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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四十五章 芈八子+公子荡


更新日期:2022-09-12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秦王驷又增了一个新宠。

    在秦宫,秘密永远不成为秘密,或者,秘密永远是秘密。后者,是对有些人而言。但对于魏夫人来说,前者才是永恒。

    她一夜睡醒,便听到了芈月承宠的消息。这令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布下的罗网,竟然变成对方助飞的踏足点。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还在部署应对之策的时候,缪监已经来到,提走了魏冉。

    她虽然心计甚多,手段厉害,然而在缪监面前,却是无从施展,对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宫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这些年来,她主持后宫,拿谁都有办法,就是拿这个老内宦没有办法。

    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人质被带走,魏夫人实是咬碎银牙。然而等到卫良人闻讯匆匆赶来时,魏夫人已经恢复了脸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然而一向温文尔雅的卫良人,此时的脸色却比魏夫人还难看:魏姊姊,这是我的错,我昨日不应该来与姊姊说这样的话,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适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块大石,辗转不安,此时见卫良人的脸色比她还差,心中诧异,反而安慰她道:妹妹,这不是你的错,谁也算不到她竟有这一招。

    一边说着,一边也慢慢理出了头绪来。其实算来此事未必全输,王后本就已经安排芈月侍寝,若她们不动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芈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岂能容她?若是操纵得当,能让她们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卫良人的神情实在太过奇怪,在这件事上,她的恼怒和愤恨,实是超过了对秦王又多一新宠的正常反应。魏夫人心中诧异,难道卫良人与那季芈另有过节不成?如此一来,倒是更有好戏看了。

    果然过不得多久,卫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只勉强说得几句,推说头痛,明日再来商议,便起身告辞,匆匆而回。

    卫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绿见她出来,忙跟随其后,竟因她步履匆匆,险些无法赶上。她一路小跑跟着卫良人回到掖庭宫的庭宇中,见卫良人踢飞双履匆匆上阶入内,方欲喘口气,却见卫良人因走得过急,不知道踢到了哪里,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声叫了出来。

    采绿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也踢飞双履匆匆追入,扶住卫良人惊呼道:良人,您怎么了?

    这才看清原来是卫良人只着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铜鼎。她小心地扶着卫良人坐下,为她脱去鞋袜察看,抬头却见卫良人竟是泪流满面,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惊呼道:良人,您何处踢伤,可是痛得厉害吗?

    卫良人怀着一肚子郁闷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误踢到了铜鼎的一足。她这肉足如何能与铜足相比?这一踢之下痛极,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这满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伤,尽情流泻。当下也不理会采绿,只扑在席上,捶打着席面,失声痛哭起来。

    采绿吓坏了,只在一边徒劳劝解,自然是毫无效果,心里不禁着了慌。

    卫良人一向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从来不曾这样失态。采绿只劝得语无伦次,越来越是慌张,当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请太医。

    卫良人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着道:不过是小伤罢了,你这样闹起来,教人以为我娇气倒罢了,弄不好还当我是借故生事呢。罢了,你去拿些药膏与我擦擦吧。

    采绿无奈,只得取了药膏来,一边为卫良人揉着足尖擦药,一边不解地问:良人莫非是为季芈承宠不高兴?可是这件事,最不开心的不应该是魏夫人吗?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别厌恶季芈啊!

    卫良人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听采绿多说得几句,便令她闭嘴,却是一口气无可出,拿起小刀,将几案上正在绣的一幅蔓草龙虎纹的绫罗绣品割裂成了碎条。

    这绣品原是她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欲为秦王驷做一件骑射之服的。

    此时采绿见她割了此物,吓得忙来抢夺,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吃惊地劝道:

    良人纵然有气,也莫要拿这个来撒气,数月辛苦,岂不是可惜了?到底是什么事,教您如此生气?

    卫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声咒骂:我恼的是,我从来自负聪明,不承想却被这老阉奴算计了!

    采绿吃了一惊,忖度着她的意思:您是说缪监?他怎么算计您了?

    卫良人摆了摆手,不说话,心中却在冷笑。她怎么如此天真?这老奴从来没有把她们这些后妃放在眼里,就算送他再厚的礼也换不得他的半点诚意。可她却为他素日那点卖好示惠所骗,竟当真以为,他会对一向低调温良的自己另眼相看,会真心帮助于她。却不曾想到,这个在深宫底层奴隶堆中搏杀出来的人,自己心计再深,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你以为他跟你说真心话,实际上他却是挖坑给你跳!

