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嬴拉着芈月的手飞跑在长廊上。长廊很长,曲折迂回。一路进来,但见奇花异草,遍植其中,争艳斗香。
她们奔跑着,在这条春风沉醉的长廊上,片片花瓣飞舞洒落在她们的身上、发髻上,落于她们的足边,留下一地香迹。
远远便听到丝竹乐声和女子曼妙的歌声,转过一个弯,便见长廊两边开满了牡丹花。
长廊尽头,几个乐人在演奏各式乐器。牡丹花丛中,一群女伎随着音乐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花园正中的银杏树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半敞着衣襟,斜倚在树下,长发束起不着簪环,双眉斜飞入鬓,如男子般英气的脸上带着慵懒之色。她抱着一只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洒在她的衣襟上,银杏叶子落了她满身。
但见她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嘴边的酒水,击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月被孟嬴拉着从长廊奔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惊呆了。
她这一生,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潇洒、英气、豪放不羁的,却让她一见之下,就心向往之。她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要引为楷模,但是见了她以后,她想,做人就要做这样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经放开芈月的手,欢呼着扑到那白衣女子的怀中道:“母亲―――”
庸夫人懒洋洋地抬起手来,轻抚了一下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来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儿,再无秦宫大公主的气势了,只撒娇道:“母亲这里好生欢乐,也不叫女儿来共赏这美景与歌舞。”
庸夫人朗笑:“我这里的牡丹花,年年到这时候盛开,你何须我来叫?倒是今日这支歌,是刚刚排练的。幸而你这时候来了,再过半个月花期尽了,我就要带人入山郊游,你可就会扑空了。”
孟嬴顿了顿足,急道:“母亲,我有事要同你说……”
庸夫人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会儿都不必说。美景当前,不许扫我的兴。”说着,将酒递给孟嬴,“喝。”
孟嬴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酒坛子,张口呵着气,抬头向着芈月招手:
“季芈,你也来喝。”
芈月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
庸夫人看到了她,懒洋洋地问孟嬴:“她是你带来的?”
孟嬴连忙向芈月招手:“季芈,快过来见过我母亲庸夫人。”转头对庸夫人道:“季芈是我的朋友。”
芈月小心地绕过歌舞着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礼:“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亲切向她招招手道:“季芈?楚国来的王后是你阿姊?”
芈月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低声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么对于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厌恶了自己,可怎么办?
庸夫人拍拍身边:“坐到我身边来吧!”
芈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边,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两边。
庸夫人拿起酒缶,问道:“你喝酒吗?”
这个突兀的举动反而让芈月忽然感觉拉近了距离,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过酒缶,学着庸夫人刚才的动作豪爽地举缶大饮。
秦酒性烈,她被呛到了几口,咳嗽着放下酒缶,一抹嘴边的酒水,笑道:
“好酒,都说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将酒缶递给孟嬴,孟嬴也接过来,举起酒缶大喝起来。
庸夫人微笑着,看着两个姑娘轮番喝酒。两人的脸很快就红起来,身体变得摇摇摆摆。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着两人站起来,拍掌道:“来,我们跳舞。”
两人晕头晕脑地跟着庸夫人转到正在歌舞着的女伎中,跟着音乐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来。
女伎长袖飞舞,曼声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在女伎的推动下,酒兴上头,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所有的忧啊愁啊,顿时在这种欢歌曼舞的环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盖了。
孟嬴拉着芈月,醉醺醺地一边跟着哼歌儿,一边转着圈子。见芈月没有跟着唱,笑嘻嘻地冲芈月大声问:“季芈,你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吗?”
