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接到回报时,已经查明,借假胡人名义打劫,暗设埋伏劫走孟嬴之子姬职的,便是赵侯雍。
孟嬴一入咸阳,便飞奔至宫中,扑倒在秦王驷脚下痛哭哀求:“父王,父王,您救救我儿……”她的声音悲怆而绝望,令侍坐一边的芈月也忍不住拭泪。
秦王驷看着伏地大哭的女儿,语气沉重而无奈:“孟嬴,若是能救,寡人岂能坐视不管?赵侯雍早有预谋,他抓走你的儿子,打的必是挟持他以制燕国的主意。此刻纵然寡人倾全国之力攻赵,只怕也无法接回你的儿子。”
孟嬴瘫坐在地,放声大哭:“那我的子职,我的子职怎么办?”
秦王驷劝道:“你放心,你儿子是燕国公子,也是燕国王位的继承人。我听说燕王哙已经打算禅让王位给相国子之,正在择吉日以举行禅让仪式。赵侯雍手中扣着公子职,必是为了在子之登上王位后,打着推立姬职为燕王的名义侵入燕国。你的儿子是他手中的傀儡燕王,他的安全一定不会有问题。”
孟嬴听了这话,如获救命稻草。她抓住秦王驷的手,问道:“他不会杀子职,对不对?可是……”她的眼睛一亮,却又黯淡下来,“可我儿还这么小,若离了我,一个人在外,他会害怕、会哭,他会吃不好、睡不好的……”她越想越是心痛,向秦王驷哀求道:“父王,子职不能没有我,一个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照顾。父王,求您送我去赵国吧,让我去赵国照顾子职,好不好,好不好?”说到最后,她退后一步,不住磕头。
秦王驷见她如此失态,却是恼了,啐道:“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既然你要去赵国,你当初在韩国为什么要托人给我送信,叫我救你?这么多的大秦健儿为救你而死,如今你又要去赵国。你将国家大事、将士性命,皆视为儿戏吗?”
孟嬴听着秦王驷的话,却恍若未闻,直愣愣地看了秦王驷一眼,慢慢地挺起了身子,道:“我为了大秦,牺牲了一生。没有国,没有家,没有父,没有夫。我什么都不求,我不要做公主,不要做王后,我宁可生于普通人家,只求上天能满足一个女人最卑微的愿望,让我和我的儿子在一起。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她越说越是激愤,“为什么你如此冷酷无情,父王?我恨你,我恨你―――”说到最后,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芈月欲去挡她,却已经来不及了。“公主―――”她顿了顿足,转向秦王驷,欲为孟嬴求情,“大王―――”不想她方一开口,便见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地看过来。芈月心中一凛,掩口不敢说话。
秦王驷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去,让寡人一个人安静安静。”
芈月没有再开口,只默默一礼,退了出去。
她走出宣室殿,想到方才孟嬴冲了出去,心中牵挂,便欲去引鹤宫看望孟嬴,可是到了引鹤宫前,却被挡在门外,只说大公主心情不好,谁也不见。
芈月无奈,只得回到常宁殿。
女萝见她心情不悦,忙来相劝:“季芈,大公主之事,您便是再同情,又有何用?这种事,大王都无可奈何。难道大王不爱大公主吗?难道大王有办法,会不帮大公主吗?”