    采绿看着卫良人的脸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卫良人身边能被倚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想了想,近日来缪监的举动无非是把芈月将要承宠的事告诉了卫良人,而卫良人又将此事告诉了魏夫人,在这一系列举动之中,似乎没有什么计谋可深究。当下便问:可奴婢想不通,大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挑拨良人出手,季芈不也照样会侍奉大王吗,何必多此一举?

    卫良人闭目,两行泪水流下,冷笑:哼,这老货才不会多此一举,他是大王肚子里的虫子,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大王。

    采绿连忙递过绢帕为卫良人拭泪,不解地问:为了大王?

    卫良人接过绢帕拭泪,看着采绿的神情,欲言又止,终是挥手令她出去了。

    她独自倚在窗前,握着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缪监的用意。这个老奴,太会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驷已经承了他的安排,还没有感觉到他的用心。

    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心中冷笑,无非就是为了秦王驷心中那点男人的小心思罢了。

    这世间之人穿上衣服论礼仪分尊卑,可若脱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个女人的妆容可以是伪饰的,笑容可以是虚假的,情话可以是编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间,这具身体是从命服侍还是真心爱慕,是迎合还是高兴,是欢悦还是做戏,那是半点也假不了。

    秦王驷自负聪明过人,若是他不怎么上心的女人倒也罢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这床笫之间,必是不肯将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对一个女子有了这样隐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强令,甚至不肯诉之于人,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从来不曾见过。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扭成了一团,又酸又涩,痛不可当。而自己和魏夫人这两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偏还在这其中凑了一手,帮助缪监将芈月推向了秦王的怀中,这更是让素日自负的她,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她对秦王驷有情,她自认在后宫妃嫔中算得上是最聪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谋划的行动之后,换来的却是芈月承宠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秦王驷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与秦王驷相处之时,她也能够感觉得到秦王驷对她是另眼相看的,因为她是后宫妃嫔中难得的既聪明又懂得进退的人。可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秦王驷会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用心,这种感悟,让她只觉得从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难言。

    她一向自负,从一开始就对缪监刻意笼络,她从来不认为这个能够爬上大监位置的人,会是简单之辈,所以她处处对他示惠卖好,甚至可以说,后宫妃嫔中,她算是与缪监关系数一数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缪监提供给她的信息,竟是一通算计。愤怒过后,她再想着昨日的一言一行,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如果缪监认为只要将这个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办法将芈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怀中,那么,自己素日自以为聪明的手段,为魏夫人私下献计的事情,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是赤裸裸摆在缪监面前的事情了。

    缪监知道,便等于秦王驷知道了。自然,缪监不会闲着没事,把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告诉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缪监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处,卫良人脸色惨白,接下来的事情,她应该如何应对,如何策划?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从魏夫人的亲信这个位置抽离出去的时候了。

    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点了灯树,照得室里一片通明。她拿着六博之棋,百无聊赖地摆放和算计着棋盘。

    有时候人的欲念太过炽热,的确会让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烧灼不安,辗转反侧,日不能食,夜不能寝。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她轻轻地敲着棋子。她手中,还有几个棋子,而对方手中,又还有几个棋子呢?

    卫良人病了,自那日从她宫中离开以后,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么时候卧病了。她很了解卫良人,这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缩的话,那是谁也没办法叫她往前冲的。她这时候病,是表示,现在不宜行动了吗?

    接下来,就是虢美人,那个蠢货本是一杆最好使的枪,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点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却不晓得她居然会蠢到这种程度,叫她做一场戏,她居然假戏真做到差点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数日醒来后,竟然对当日的事情记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蛊惑,令其深恨芈姝与芈月等人。只是她如今还未完全恢复,却不好使用。

    另一个樊长使,却是刚刚早产完,还要卧病静养,且这个人一向自私畏事,前头有人,她倒好跟着助个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装死得更快。

    再一个,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了解她了,胆小无能,不过是个凑数的罢了。

    再一个,就是唐夫人,这个人从来就不能算是她的人。当日诸姬势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诸芈得势,她更不可能为了诸姬而对抗诸芈。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进了玉盒之内,又抓起对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数着。

    王后芈姝已经怀孕,若是她生下儿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宫熬了这么多年,最后落败于一个愚蠢无知的傻丫头,就因为她是楚公主,就因为能够生个儿子。

    她愤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议政,就这么败给一个还在娘胎里的小东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儿子不甘心。

    她冷笑着,既然她现在没有人手可调用,那么,让诸芈之间自相残杀,岂不是更为有趣?

    不知不觉,远处隐隐传来敲更声,魏夫人放下棋子,看着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一点鱼肚白了。

    又是一夜过了。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

    宫阙万重犹在寂静中。

    承明殿内,秦王驷看了一眼犹在睡梦中的芈月,悄悄起身。缪监轻手轻脚地捧着衣服进来。芈月却在秦王驷起身的那一刹那醒来,支起身体,看到秦王驷的举动,眼神一闪:大王,可是晨起习武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笑着摆摆手道:你继续睡吧。

    芈月却掀被起身,眼睛闪闪发亮:妾身可否有幸,也与大王一起习武?

