦是曾经得宠过,自莒姬入宫,便已经失宠。偏那日太子槐经过桂园,与越美人相逢,一个性子轻佻,一个深宫寂寞,见四下无人,不免言语上有几分暧昧之意,却也仅仅止此而已。偏被人看到,报与王后,王后正因向氏怀孕之事而忧心忡忡,闻言大怒,当即便以越美人有病为由,将越美人弄死,报了个病亡。太子槐亦因此事,与王后一番争执,无奈母亲强势,只得抱憾。

    不想此事过了数年,竟然又被人翻出,甚至隐隐指向太子槐调戏父妾,王后杀人灭口的流言来。太子槐本听说越美人之事翻出,也是大吃一惊。他心性倒是不坏,只是优柔寡断性子轻佻,对越美人之事也是心怀愧疚,虽然亦对母亲有怨,却是不敢言语。

    不想这事重新翻出,又听说母亲生病,且有宫中风声,说楚王商有意重新废立,这才大吃一惊。却又不敢去向素来畏惧的父王求情,他身边的宾客靳尚便劝他道:“太子,大王若要兴废立之事,必会与令尹商议,太子何不求助令尹?”

    太子槐听了此言,连忙急趋令尹府第,求助昭阳。他知昭阳最爱美玉,连忙将自己宫中最好的美玉搜罗了几块,来当成礼物。

    昭阳见了美玉,却只是略一欣赏,原物奉还,道:“臣为楚臣,安敢受太子之礼。但凡臣职责所在,必当尽心。”

    太子槐见他不肯收礼,只道事情当真不好,脸色也变了。

    昭阳见他如此,只得安慰于他道:“太子误会于臣了,群臣有别,主忧臣劳。若是异日……臣立下战功,或者治国有功,得君王赏赐,乃是本份。如今若是臣收了太子之礼而奔走,非但有失操守,且以臣辱君,岂不该死。”

    这番话说得太子槐又服气又钦佩,虽然昭阳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给予他,但他离开令尹府时,却莫名多了信心。

    却不知他那点心思在昭阳眼中哪里够看,虽然宫中美玉的确是价值连城,但对于久经世事的昭阳来说,为太子说几句好话容易,但这太子之礼,却是万万收不得的。这会儿太子有求于人,自是厚礼卑辞,他若这么大剌剌地收了礼,等到太子继位,想起自己当年求人的窘态来,岂不恨上自己。

    若是楚王商与他商议事,他倒可老实不客气地开口,有时候君臣之间也是一种交易,彼此能懂,自然心领神会。

    恰恰是太子槐这等自信心不足的年轻人,反而刺激不得,在他面前,要有老臣的高傲以拿捏,更要有臣下的分寸以安抚。

    想到此节,便站起来,向宫中呈上书简,要求入见。不多时,楚王商便召见了昭阳。

    昭阳趋入,一路行来但见时已经春尽夏至,花木葳蕤,两边宫娥却是肃立无声,寂静得似少了几分活力。

    昭阳轻叹一声,此时章华台的气氛确是颇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感觉。

    及至殿前,他脱了青舃入见,见楚王商只穿着常服,抱了一册竹简在刻字,见了昭阳进来,甚是随意地招手道:“令尹,有甚要紧国事,要见寡人?”

    昭阳也老实不客气地走到楚王商对面的枰上坐下,道:“臣也想偷个懒,却是不得不来见大王。”

    楚王商放下刻刀,轻轻吹去上面的竹屑,道:“天干物燥,又是何事惊动了你这老竖。”

    竖便是竖子之意,叫人老竖,实则无礼之至。不过楚王商与昭阳群臣相得数十年,多年共上战场,架也打得,泥也滚过,私底下更不恭更无礼的对骂也不是没有过。

    昭阳也老实不客气白了楚王商一眼,知道他故意说这等调笑之话,便是不想听自己正言直谏,素性不看他的脸色,道:“日头正热,我倒想安居消暑,你自家家事不谐,却催得我跑一趟。”他素性连臣也不称,直接称我了。

    楚王商嗤地一声道:“是你自家多事,却来说我。便是我自家事不谐,又与你何干?”

    昭阳夺了他手中的竹简道:“同你说正经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楚王商只得放下手中事,正色道:“罢罢罢,寡人且听你说来。”

    昭阳拱手肃然道:“臣闻大王因小过而令王后闭门思过,又罢内小臣,王后因而忧惧成疾,太子不安。臣忝为令尹,不敢无视此事,特来求大王示下。”

    这两人多年默契,于正事调笑间片言转折,却是毫无凝滞,楚王商此时也肃然道:“此我家事也,令尹休管。”

    昭阳也固执道:“国君家事,便干国事,如何不能管?”

    楚王商嗐了一声,有些郁闷地道:“此事与太子无关,你自管放心。”

    昭阳立刻反问道:“与太子无关……大王莫不是要对王后行事?”

    楚王商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昭阳叹息道:“列国诸侯,因恋美色,而厌元妃年老色衰,另兴废立,原也不止一个两个,臣只道大王是个明白人,却不想也是守不住这条线啊!”