芈月点头,却还是叹息:“女萝,我知道你说的有理,我只是……”她抚着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心里过不去。”她想到当日与孟嬴结识之事,不禁伤感,“你可知道,我曾经很羡慕大公主。她曾经那么幸福,拥有大王全部的父爱,拥有庸夫人那样聪明睿智的母亲,天生丽质,聪明有才,生而为公主,出嫁为王后,生下拥有继承大位机会的儿子。可如今,她甚至还不如一个生于平民之家的女人。她为大秦嫁给了一个老人,又因为权力之争而被流放,如今更是母子分离。这大争之世,男人们说起来热血沸腾,争的是眼前功业,争的是万世留名,可从来不管这背后有多少女人的牺牲、女人的痛苦、女人的眼泪和心碎。”
女萝也叹道:“是啊,大争之世,争的是男人的荣耀。可女人呢,女人争得最高的地位,也不过是当上王后吧。可就算是如大公主那般当上王后,依然要眼看着夫君宠爱别的女人,依然要为自己亲生儿子的太子位而争。争输了,可能失势被杀,被流放,母子分离。争赢了,像威后那样,也不过是怀着一腔怨念,从王后宫中迁出,把执掌后宫的权力让给儿子的女人们,自己呵鸡骂狗,坐着等死罢了。”
芈月听着,只觉得一阵阵心寒:“不!女萝,你说,我们这些后宫妇人,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女萝看着芈月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主人经常会有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这种想法,经常会折磨她,让她夜不能寐,甚至让她不能像别的后宫妇人一样,去向大王献媚讨好。那种后宫妇人以为很正常的献媚君王、打压同侪的行为,到了她身上,便成了一种折磨。她要很努力地挣扎,甚至无数次地痛苦、思索,一直到为自己找到理由,才能够迈出这一步来。
所以,她的后宫之路,就注定要比其他的女人走得辛苦得多,挣扎得多,也曲折得多。
见她似乎又陷入某种挣扎中,女萝暗啐自己多嘴,忙劝道:“季芈,我只是胡说八道,您休理我。”
芈月却摇了摇头,道:“女萝,你说得很对,我不能这么活。”
女萝暗惊:“季芈,您想做什么?”
芈月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的神情却渐渐有些清明起来,“但我知道,我想要不一样的活法,我想要一种属于自己的活法。”
女萝暗悔,只得哄劝道:“季芈,您别想太多。”她抬头看看天色,道:“待会儿小公子就要回来了,哄哄孩子,您就不会想这些有用没用的了。”
小嬴稷如今六岁,已经开始识字习书,每日便由缪辛抱着去师保处学习,到下午再抱回来。
说到嬴稷,芈月的心思稍稍转移,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正是因为有子稷,我才要真正去想明白、想透彻,我应该怎么走完这一生。虽然我现在还没想到该怎么办,但我却不愿意就这样任由别人摆布我的命运,这样困守在四方天地里,和几个充满嫉妒的女人互相怨恨着过完一生。”想到这儿,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翻找,“女萝,我的那卷《逍遥游》呢,到哪儿去了?”
女萝一怔,也想起来了:“季芈,您似乎好久没看这本书了。”
芈月停下手,怔了一怔,道:“是,好久了。是从我怀了子稷以后,还是从我服侍大王以后呢……”她轻叹一声,“一个女人,嫁夫生子以后,就忘记什么是自己,忘记曾经有过的鲲鹏之心了。”
正说着,却听外面传来嬉闹之声,芈月精神一振,笑道:“是子稷回来了……”
果然,嬴稷已经脱了鞋子,爬上走廊,飞快地跑进房间里来,口中还叫着:“母亲,母亲……”
芈月眉眼俱笑,坐在那儿,等着这个胖乎乎的小身子扑进自己的怀中,才接过女萝递来的巾子为他擦脸,问他今日学了些什么,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一会儿,便听得嬴稷问道:“母亲,我听说宫里有个阿姊回来,是哪个阿姊啊?”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了?”
嬴稷便说:“是我刚才路过,看到内小臣指挥人送东西到引鹤宫。我问他谁住进去了,他说是我的大阿姊。”
芈月点了点头:“是啊,是你大阿姊,你从没见过她。她在你出生前,就嫁出去了。”说到这里也不禁触动心事,叹道:“你大阿姊还有一个儿子,同你差不多大呢。”
嬴稷对母亲忽然叹气颇感不解,只问:“那我能同他一起玩吗?”
芈月神色黯然道:“他不在。”
嬴稷问:“他去哪儿了?”
芈月看着他童稚的脸,忽然心底一酸。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有一日,有人要将嬴稷与她分开,她也是要发疯的吧。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没有母亲,该怎么办呢?
芈月轻轻地抚摸着嬴稷的小脑袋,道:“子稷,要不要同母亲一起,去看望一下你阿姊?”
嬴稷点头:“好啊!”