    秦王驷失笑:你?他本以为是开玩笑,然而看着芈月的神情,却忽然来了兴致,点头道:好,来吧。

    芈月大喜,连忙去了屏风后,换了一身劲装出来,跑到廊下,候着秦王驷出来。

    秦王驷提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这个少女,心中一动。这些年来他不管在哪儿,都是每天准时晨起练剑,侍寝的姬妾们一开始也忙着服侍、旁观,但他却不耐烦这些事,时间长了,姬妾们便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女子要与他一起对练。

    或许,若干年前也曾经有一个跟他对练过的女子,但是秦王驷摇摇头,把那段记忆强压下了。他看着眼前的芈月,或许,这个小女子,能够给他带来一段新鲜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两人一起练剑的时候,秦王驷倒有些诧异了,这个小女子还真是练过剑的,一看就明显不是为了讨好他的举动,而是自己真的沉浸于其中。

    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她真的很适合作山鬼之舞,因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这一种野性的东西,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体是山鬼,她的头脑却是一个男人。他和她,与他和芈姝相处的时候不同。那时候,他与芈姝谈得更多的是宫务,是交代整个秦宫的过去和未来。但与芈月在一起,两人更多的时候,是讨论着诗书,讨论着时政,讨论着稷下学宫的辩论,讨论着国与国之间的争霸。

    他们讨论管子的轻重之术,讨论孟子的义利之辩,讨论鬼谷子的谋略但讨论更多的是芈月所熟悉的老子、庄子,还有屈原。

    秦王驷尤其喜欢《天问》这一卷书: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天问》之篇,问天问地、问鬼问神、问古问今,实是难得的好文章。此等辞赋,长短不拘,与《诗》之四字为句十分不同,却更能抒发胸怀,气势如虹。他看到酣处,不禁击案而叹:此子若能入我秦国,岂不妙哉!

    芈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见着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岂不知世间之物,见之用之,倒未必样样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这篇《橘颂》,乃他自抒胸怀。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看,叹道: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强。他放下书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你给寡人推荐这些书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异,秦王驷虽然博学,但有些字形和典故,还是需要芈月的解说。这一个多月来,两人同行同宿,一起骑射,一起观书,尽情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和欢乐。

    这一个月,芈月没有要过财物,没有要过封号,他在等待着,她提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芈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对妾身说过,凡事当以直道而行,妾身对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驷笑了:你想直言什么?

    芈月这才说出了用意来。楚人送嫁,嫁妆虽然在武关外被劫过,但义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宝金器,最珍贵的百卷书简还有全套青铜乐器都还完好无缺。只是这套嫁妆自入宫以后就没有动用过。秦、楚两国文字不同,这些书简若是无人整理,白放着实是可惜。乐器虽在,但有几个乐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乐舞不全。芈月便自请整理书卷,重训乐人。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沉吟道:王后欲让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帮她打理后宫,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扬眉吐气,为何反生退缩之心,可是以退为进吗?

    芈月坦然直视:妾身初入宫的时候,因为放不开执念,所以做了一些糊涂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于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过自在安静的日子,看几页书,练几段歌舞

    秦王驷摇了摇头:寡人不同意。见芈月惊诧,秦王驷便说道:你若是喜欢书籍,喜欢乐舞,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翻阅整理,去观赏训练。可是寡人不愿意看到你为了避是非而躲进这些事物里去。寡人不缺打理后宫之人,也不缺整理书籍之人。天地广阔,宇宙无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长在楚宫,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样,你尽可放下忧惧。须知寡人带你去骑马、行猎,与你试剑、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无聊、钩心斗角

    芈月怔住了,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颤声道: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寡人一直很怀念当时见到你的时候,那无畏无惧的样子,还嫌寡人留着胡子,叫寡人作长者

    芈月扑哧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她微笑道:终于笑了?