芈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着转圈,大声地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孟嬴笑得东倒西歪,手足挥舞着解释:“高处漆树,低处栗树,见到喜欢的人,就并坐鼓瑟作乐。有乐当及时行乐,否则转眼人就老了……”
芈月也东倒西歪地笑着:“嗯,有理,有酒且乐,有歌且舞……”也跟着拍手唱起来:“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着拍手:“对,有酒且乐,有歌且舞,管他什么该死的燕国,管他什么混蛋的父王……”
芈月张开手作飞翔状:“我是鲲,击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鹏,扶摇而上九万里。飞啊,飞啊……”
孟嬴也张开手作飞翔状:“我也要飞,飞过昆仑,飞过青丘……”
庸夫人已经停住歌舞,退回银杏树下,斜倚着又喝了一口酒,看着两个姑娘放纵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芈月和孟嬴唱着跳着,终于体力不支,相扶着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芈月终于从沉醉中醒来,只觉头疼得厉害。她呻吟一声,捂着头坐起来,便听得一个女声笑道:“季芈醒来,喝杯解酒汤吧。”
芈月感觉有一只手扶住了自己,她倚着双手撑定,那人又用热的葛巾捂在她的脸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脸,这才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宫室,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转身看到一个宫女,却是极为陌生。
芈月迟疑地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那侍女笑道:“此处是西郊行宫,奴婢名唤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芈。”
芈月听了“庸夫人”三字,这才回过神来,渐渐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来了。”说着亦是想起孟嬴,忙问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间里,由白霜照应着呢。”
芈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样子,不禁赧颜:“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当真失礼了,夫人可会怪我?”
白露却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来,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样当成幼辈来疼爱,怎么会怪您呢?夫人还吩咐说,您若醒了,这行宫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芈月低声道:“虽然夫人不怪我,可我总是于心有愧,想拜见夫人当面赔礼。”
白露道:“夫人在宫墙上看落日呢。季芈若过去,沿着那边的回廊走到底,沿着台阶上去就是宫墙了。”
芈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换了衣服走出来,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却见房间内无人,问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来得早了些,方才已经出去了。
芈月看了看方向,沿着回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宫墙下,又沿台阶走了上去。
但见夕阳西下,映得墙头一片金光。
芈月沿着墙头慢慢地走着,却隐隐听到哭声。芈月好奇地走过去,转过一个拐角,此处便是墙头的正楼,却见庸夫人坐在楼前,孟嬴扑在她的怀中,低低哭诉。从芈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芈月顿感尴尬,此时走出去也是不对,若是匆匆退走,怕要惊动两人,倒显得自己故意偷听似的,进退两难,只得隐在楼头的阴影里。
她已经猜到,孟嬴此时来找庸夫人,必是为了远嫁燕国之事,来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儿,心中亦是隐隐期盼,庸夫人能够帮到孟嬴。
但见孟嬴扑在庸夫人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
庸夫人长叹一声,轻抚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想让母亲怎么办?”
孟嬴哽咽着道:“母亲,你去跟父王说,让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对您抱愧于心,您又从来不曾求过他什么。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说着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庸夫人。
庸夫人没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说:“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宠爱的就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孟嬴低声说:“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父王一直对母亲还怀着感情。”
庸夫人叹息:“是啊,因为你是我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所以你父王爱屋及乌。可是,傻孩子,你忘记了吗?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时候,也是不堪一击的啊。当年你父王为了娶魏国公主,也是毫不犹豫地抛弃掉了我。
喜欢、愧疚,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国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须抛弃的时候,是一刹那的考虑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恐:“不,不会的,父王他……”她满心俱是不甘和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时,忽然泄了气,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庸夫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似隔得十分遥远:“在魏家姐妹嫁进来以后,我原本以为,可以如他所想,退让一步。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离开。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来说,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为铁石心肠。”
孟嬴打了个寒战:“不、不……”她抬起头,急切地抓住庸夫人,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亲,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坚强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过城墙,看向远方,那个方向,是咸阳城。她轻轻叹息:
“其实我并不坚强……”她的手轻颤,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她站在这个墙头,心里充满了愤恨和绝望,“刚到西郊行宫时,我每天都会站在这宫墙上看夕阳。其实刚开始我看的并不是夕阳,而是宫道,是咸阳城。我天天看着,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可总还是会傻傻地期盼着,从那个方向,会有宫车来到,你的父王会出现在这宫道上,他会来接我回宫,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个幻梦,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依旧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更多的时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迈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可你父王没有来,我也没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孟嬴看着庸夫人,两行眼泪流下:“母亲,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怀中,浑身颤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阳宫,我再也不想见到父王了。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西郊行宫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轻轻摇头:“你还记得吗,当日我离宫之时,曾经问你,你是要跟我走,还是要留下来?”她轻叹,这叹息却似敲打在孟嬴的心头,“你选择了留下来。”
孟嬴吃吃地说:“我、我……”她抬起头,有些惊惶地看着庸夫人,“母亲,你生我的气了吗?”