芈月转头对女萝道:“你差人去引鹤宫问问,我想带子稷去见大公主,大公主可愿一见。”
过得片刻,孟嬴那边便有回报,说是请她过去相见。
自此之后,芈月便经常带着嬴稷,去引鹤宫看望孟嬴。孟嬴自返秦以来,满心想的便是失散的儿子,除此之外,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也没有兴趣。
只有芈月带着嬴稷来见她,她才会强打起精神来。她眼中看到的是幼弟,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己的爱子。她没有抱嬴稷,也没有同他亲热,只是让嬴稷去院中自由地玩耍打闹,而她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眼中露出的伤感和怀念,真是令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见。
她甚至没有和芈月说话。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气,都只用来思念儿子和追忆往事。她经常就这么一整日地呆坐着,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朝上的争议,仍然没有结果,孟嬴却以极快的速度憔悴下去了。就算拿嬴稷当成儿子的替代品,但终究,她的儿子离她有千里之遥。对她来说,这种短暂的安慰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抵不过每时每刻锥心刺骨的失子之痛。
这一日,常宁殿的庭院中,秦王驷坐在廊下,听着小小的嬴稷挺直身子高声背诗:“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秦王驷嘴角微弯,抱起嬴稷夸奖道:“背得好。子稷,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吗?”
嬴稷响亮地说:“知道。”
秦王驷道:“说说看。”
嬴稷道:“这诗是说母亲很辛苦,做儿子的要孝敬母亲。”
秦王驷点头:“嗯,学得不错。”
嬴稷却有些不安地问:“父王,孩儿没背错吧?”
秦王驷微笑:“没背错,怎么了?”
嬴稷道:“那孩儿昨天背这首诗,为什么阿姊哭了?”
秦王驷看了坐在一边微笑着对儿子露出鼓励表情的芈月一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阿姊,哪个阿姊?”
嬴稷道:“引鹤宫的大阿姊啊。昨天母亲带我去看望大阿姊,大阿姊生病了,可大阿姊看着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秦王驷把嬴稷放下:“好孩子,让女萝带你出去玩。”
女萝连忙上来牵着嬴稷的手道:“小公子,奴婢带您去采桂花。”
见女萝带走嬴稷,芈月走到秦王驷面前,无声跪下。
秦王驷并不意外:“你想为孟嬴求情?”
芈月道:“是。”
秦王驷道:“你可知这是干政?”
芈月道:“臣妾不知道什么是干政,臣妾也是一个母亲,人同此心。大王,大公主憔悴将死,若她真的就此不起,岂非也辜负了大王救回她的深意?还不如圆了大公主的心愿,送她去赵国,让她无憾。”
秦王驷叹:“你不了解赵侯雍。列国君王中,魏王迟暮,齐王已老,楚王无断,韩王怯弱,燕王糊涂,能与寡人相比者,唯赵侯雍。天下诸侯皆已称王,唯此人仍然不肯称王,他有极大的抱负和野心。子职已经落在他的手中,他将来必会狠狠地咬燕国一口。孟嬴若落于他的手中,会让他有更大的赢面。”
芈月求道:“大王,大公主曾为秦国牺牲过一次,这次就算秦国还她一个人情,让些利益与赵国,可不可以?”
秦王驷道:“国家大政,岂容儿戏?”
见秦王驷已经沉下了脸,芈月不敢再说,只取了旁边的六博棋局摆开,赔笑道:“大王,您喜欢玩六博,今日臣妾来陪您玩玩如何?”
秦王驷瞟了棋盘一眼,摆手道:“罢了,你棋艺太低,不能与我共弈。”
芈月道:“不要紧,臣妾下不过大王,下次臣妾可以从唐姊姊手中赢过来。”
秦王驷失笑:“你这算什么?”
芈月道:“人世如棋,只要棋局还在,这局棋里输掉让掉的,下局棋仍然可以翻盘挣回来。大王,让些许利益给赵国,还有翻盘的机会。可是大公主若死了,可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神情颇有些玩味:“看起来,你比寡人还更像赌徒。”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可是你和孟嬴,感情就如此之深,深到你宁可冒犯寡人?”
芈月却摇头道:“不,臣妾只是认为应该为大公主说句公道话。”
秦王驷眉毛一挑:“应该?”
芈月叹道:“就如同当日,臣妾愿意为王后求情,为魏夫人求情一样。大王,臣妾曾经有过四处求告无门的时候,知道这种痛苦。所以臣妾知道,如果每个人都在别人落难的时候袖手旁观,那就别指望自己落难的时候会有人相助。”
秦王驷有些动容,却又问道:“倘或你助了别人,到你需要帮助时,依旧无人助你呢?”