    芈月欲抑制自己,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只觉得身上沉重的枷锁,似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一层层被卸下了。是否从此之后,她真的可以不必再忧惧,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诏书终于还是下了,丹书放在案几上:册封季芈为八子,位比中更,禄秩千石。秦宫规矩,王后以下称夫人,然后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八子这个位置,属于中等偏下,不至于引人注目,又不至于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书,贺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低,若到将来,还不定谁低谁高呢

    芈月沉着脸喝道:住口,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了去,将你立毙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吓了一跳,连忙伏地求饶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饶我。

    见芈月神情严肃,正在为芈月卸妆的女萝不禁停下手来,也走到薜荔身边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这次就饶过她吧。

    芈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环,放在梳妆台上,轻轻一叹:女萝、薜荔,你们还记得,当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有些心惊。女萝左右看了看无人,才道:是,奴婢记得。

    芈月看着两人:当日你们向我效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时候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做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芈月肃容道:当日你们原是威后指派过来的,我能够明白你们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枝可依,所以不敢给你们什么许诺,也不敢完全要求你们的忠诚。见两人欲张口说话,她摆了摆手,大王说得很对,世间没有一厢情愿的忠贞,衣食财帛换的是效力和服从,但忠诚和贞节却只能以诚意和恩德交换。可如今我的命运不再操纵在威后的手中,也不会再操纵在阿姊的手中。

    女萝道:奴婢和薜荔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对您做过任何不利的事情。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从在楚国开始到现在,玳瑁都会定时向你们打听我的事儿,我也曾许可你们这么做过。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身边之人对我绝对忠诚。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完全听命于我,从此只有我这一个主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卖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愿意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另给你们安排去处,只是不能再留你们在我身边了。

    女萝先反应过来,磕了个头道:奴婢尽忠之心,至今未变。公主如有吩咐,无不效命。

    薜荔也反应过来,磕头道:奴婢也与女萝阿姊一样。

    芈月点了点头:你们若还有顾忌,也只管告诉我。莫说你们,便是我,亦还有戎弟与母亲在楚国,掌于人手。你们若是还有亲眷,先告诉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脱身。

    女萝苦笑:我是云梦泽的夷族,如今连部族也没有,哪里还有亲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时旧主人家落了难,我一家都被分卖,如今都不记得谁是谁了。我们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势记得亲人回去找,谁会管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有无亲眷?

    芈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当日她挑中你们的时候,也不过以为我是一只随手可以捻死的蝼蚁,哪会有这般深的安排?女萝、薜荔,今日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了。若是要留下来,从此之后,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是放你们脱籍出宫成家立室,还是在宫里权倾一方,都不是问题。可我也要你们绝对效忠,因为我的身边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萝和薜荔对望一眼,一齐拜伏下来道:奴婢愿为主人效死。

    芈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望着天空,晴空万里,一鹤长唳。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个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开入宫为妃的命运,既然她避不开为妾为媵的命运,那么,所有对纷争的逃避已经不可能,她必须直面后宫的搏杀。今后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会给任何人以机会,把她踩落。

    芈月初封,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道喜的竟是卫良人。芈月收了礼物,看着卫良人的神情,见她颇有憔悴之色,但却和蔼可亲。

    两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着。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道:还未谢过卫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卫良人一怔,脸庞忽然变得十分扭曲,好一会儿才恢复道:季芈说笑话了,我何时助过你?

    芈月微笑道:当日若非卫良人的铜符节,我还不知道是谁令我们差点死在义渠人的手中。

    卫良人定了定神,方悟芈月说的是这个,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季芈妹妹误会了,那日我不过是接了家书,无意中失落了铜符节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没有任何暗示。

    芈月道:可我却因此而找到了真凶,并且让大王也知道了一切。卫良人可还记得大王赐下蓝田美玉并要你们送回母国之事吗?

    卫良人叹气道:我知道,从大王赐下蓝田玉开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着窗外红叶飘落,叹息道: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母国。母国若强,是一种倚仗,也是一种负累。母国若弱,虽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担心风云变幻连累己身。芈月听得她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见了芈月神情,卫良人微微一笑,转过话题道:大王专宠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宫中因此议论不已?

    芈月却不解,问她原因,卫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当今王后初入宫时,大王才专房独幸了三个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初承恩的时候,只有十来天的专房独幸,如今芈月专宠一月,自然令得宫中议论不已。

    芈月听了她这番话,知道是特意来提醒自己,也深为感激,却问卫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卫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党了?

    芈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与樊长使、魏少使更为亲近,但却又倚重卫良人。

    卫良人却同她解释:贵女出嫁,以同姓为媵。当年魏国嫁女于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亲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温氏是同姓小族。但卫良人和虢美人却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赐同姓之女。

    芈月诧异:周天子为何要赐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经衰落,列国对周天子也不过是讨一纸诏书的时候才会送点礼物,秦、魏结亲,又与周天子何干?