庸夫人伸出手去,轻抚着她的额头:“不,我岂会因这种事生你的气?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我能坚持我自己的选择,又怎么会责怪你有自己的选择呢?”
孟嬴用低低的声音说:“我知道,傅姆也说过,我既然做了秦国的大公主,享受了国人贡奉,那么便要付出代价。秦国的公子们要沙场浴血,秦国的公主便也要作为诸国的联姻……”她说着,却是越说越愤慨起来,“不,我不愿意,我宁可去沙场浴血,也不想去嫁一个老头,我一想到我要和一个这么老的男人……我,我就觉得恶心!”
庸夫人摇了摇头:“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宫,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
孟嬴摇了摇头。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么从此世间再无秦国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么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个死人嫁给他。可是,你从此不能再回咸阳宫,再不能行走于人前。”她转向孟嬴,声音渐渐转高,“你将和我一样,你的名字只代表一个存在于过去的人。孟嬴,我能够离开秦宫,那是因为我承担得了寂寞,抛弃得了荣华,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没……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亲,你告诉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摇了摇头:“不,你做不到,因为你想的不是改变自己,不是承担自己的决定,而是寄希望于别人能够怜爱你,让别人为你的命运去做改变,去迁就你。你绝食,你闹脾气,你跑到我这里来,无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够改变决定……”她的声音忽然转为冰冷,“孟嬴,我来告诉你吧,谁也改变不了你父王的决定,他的心,比你想象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颤抖得越发厉害,忽然间失声尖叫道:“谁也不能逼我,谁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宁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你当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来指了指宫墙道:“你若是想回去继续绝食,倒不如往前走几步,跳下去,来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转头看着宫墙,下意识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亲,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没有说话,城墙上,只余孟嬴的哭声。
良久之后,庸夫人才长叹道:“你若下不了决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缩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说了,沉默良久,忽然说:“你听说过南子吗?”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诧异地看着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卫灵公夫人,‘子见南子’故事里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讷讷地说:“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叹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却没有能够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人,而是嫁给了足以当她祖父的卫灵公。更可叹的是,卫灵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气暴躁,还喜欢男人……”
孟嬴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岂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闻名,她自然知道她是卫灵公夫人,可是卫灵公好男风,她过去却是不知道的。
就听得庸夫人继续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这样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卫国,自然也经历了痛苦和难堪,甚至是绝望。可是最后,南子却得到了卫灵公的愧疚和宠爱,执掌了卫国的国政,甚至拥有了年轻美貌的男子为幸臣……”
孟嬴听到最后,俏脸涨得通红:“母亲,这、这,女儿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并不是让你也要像南子一样放荡,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样坚强。这乱世之中,你我身为女子已经是一种不公平,所以我们的心,要变得很刚强。只有拥有足够刚强的心,女人才能经得起一次次伤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里,只有利益关系,情爱只不过是一种调剂,他再爱你,你都别相信他会为你放弃利益、改变决定。孩子,虽然你父王的决定不可更改,但我们却可以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教谁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运摆在你面前的是残羹冷炙,你也要把它当成华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这话,是对孟嬴说的,可是听在芈月的耳中,却是震撼无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宫楼的石壁上,竟是觉得心潮激荡,不能平复。
过去她曾经在无数的困苦境地,无声呐喊,无处求助,无人可诉,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败、激愤,如同一只困兽,只凭着本能挣扎,凭着天生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撑过一关又一关,却常常只觉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撑过下一关。
庸夫人的话,却似乎给她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灯,虽然不算是足够亮,却让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芈月倚在壁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同样,倚在嬴夫人身边的孟嬴,也已泪流满面,好一会儿才吃力地道:
“我、我……”
庸夫人轻叹:“是,你可以留在这里,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已经拥有过婚姻,拥有过情爱,拥有过至尊之位,也拥有过指点江山的机会。可是你还年轻,你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不能因为一场你觉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弃犹未可知的将来。若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你成为南子那样的人,熬过苦难,也收回报酬。”
孟嬴茫然站着,她的脑子里,在这一刻塞进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来不及消化,令她无法反应。
庸夫人轻叹一声:“去吧,我的一生已经结束,可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见孟嬴怔怔地点头,被侍女扶起,走下宫墙,庸夫人转过头去,看着阴影后道:“出来吧。”
芈月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施了一礼:“见过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听到了。”
芈月默然。
庸夫人抬头看着天边,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只剩半天余晖。“秦国历代先君、储君和公子们,死于战场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别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战场呢。”她看着孟嬴远去的方向,“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芈月心中积累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这么无情吗?”