芈月道:“臣妾知道这种事不能斤斤计较,有付出未必有收获。但是臣妾种十分因,或可收一分果。若是一分因也不种,那自然是无果可收了。”
秦王驷看看芈月,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扔下棋子,站起身来,走下步廊,小内侍为他穿上鞋履。
芈月见他一言不发,便向外走去,心中正自惴惴不安,却见秦王驷穿好鞋履,回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寡人会派司马错出使赵国。”
芈月一怔,顿时笑靥如花,盈盈下拜:“多谢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说的,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季芈,你很好。”说着,他头也不回便去了。
长巷寂静。
芈月披着厚厚的大衣,带着女萝走过长巷,进入引鹤宫中。
引鹤宫室内一只青铜大炉,燃着炉火。芈月进屋,脱下厚厚的外衣,走到孟嬴榻边,但见孟嬴脸色惨白,闭着眼睛,病情越发沉重了。
芈月俯身唤道:“公主,公主。”
孟嬴睁开眼睛看到芈月,微弱地笑了笑:“季芈,是你啊。”
芈月道:“公主,司马错已经去赵国与赵侯交涉接回公子职的事情,你要好起来啊。”
孟嬴强打精神:“谢谢你,季芈,我会一直支撑到子职回来的。”
芈月道:“来,吃药吧。”她服侍着孟嬴喝了一碗药,见孟嬴精神渐渐恢复,劝道:“既然公子职回归有望,你更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孟嬴苦笑:“世人都羡慕这帝王家的富贵,你看我身为秦王女、燕王后,从小有父王喜爱,出嫁了不愁有别的女人在夫婿跟前争宠,到如今,居然也落到这种地步。”
芈月劝慰:“公主,您已经回到秦国,也即将和公子职见面,有些事就别再想了。”
孟嬴却摇头道:“不是的,我不能不想。我真后悔当日……”
芈月道:“当日如何?”
孟嬴一把抓住芈月的手,一字字道:“季芈,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的教训,在权力斗争的时候绝对不能退让。人有仁心,却不能施诸虎狼,你不能把刀把子交到别人的手中,去乞求别人的良心、善心,去指望别人能够看在你足够退让的分上饶过你。没有这回事,季芈,真的,没有这回事。权力之争,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我真后悔,当日易王死前,我就应该和太子哙争上一争的。我也是王后,我生的也是嫡子啊。我就是不屑争,不敢争,没有用心去争,结果你看,我落得这般下场。”
芈月动容:“公主,我记住了。”
孟嬴轻叹一声:“先王―――他待我倒好,只可惜死得太早。我还以为太子哙不会太狠心,可没想到子之居然如此狠毒,要置我母子于死地。”
芈月第一次听到她说起燕国之事,不禁问道:“太子哙和宰相子之,是怎么样的人?”
孟嬴轻叹:“先王……当年宠嬖甚多,对太子哙,却不甚关心。因此太子哙自幼与宰相子之关系甚好,情同兄弟,甚至有段时间形影不离。我亦没见过他几次,只是听说,太子哙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燕国势弱,他不知道励精图治以振兴国家,却喜欢玩华而不实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够‘以德行感召天下’。所以他会轻易被子之操纵,居然相信什么恢复‘禅让’之礼就可以提升燕国在诸侯中的地位……”
芈月也觉得好笑,道:“国家的地位,只能靠真正实力,不是靠什么虚幻的学说。列国争端,很少是由那些搬弄口舌的游士掀起。游士以才干贩卖学说,国君为了用他们的才干,可以假装信他们的学说,自己却不可以真的执迷相信,甚至把学说置于实干之上。否则,就是买椟还珠。”
孟嬴虚弱地笑了笑:“我发现你跟父王越来越像了,尤其是这种说话的口气……”
芈月惊愕掩口,她自己尚未意识到这点,忽然间居然脸红了。
孟嬴道:“季芈,你现在处处学父王、像父王,可是世间事,学七分足矣,不可学全十分。因为,你毕竟不是他。父王是男人,是君王,他可以足够强势,以此震慑他人。可是你是女人,是妃子,你要足够婉转,才能说服他人。”
芈月看着孟嬴,诚挚地道:“多谢公主提醒。”
孟嬴拍拍芈月的手道:“我做过王后,也做过国君的母后,入过朝堂,见过朝臣,议过朝政。有些东西,虽然我也不懂、不擅长,但是见过做过以后,自然就懂了。”
孟嬴轻轻喘息着,芈月轻拍着她的背部。孟嬴露出忧伤的神情:“尽管,我真心希望,那些事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去懂。我只想当个小女人,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夫婿,一夫一妻,我只管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汤……这世间千千万万个女人最庸常的日子,却是我渴望一生而不可得的……”说到最后,她伏在芈月身上痛哭,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倾泻而出。
芈月轻抚着孟嬴,默默无语。
孟嬴渐渐止住哭泣,芈月为了开解她,指着另一边锦褥上堆着的衣服道:“那些是什么,是为公子职做的衣服吗?”