    卫良人却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个名号,实则连个小国都不如,偏偏还内斗连年。周天子怕见各国诸侯,于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为东周公,出面应付诸侯的要求。后来韩、赵两国占据王城并瓜分,周天子带着九鼎又寄住西周公处,西周公拿捏着天子和玉玺又想要和东周公分权。所以秦、魏联姻,两家都想插一手进来,就抢着各送一个媵女。卫良人是东周公所赠,虢美人却是西周公所赠。

    芈月这才明白,为何魏国诸姬,似合似分,却是各不相同。听了卫良人如今这一番话,便感激她的提点。

    卫良人却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当日初入秦宫时的样子,自以为聪明得能看穿一切,却因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从于环境。你与我一样的心高气傲、不甘不愿,无可奈何,却又想努力改变我帮你,就像帮助过去那个孤立无援的我一样。她说得动情,芈月也听得不禁唏嘘。

    卫良人又道:妹妹是聪明人,当知后宫的鸡争鹅斗不过是闲极无聊自寻烦恼罢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

    你便掐死九十九个女人,男人转眼迎进第一百个,你除了落得两手血腥一身肮脏,还有什么可剩的?

    芈月见她说得诚挚,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宫中楚、魏两边相争不下,卫良人此番跑来表明立场,故示亲近,不知却是何因。

    卫良人却又东拉西扯,屡屡提到秦王驷,又提到王后,甚至对宫中诸女的印象,芈月却是无心于此,只是淡淡敷衍几句罢了。直到卫良人离开,她犹在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卫良人走出蕙院,却是心中暗叹。她与芈月接触并不多,除了头一次的唇枪舌剑,见芈月将魏夫人等一干人压倒,不过是靠着反应敏捷、口舌厉害,且那次是她起了个引子,此后诸芈一齐开战,也并不见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铜符节之事,但是此事已经被秦王驷压下,便是秦王驷以赐下蓝田玉试探后宫,亦可视为秦王驷对王后受伏之事本来就会追查,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高明之处。

    但是,能够让秦王驷这么上心,独宠一月,这却不能不让她开始改变对芈月的看法。旁人的观察永远是有偏差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亲自来试上一试。

    她一半为的是试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够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凭的便是与人为善四字。于魏夫人跟前,她是个出主意递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时候,她又是那个递药救伤的人。如此一来,宫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处,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却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与芈月不动声色地聊着天,却是越试越疑心。这少女虽然容貌艳丽,却也不是难得的绝色,算不上特别玲珑剔透,亦没有突出的特点。论能干不及魏夫人,论美貌不及虢美人,论温柔不及自己。再细想起自己接触过的楚国诸女,她亦是论高贵不及王后,论心计不及孟昭氏,论活泼不及季昭氏,论才气不及屈氏,论英气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过是她心气极高,并不以后宫位分、男女情爱为意。对秦王驷,并无其他宫中妃嫔那种情不自禁的争宠之意;对王后芈姝,却也无其他媵女对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说,她和卫良人一样,是宫中绝少的想借着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寻找依附之人。

    想到这里,卫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许,芈月和芈姝之间的裂缝,她可以利用。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缪监的事情之后,她会更警惕这个老奴对后宫的掌控手段。公子荡

    芈月承宠,芈姝自然也是极早得到消息的人。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转向玳瑁:傅姆,这是你安排的吗?

    玳瑁亦是惊疑不定,好半日才道:或许是因为大王知道王后要向大王推荐季芈,当日失约,次日便次日便收用了她吗?

    可是,王后推荐媵女,与大王自己收了媵女,是两回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王后的轻视,也是大王不应该犯的错误。用一句齐国的比喻,是官盐作了私盐卖。

    如果说当天的宠幸可以只当成意外产生的欲望,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大王一直宠幸着那个媵女,甚至正式册封她,而所有的一切,只是派了缪监来跟王后说了一声,而不是由王后补一个引见的仪式,或者由王后提出册封,则真是完全打破了意外的可能。

    虽然可以用此时芈姝正在怀孕,或者宫务交由魏夫人处置这个理由来解释,然而这个理由毕竟太过牵强,这只能视为大王在这件事上对王后的失礼或者说是轻视。

    芈姝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她的人生太过顺利,以至于永远只会单线思维。楚国的王业,历史足够悠久,后宫也足够稳固,所以甚至连楚威后都是任性的,只要她不踩到楚威王的底线,便无大碍。而秦王驷对王后的要求却是不一样的,他需要王后从她的母国带来足够的经验帮助他管理后宫,甚至建立后宫的秩序,而这一点,却恰恰是芈姝致命的缺陷。

    她甚至不懂得如何做一个王后,甚至不知道如何处理母国和夫君之间的矛盾,甚至她连做一个母亲都没有准备好。在她接二连三出现错误之后,秦王驷不得不把全副的精力从前朝分出来一些,亲自来重新管理后宫。