    楚王商看了昭阳一眼,明知道他是激将,却也忍不住道:“非是寡人厌旧,乃王后不仁……”

    昭阳眉一挑道:“是越美人之事……”

    两人四目交会,彼此明白,不过一个媵妾,便是处置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叫楚王商厌了王后,但却不至于会因此而要兴废后之举。

    楚王商摇头道:“非也,前日九公主金丸弹雀,误冲撞了王后,王后竟是杀性大发,甚至在寡人面前也是出言不逊……”

    昭阳默然,楚王商提到的却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子嗣。

    身为男人,他能够明白楚王商的震怒,但在宗法上,又不至于到了非要废后的程度,只轻叹一声道:“大王当真要废后?”

    楚王商反问道:“以令尹之意呢?”

    昭阳却道:“废后甚易,然则太子仍在,他日太子继位,王后怕是仍要回到宫中。到时候王后心怀怨恨,只怕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楚王商却已经明白,到时候王后含恨而来,只怕心存报复,手段更为酷烈。

    楚王商嘴角一丝冷笑道:“难道寡人当真就奈何她不得?”

    昭阳看着楚王商的冷笑,叹息,他能够从这一丝笑容中看出楚王商的意思来,却是摇头道:“不妥,不妥。”

    楚王商反问道:“令尹知道寡人的意思?”

    昭阳却是摇头,他明白楚王商的意思,大不了自己死的时候让王后从殉便是,一了百了。他却不得不指出此举的不可行道:“奉父是孝,奉母亦是孝。”

    楚王商语塞,新君奉遗命让王后从殉是孝,违遗命保母亦是孝道,于礼法上,只怕也是指责他不得。

    昭阳又道:“从来母子相系,大王若要保太子,便不能对王后太过。更何况,王后便是不慈,然未有明罪,如若处置太过,则非王后不慈,乃大王寡恩了。”

    楚王商忽然勃然大怒道:“说什么母子相系,与其要寡人投鼠忌器,寡人不如连这‘器’也一并毁却了。”

    昭阳一惊,趋前两步,急道:“大王,太子无过!”

    楚王商却冷笑道:“愚即是过,庸即是过。异日他若不能节制其母,岂不毁我宗室。”

    昭阳上前拱手道:“但有老臣在,断不敢教此事发生。”

    楚王商手指轻轻敲着几案,却看向昭阳道:“令尹既如此言,想必有万全之策了?”

    这样的眼光太过熟,昭阳忽然灵光一闪,却忽然已经明白了关节所在,无言苦笑道:“大王你又给老臣下套了。”

    楚王商这种眼神,他真是熟悉得刻骨铭心,多少年来,但凡是楚王商有了为难之事,要他出头或者要他出主意,便是这般眼神。

    此时他恍悟楚王商前头说废说杀,不过是个引子,想借此让自己站出来,为他的后宫妃嫔子嗣具保而已。

    想到这里,昭阳不禁有老泪纵横之感,他这一辈子,就是被他的君王坑害和背黑锅的一辈子啊。

    想到这些,他只得上前,肃然一礼,大声道:“大王,王后乃是元后,太子册立多年,臣请大王三思。大王若固执已见,臣不敢奉诏。”

    他的眼角看到跪坐在角落里的史官,这时候开始奋笔疾书了。

    这场戏,演的是王后失德,致使君王震怒,欲废王后,危及太子,有忠臣泣血上书,力保元后储君。

    他的声音略大了些,外头便开始有细碎的脚步声疾奔而去。

    接下来,就是第二场戏的转折了。

    楚王商咳嗽一声,高声道:“那依令尹之见,莫非要等到寡人归天之后,王后大肆杀伐,那时候令尹才会奉诏?只可惜那时候寡人已经不在,也无诏可奉了。”

    昭阳郑重地道:“帝王血胤,岂容戕害。大王但请放心,老臣今日能在这里保得住王后和太子,异日就能保得住大王所有的儿女不受戕害。”

    楚王商冷冷地道:“从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寡人能听得进令尹的忠言,可是到了那一天,何人能够挡得住一个发疯的女人?”

    昭阳肃容道:“有国法在,有宗庙在,有我芈姓一脉所有的宗族封臣在,有文武百官在,规矩就不会乱。大王,这些年来王后虽然有些骄横,行事却不曾真的太越过规矩。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做不得。若当真王后乱了宗法,老臣身为宗伯,自会开宗庙,请祖宗家法,幽王后于桐宫。”

    史官埋头疾书中。

    楚王商看了昭阳一眼,冷笑道:“到时候,只怕是令尹未必有此能力了。”

    昭阳肃然道:“老臣知道大王说的是太子。大王,太子也是一个男人,男人总想自己作主的。他身为太子,只能依附于王后,共同进退。有朝一日他成了君王,自然就有身为君王的考量了,保全宗室血胤,亦是身为王者之职责。更何况臣认为事情远到不了这一步,到那时如果太子登基,王后的所思所想,自然也要以太子为主,岂会为私怨而害自毁?”