庸夫人看着芈月,眼中却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个君王有什么样的情?
周幽王宠褒姒?还是纣王宠妲己?”
芈月语塞:“我……”
庸夫人摇了摇头:“身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这一重身份来看,失去江山的人连性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怨恨可言?”
芈月不禁问:“您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从,是两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严。既然注定不能改变一切,何必曲己从人,让自己不得开心?”
芈月似有所悟,却无言以对,只得退后行了一礼:“夫人大彻大悟,季芈受益良多。”
庸夫人却不回头,只淡淡地道:“非经苦难,不能彻悟。我倒愿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这种彻悟。”
芈月看着庸夫人,这个经历了世间的大痛之后,却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对方的身边,想从她的身上,汲取面对人生的力量,她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又觉得,答案已经在自己的心头了。
庸夫人点了点头:“孟嬴刚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芈月不禁问:“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会儿。”
芈月随着白露一步步走下城头,最后回头,但见庸夫人站在墙头负手而立,衣袂飘然,似要随风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天边只余一点残阳如血。
庸夫人独自站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庸夫人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道:“大王来了。”
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阶而上,出现在城楼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后,抚上她的肩头,轻叹:“天黑了,也凉了,你穿得太少。”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庸夫人的肩头。
庸夫人仍未回头,只伸手将系带系好,道:“大王可是为了孟嬴而来?”
秦王驷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话头:“大王不必说了,我已经劝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驷神情阴郁:“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无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缓缓回头,看着秦王驷的眼神平静无波:“大王说哪里话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列国联姻,年貌不相称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
秦王驷不禁脱口问:“那你为何又要离开……”
庸夫人嘴角有一丝似讥似讽的笑容:“大王,说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难了。我看得透,却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
秦王驷语塞,好一会儿才叹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过聪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过刚强。两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却也是最容易互相伤害、互不让步的。
夕阳终于在天边一点点地湮没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两人沿着宫墙慢慢走着。
庸夫人道:“那个楚国来的小姑娘很难得,她是个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宫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驷停了一下脚步,扭头对庸夫人道:“宫中烦扰,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会清净得多。”
庸夫人却没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头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这里自在得很,不想再作冯妇。”
秦王驷无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后,寡人原想接你回宫,可你却拒绝了。”
庸夫人道:“孟芈家世好,比我更有资格为后,对大王霸业更有用。”
秦王驷忽然问:“你还在怨恨寡人吗?”
庸夫人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我为人性子又强,脾气又坏,做一个太子妇尚还勉强,一国之后却是不合格的。再说,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秦王驷苦涩地道:“是吗?”
庸夫人指了指远处的山脉:“去年秋天的时候,山果繁盛,我亲手酿了一些果子酒,给了小芮几坛子。大王若是喜欢,也带上一些尝尝我的手艺吧。”
秦王驷神情有些恍惚:“寡人还记得你第一次酿酒,酿出来比醋还酸,却硬要寡人喝……”他说到这里,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如今可是手艺大有长进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无人敢硬要大王做什么了。”
秦王驷轻叹:“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拥江山,却更怀念当初无忧无虑的岁月……”说到此处,不胜唏嘘。
庸夫人亦是默然。过去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此时两人相对,亦是无言,最终,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还是要回到他的咸阳宫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这西郊行宫,过完自己的一生。
芈月走下城头,正要去寻孟嬴,刚转过走廊,却见廊下孟嬴扑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怀中,又哭又笑地说着。
芈月吃了一惊,那男子却抬头看到了芈月,笑着缓缓推开孟嬴,递上一条绢帕给她擦脸,道:“孟嬴,季芈来了。”
孟嬴忙抬头,见了芈月,破涕为笑:“季芈,你来了。”
芈月细看之下,却认得这人竟是当初她刚入秦国时,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当下惊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这时候已经擦了泪,情绪也镇定下来,方介绍说:“这是我舅父,庸芮。”
芈月先是一愣,旋即从对方的姓氏上明白过来,当下忙行礼道:“见过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礼:“芈八子客气了。”
孟嬴又道:“他虽是我舅父,年纪却也大不了我们几岁,自幼便与我十分熟识,季芈不要见外才是。”
芈月笑道:“我与庸公子也是旧识,不想在此处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旧识?”庸芮便把当初芈月在上庸城的事说了一番,孟嬴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净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颜,刚才又哭又叫,脸上的妆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亲近之人,这才无妨,却不好顶着一张糊了的脸站太久,只说了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着孟嬴远去,芈月不禁暗叹一声,扭头却见庸芮也是同样神情,两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声轻叹。
庸芮问:“季芈在为孟嬴而叹息吗?”