    在芈姝还未能够学会如何管理后宫之时,她只能先管理好自己的胎儿,让魏夫人来管理后宫。而秦王驷,他需要一个可以放松自己的温柔乡。这个人,不是芈姝,也不能是芈姝挑中的人;不是魏夫人,也不能是听命于魏夫人的依附者。

    所以,他挑中的,是芈月。

    自然,这样做,会让芈月面临麻烦,面临王后的愤怒和身处后宫的尴尬。

    但是,他给了她位分,给了她宠爱,这就是她必须自己解决的麻烦。

    每个人都要学会自己成长,自己站立。君王面对着的是江山,是争霸天下,而不是解决女人的小烦恼。

    芈月站在椒房殿门口,微微昂起头,在她颈后边缘上黑色的绣纹,更显得她的脖子洁白修长,如同天鹅一般优美。她微笑着,明眸皓齿,闪烁着光芒:烦请通传,芈八子前来拜见王后。

    那侍女匆匆地进去了,里面嗡嗡的声音停了一下,忽然又变得更加嘈杂起来。她独自站在外面,更显得影单形只。

    但是她不在乎,依旧微笑地站着,直到那侍女又匆匆地出来,请她进门。

    她沿着檐下的回廊慢慢地走着,两边往来的都是旧日楚宫的媵女、侍婢,见了她进来,谈笑的顿时停住,在她走过的时候慌忙避开。这一切的一切,倒像是这原来楚宫的团队,已经将她排除在外了似的。

    芈月一步步走到正殿前,侍女珍珠打起帘子,芈月走了进去,向着芈姝行礼道:参见阿姊。

    芈姝坐在上首,看着芈月走进来,从她改变的头饰服装,再到她娇艳的容颜、婀娜的身姿,侧头看到镜中自己蜡黄的脸色、隆起的腹部,越对比越是嫉妒心酸,冷笑道:我哪里还配让芈八子你叫我阿姊?受不起!

    芈月微笑着,不顾芈姝的冷眼走上前,坐在芈姝的身边握着芈姝的手,镇定地道:阿姊是不是要骂我放荡无行,勾引大王;是不是要骂我野心勃勃,眼中没有阿姊?

    芈姝没想到芈月如此大胆,一时哽住,想抽回手却被芈月握住没能抽回,气愤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

    就连坐在一边的玳瑁,也想不到芈月竟如此大胆,明明整个椒房殿乃至芈姝本人,已经对她摆出一副排斥和拒绝的态度来,她怎么还能这么厚着脸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芈月却不理会芈姝的态度,直视她的眼睛,道:阿姊何不想想,若说我有心勾引大王,阿姊本来就要安排我服侍大王,就算我什么都不做,照样也会有机会服侍大王,为什么我要多此一举?若说我有野心,阿姊这时候要我服侍大王,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帮你夺取主持后宫的权力?我依着阿姊的安排行事,得到的身份和权力岂不是更多

    芈姝莫名地有一丝心虚,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和玳瑁对视一眼,终于问:那你这是为什么?

    芈月放开了芈姝的手,以帕拭泪道:阿姊岂不闻君不密失国,臣不密失身?阿姊若有此心,不应该让傅姆亲自捧着簪环来找我,事未成而宫里的人皆已经知道,岂有不算计于我之理?

    芈姝一惊:谁在算计你?

    芈月长叹:阿姊,除了那魏夫人还有谁啊!

    芈姝问:她如何算计于你?

    芈月掩面,哽咽道:她把小冉抓走,说他是外男入宫,要实行宫刑

    芈姝惊叫一声道:怎么会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芈月道:阿姊怀着孩子,被大王禁足;魏夫人又代掌宫务,执行宫规若是我告诉阿姊,阿姊为了救小冉和她发生冲突,焉知她不是想借这个机会,算计阿姊的孩子?

    芈姝听了不由得点头,看了看自己微隆起的腹部,心情复杂,张口欲要解释:其实我、我、我我什么,她也说不出口。她和玳瑁算计着自己的利益时,她是知道芈月另有所爱的,知道芈月曾经说过不愿意服侍秦王驷,知道芈月有一个重逾性命的弟弟,也知道魏夫人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可是在她下决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可能对芈月造成的伤害,此时细思,不免惭愧。不知不觉间,原来的怨怒之气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只余一腔愧疚。

    芈月垂泪道:我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险,更不敢拿阿姊的孩子冒险。

    正在走投无路之间,还冲撞了大王的车驾。大王盘问于我,我只能将一切都说了我知道这样做不是最佳之策,只是我人笨计拙,乱了头绪,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姊,你若是我,应该怎么办呢?

    芈姝不由得反握住芈月的手,羞惭地道:好妹妹,难为你了,原是我不曾想到这些。唉,你这孩子实心眼,便是来告诉我,也不至于叫你这般难为!