    楚王商长叹一声,用力按住太阳穴,表情隐忍。

    昭阳关切地膝行一步道:“大王,您没事吧?”

    楚王商点点头道:“寡人无事。”

    昭阳平息下来,回归原位。

    楚王商忽然坐直,在几案上取过绢帕,挥笔写下诏书,盖上玉玺,放入锦囊之中,再用铜印在锦囊外用印泥封口,交给昭阳。

    昭阳接过锦囊,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道:“寡人死后,断不许有后妃或子女近臣殉葬,若是有人提出,你便以此遗诏节制。”

    昭阳接过锦囊,下拜道:“臣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大王。”

    楚王商摆手道:“去吧!”

    昭阳退出。

    楚王商看着昭阳退出,缓缓闭上眼睛。

    诚如昭阳所言,他并不想废后,更不想废太子。但是,他却不能容忍王后越来越张狂的表现。

    废后,只不过是他敲打王后的行式而已。

    若是有可能,他自然是愿意悄无声息地把后宫之事,在后宫解决掉。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身体很可能撑不过一年了,他不想造成一个在他身后动荡的楚国,也不想自己死后身边的人受到戕害。

    他就是故意要造成一种废后的风向,让王后惶恐,让太子惶恐,让王后与太子求助昭阳,再让昭阳“犯颜直谏”保下王后与太子,让王后与太子欠下昭阳这份大情面。此后,再让昭阳以宗室的名义保其子孙,便是王后与太子再有什么妄动,也不得不给昭阳这点面子。

    更何况这种废立风声,打了王后的脸面,戕害了她的威信,便能够让她在新王继位以后,不能伸手太长,也可保自己的后妃子嗣之安全。

    这并非万全之计,然而也只是他此刻能够对王后作的最大节制。

    他并不想这么快出手,然则自那日莒姬夜泣之后,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自己现在不做些什么,会很快没有机会再作了。

    这种预感曾经于战场上救过他的性命,楚人重巫,他也很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意在,既然有此预感,他想,他得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来。

    想到这里,他懒洋洋地伸了伸手,吩咐道:“寡人昼寝,无事不得相扰。”

    昭阳收起锦囊,着了青舃,走下章华台的台阶,转入回廊,慢慢地走着。

    一重重回廊,曲折宛转,转角出,见王后静静地站在那儿。

    赫赫楚王后,素来出入婢仆环侍,副笄六珈,衣饰华章。而今的王后,却是科头素衣,苍老憔悴不堪,竟是连姿容也不顾了。

    昭阳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道:“臣昭阳参见小君。”

    王后侧身让过,长叹一声,掩面呜咽道:“小童是待罪之人,今日之后,不知道是否能受令尹之礼。”

    昭阳见她如此,虽知是作戏,心中也亦生恻隐之心,道:“小君可是来见大王?”

    王后点头泣道:“小童触怒大王,特来脱簪待罪。”

    昭阳作了一揖:“如此,臣告退。”

    王后的脸色很难看,她死死盯着昭阳,却从昭阳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来,她忍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大王召令尹何事?”

    昭阳恭敬地道:“小君请恕臣之罪,大王与臣议事,小君若要知道,当去问大王,不应该来问臣。”

    王后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昭阳微一拱手,便绕过王后身边继续向前走去。王后看着昭阳的背影,忽然尖利地叫了一声:“我问你,大王是不是要跟你商议废后的事?”

    昭阳站住,一动不动。

    王后眼中更加疯狂,她不顾礼仪,上前两步,嘶声道:“令尹,你敢发誓吗,你敢发誓今日大王召见你,没有说过这件事?”

    昭阳慢慢转过身去,慢慢地一步步走近王后,他的眼神严厉而锐利道:“那王后敢发誓吗?王后若敢发誓,终王后一生,不会伤害大王的任何一个儿女吗,不会杀大王的妃嫔吗??”

    王后瑟瑟发抖,直觉本能让她知道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颤声道:“若小童敢发誓呢,令尹也敢发誓吗?”

    昭阳肃容道:“若王后敢,那臣也敢发誓,终臣一生,必保全王后和太子的地位不受影响。”

    王后忽然放松下来,喜极而泣,跪下拜谢昭阳道:“小童代太子多谢令尹。”

    昭阳忙避让回拜道:“大王不负王后与太子,请王后勿负大王。”

    王后松了一口气,却是坐在地上,竟是一下子站不起来了。

    侍女玳瑁连忙上前扶起王后道:“小君。”

    昭阳却似是无视王后欲要渴知更多的眼神,只一揖道:“如此,臣告退。”

    说完,便转身而去。

    王后端坐在地上,看着昭阳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玳瑁不安地扶着她道:“小君,您无事吧。”

    王后摆了摆手,笑容惨淡道:“到了此刻,我还能再求什么?只要能够保得住现状,保得住太子,就是大幸了。”

    玳瑁心下惨淡道:“小君!”

    王后昂起头来,向着章华台行去,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亦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