芈月默然,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原只以为,她能够比我的运气好些,没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声:“君王家,唉,君王家!”这一声叹息,无限愤懑,无限感伤。
芈月知道他联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两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尔一言半语。
庸芮说:“孟嬴之事,宫中只有季芈肯为她悲伤着急,唉,真是多谢季芈了。”
芈月说:“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叹息:“她虽小不了我几岁,却从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今日如此命运,我却无法援手,实在是心疼万分。”
芈月亦叹:“我本以为,庸夫人可能帮到她。唉!”她不欲再说下去,转了话题,“真没想到,庸夫人会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着,过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为阿姊的事,所以宁可去镇守上庸城,不愿意留在咸阳。”
芈月诧异:“那公子……”
庸芮道:“我当时年纪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来陪伴阿姊,孟嬴也经常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又问:“那公子这次来是因为孟嬴吗?”
庸芮摇头:“孟嬴之事,我来了咸阳方知。实不相瞒,我这次上咸阳,是为了运送军粮,也借此来看望阿姊,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芈月听到“军粮”二字,不禁有些敏感:“军粮?难道秦楚之间,又要开战吗?”
庸芮笑了,摇头:“不是,若是秦楚之间开战,那军粮就要从咸阳送到上庸城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别的地方开战了。”却见庸芮沉默不语,芈月感觉到了什么,“怎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庸芮却是轻叹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芈月内心有些诧异,看了庸芮一眼,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来。
庸芮眉头深皱,默默地走着,忽然扭头道:“季芈,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芈月一惊,强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摇了摇头:“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问我什么,何以你今日不问?”
芈月看着庸芮,这个人还是这般书生气十足啊,可是她,已经不是当日的她了。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庸公子,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拱手道:“是我之错,不应该强求季芈。”
芈月低头:“不,是我之错,是我变了。”
庸芮摇头:“不,你没有变,你对孟嬴的热心,足以证明你没有变。”
芈月眼中一热,侧开头悄悄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头道:“多谢庸公子谅解。”
庸芮看着芈月,眼中有着忧色:“宫中人心叵测,连我阿姊这样的人,都不得不远避……季芈,你在宫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别人的圈套。”
芈月点头:“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也见过各种残酷阴谋,并从中活下来了。”
庸芮低头:“是,我交浅言深了。”
芈月朝着庸芮敛袖为谢:“不是这样的,庸公子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是很感激。”
芈月慢慢走远。庸芮伫立不动,凝视着芈月的背影走远,消失。
芈月走到孟嬴的房间中,推门进来,见孟嬴已经梳洗完毕,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时坐在室内,却看着几案上的一具秦筝发呆。
芈月走到孟嬴的身边坐下,问:“你怎么了?这具筝是……”
孟嬴轻轻地抚着这具秦筝:“这是母亲送来的。”她露出回忆的神情,轻轻说,“母亲当年最爱这筝,我从小就看着母亲一个人弹着它。母亲说,我远嫁燕国,一定会有许多孤独难熬的时光,她叫我有空抚筝,当可平静心情……”
芈月一惊,拉住孟嬴的手问:“你当真决定,要嫁到燕国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决不决定,又能怎样?父王的决定,谁能违抗?无非是高兴地接受,还是哭泣着接受罢了。母亲说得对,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燕王老迈,哼哼,老迈自有老迈的好处,至少,我熬不了几年,就可以解脱了。我毕竟还是秦王之女,我能够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芈月抱住孟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让自己的哽咽声显得正常些:“是,你说得对,你能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来。孟嬴,我会在远方为你祝福的!”
一行马车,缓缓驰离西郊行宫。
高高的宫城上,庸夫人孤独地站着,俯视马车离去,一声叹息,落于千古尘埃。
第三卷 第四十七章 庸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