    芈月叹息:阿姊能够明白我就好。阿姊英明,自不会让他人的图谋得逞,坏了你我姐妹的情分。

    芈姝逞强地道:我当然不会这么笨!

    芈月没有说话,只看了玳瑁一眼。玳瑁素来对她警惕十足,见状便反射性地问:既是如此,你这一月来,不曾向王后禀报请安,却是为何?

    不等芈月回答,芈姝便已经代她答道:傅姆,这孩子哪里晓得这些事情?此事此事必是大王还在恼我。拿宠爱于她的事,来撒对我的气呢。

    芈月低头不语,玳瑁被芈姝亲自噎了回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气愤地拿眼刀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芈月未曾说话,芈姝先不悦了:傅姆,我同你说过多少次,我们如今大敌当前,自己人须团结一心。你休要心胸狭窄,自家人闹得不和。

    玳瑁无奈,只得应声道:是,老奴遵命。

    芈姝便问芈月:大王可有同你说过,让你代掌宫务?

    芈月却摇了摇头:不曾。阿姊,我又不曾管过人,大王料想是看不上我。他只说他只说

    芈姝急问:他说了什么?

    芈月暗忖了一下秦王驷之心,道:大王说,只让我帮阿姊整理一下楚国带来的书籍。阿姊,我听大王言下之意,魏夫人代管宫务,只是暂时,是为了让阿姊不受打扰,专心生下小公子。等阿姊养好身子以后,宫务自然还是要还给您的。

    芈姝大喜:当真?

    芈月低头:大王没说,这只是我从他的言语中听出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芈姝矜持地点头:既然如此,那必是真的,所以大王才不让你代掌宫务。唉,你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便是让你管,也不是那老奸巨猾的魏夫人的对手,自然是想管也管不了的。

    芈月见不只芈姝松了口气,便连那玳瑁似也松了口气,自己心中也不禁松了口气。

    冬去春来,百花争艳的季节里,王后芈姝生下了一个儿子。

    披香殿内,魏夫人正在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叶、摆放位置,听到了这个消息,手一颤,将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来。她停了停,方问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么名字?

    采蘩战战兢兢地道:大王取名为荡。

    荡?魏夫人怔了怔,轻声问道:是什么意思?

    见采蘩低头不语,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吾吾?若是有什么好的寓意,我自会听到。你早些说,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说,荡之从汤,乃纪念成汤之意;荡字又有荡平列国之意。

    纪念成汤?荡平列国?魏夫人神情恍惚,重复了一次,胸口竟似有一股气堵着出不来,直捂着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儿子,名华,亦是秦王驷所起。她清楚地记得秦王驷当日对她说:

    吾儿就名华吧,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

    当时她很高兴,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她以为这会是一种暗示,表示子华会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可是如今,他却为王后的儿子取名荡,纪念成汤荡平列国,她终于明白了他当初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华的真正含义。

    什么光华璀璨?什么父母的骄傲?什么父母的珍宝?哼,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爱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予纪念成汤荡平列国等深远期望的储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会玩文字游戏,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立子华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么会让你哄得以为你会立我做王后,会立子华做太子呢?你一个字也没说,却让我这个傻子自作多情,白日做梦!甚至为此不惜一切,做了许多利令智昏、不能回头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满地的残叶碎叶中。她抹去眼泪,镇静地吩咐采蘩:叫井监来。

    既然已经不能回头,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井监来了,在等着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准备一批礼物,给相邦张仪送去。

    井监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他坏过我们的好事,何必还要寻他?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你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张仪,那张仪若还想在秦国扎下根来,就必须跟我们合作。

    井监有些羞愧,忙问:夫人要张仪做什么?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闪:告诉他,我会在大王面前进言,帮他排挤走大良造公孙衍,让他独揽大权。他的回报就是给我多坑几次楚国,要让秦国上下以楚国为主要敌人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王后,你是怎么失去了执掌宫务之权的?这样的错误,只要你再犯几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儿子跟你一样愚蠢,那么什么纪念成汤,什么荡平列国,就都是空话了。

    见井监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采蘩已经有些兴奋了,喜道:大王有密旨,让夫人想办法让公孙衍离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动了?她说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驷,而是指如今的魏王,魏夫人的父亲。

    魏夫人轻叹一声:那张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公孙衍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本来公孙衍若在朝,我儿立为太子的筹码就会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再三催促,要我尽快促成公孙衍离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则秦必衰弱,魏国必兴。

    身为女子,应该如何在夫族与母族之间保持平衡,这对于她,对于王后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没有母国,便没有她们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若是为了母族而失欢夫君,那她们这些孤身远嫁的女子,命运又能何寄?

    见魏夫人愀然不乐,采蘩劝慰道:夫人这么做是对的,若能令魏国强大,令得秦又与楚交恶,对夫人和公子的将来会更好

    魏夫人轻拈着花枝,一枝枝插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对子华更好。可如今王后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动,只怕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权力三分,对大良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公孙衍一向心高气傲,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会负气而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负气离秦可以,却必须要入我魏国她细细地嘱咐着,你去见公子卬,此事,当小心谨慎

    采蘩睁大眼睛,不住点头。

    椒房殿内,欢声笑语。

    众人皆围着刚出生的婴儿,啧啧称赞。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着婴儿,笑道:才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会儿婴儿,又递给了芈月。芈月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时有些出神,此情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远的回忆。记得当日芈戎初生的时候,云梦台中,也是这样一片欢声笑语。母亲向氏温柔地倚在软枕上,莒姬抱着婴儿应付着他的顽皮,然后是父亲走进门中,将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纵声大笑。

    眼前的婴儿无知无识,可是长在这深宫里,却是注定他这一生不能平静。

    芈月逗弄了一会儿婴儿,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视线在注视着她。她并不抬头,不动声色地将婴儿递给了一边的侍女琥珀,顺势抬头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好笑,玳瑁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婴儿害了不成?这个老婢心底有太多不能诉之于口的隐秘恶事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处处视她为敌,这么处处防着她、算计着她。或许只要她不死,玳瑁对她的杀机和恶意,就不会消除吧。

    如今与在高唐台时不同。在高唐台的时候,芈姝毕竟是个单纯的被宠坏的孩子,任性天真,而且有更明显不怀好意的芈茵在,反而令得芈姝对她更为信任。但如今在秦宫,有这样一个心思恶毒、对她怀着敌意的人日日夜夜在芈姝面前,只怕,她和芈姝之间,难以善了。

    过了一会儿,乳母将婴儿抱下,喧闹才止。

    玳瑁便状似无意地道:王后,季芈所居蕙院僻静,老奴觉得她往来实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来,大家也好一起热闹。

    芈姝看着芈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芈月手一摊,笑道:我搬回来,却要住在什么地方?

    几个媵女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安起来。

    椒房殿虽然不算小,但芈姝一开始便不愿意分宠,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独居,两边侧殿均作了别用,只拨了后面两处偏院分别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芈月若是搬回来,要么住于两间偏院,挤占她们的空间,要么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们不安。

    芈姝看了众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听了玳瑁的话,便有意试探芈月,却不曾想到此处。

    芈月却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荡降生,将来必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阿姊这殿中,只怕将来连几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让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来,又要搬出去。

    芈姝见她这话说得吉利,不禁也笑了。可转眼看到芈月头上一对蓝田玉钗剔透晶莹,雕琢成流云弯月之状,自己从未见过,想是秦王驷所赐,不觉心中又酸楚起来:妹妹头上的蓝田玉钗当真不错,我看这玉质,实是难得。

    芈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却不应答,反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笑道:若说珠玉珍宝,秦宫如何比得上楚宫?玉钗虽好,可我手上还缺一对玉臂钏,阿姊便找一对给我吧。

    这般有些小无赖的举动,反将芈姝一丝酸意冲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说:

    你啊,真是个孩子。成!珍珠,你开我的首饰箱子,找一对玉臂钏给季芈。

    芈月也笑道:多谢阿姊。看来我今天不亏啊,送了块金锁片,却换了对玉臂钏。公子荡三朝,她不过是随大流送了块金锁片而已。

    芈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亏,赶明儿你再来,我得紧闭大门了。来一次我就要损失些首饰,这样的恶客可招待不起。

    两人嬉笑着,一场醋意酸风微妙和解。

    芈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叹,看上去她和芈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芈姝对她却是越来越有猜忌之心了。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终究不一样。但这种猜忌若有若无,就算是挑明了,芈姝恐怕也根本不会面对,更不会承认和改变。可是若不破解,时间长了,就越发恶化了。她再怎么插科打诨,也只能解得一时,敌不过日积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经出宫了,芈月请求秦王驷将他送至军中。秦王驷有些不解,曾经问她:沙场凶险,刀枪无眼,这么小的孩子,你真的就忍心让他从军吗?

    芈月却道:后宫原不应该有外男,哪怕他年纪再小,终究是个事端。在宫里我纵然庇护得他一时,庇护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场凶险,可是大好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应该死于后宫妇人的阴谋和算计。

    魏冉还是走了。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装,跟着缪监出去,芈月不禁泪如雨下。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终要长大的。外面的天空广阔无比,他是男孩子,不必像她这样,终生只能困于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着父、夫、子立身。

    他将来,注定会比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