孟嬴道:“是啊,我想子职了,就给他做一件衣服……否则,我无以度过这些没有他的日子。”
芈月翻看着衣服,赞美道:“公子职真幸福,我还从来没有给子稷做过这么多的衣服呢……”
孟嬴忽然想到一事,连忙阻止:“等一下―――”
芈月伸手拿起一件衣服,却发现是成年男子的样式,怔了一下才又笑道:“这是……给大王的?”
孟嬴忙劈手夺过,扔到旁边的箱中,胡乱掩饰道:“没什么,我打发时间,闲着做做的……”
芈月也不以为意,只含笑说起若是姬职救回来,当如何为他准备衣食等事。说到这个,孟嬴才有了活力,絮絮地说了半天,从姬职在燕国的日常生活,到在韩国时的艰难,到如今一应器物皆无,要如何准备等等,不一而足。她一直讲了许久,才放芈月回去。
芈月见孟嬴终于又恢复了些许活力,心中也甚感安慰。她走到阁道之时,心情还甚是愉悦,可一回到常宁殿,听到薜荔回报说椒房殿王后有请,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椒房殿这些年来,与她渐行渐远,假和氏璧一案之后,更是撕破了脸。虽然后来芈月澄清案子真相,芈姝亦派人送了礼物,并说要请芈月过椒房殿一聚,消除误会,但芈月当时以“毒伤未愈”为由拒绝了。
芈姝心里有些不悦,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近日,因芈月替孟嬴求情,芈姝觉得这也是一个姐妹修好的机会,便派了人来请她。
见芈月进来,芈姝便含笑对她招手道:“妹妹且坐我身边来。”
芈月无奈,芈姝今日的状态摆明了是修好之态,她却有些头疼。对她来说,目前最好的状态,便是和芈姝保持一定的距离。
芈姝有一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性子,太亲近了,她那种自以为“对你亲热”、“为了你好”的样子,却让芈月从内心抗拒。于是她只说一声“多谢王后”,便坐到了她右侧的茵席上。果然,芈姝说道:“想你我本是亲姊妹,同荣辱,共进退。当初刚入宫的时候,我真是一步也离不开你。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就渐渐生分了。你不再叫我阿姊,我也无意改正对你的称呼……”她说到这里,不胜唏嘘。
芈月淡淡地道:“我并不是跟王后生分了,只是身份不同,王后执掌后宫,我不敢在称呼上出错,成了别人议论王后的话柄。”
芈姝也被自己说得有些感动了:“唉,什么也别说了,我也是被小人所误,谁能想到孟昭氏居然如此口蜜腹剑?都是她在挑拨离间,令我们姐妹离心。如今我们还是和好如初,可好?”
芈月道:“但凭王后吩咐。”
芈姝道:“如今宫中大患已去,你我应该携手才是。”
芈月“哦”了一声,问道:“王后的意思是……”
芈姝道:“上回的事,你虽然替魏氏也一并求情,但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脱身才会那样说。你既对我忠心,我自然也关心于你。如今我也听到一些事与你有干系,所以特地唤你来提醒一二。”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道:“听说你为了大公主的事,数次忤逆大王,你可知这样做十分欠妥?”
芈月深吸一口气,知道与芈姝无法沟通,只得敷衍道:“王后说得是,我也只是见大公主落难,心中不忍而已……”
芈姝越发得意,终于有一件事可以让她借此示好,又能对芈月训诫一番,当即道:“那也不是我们后宫女子所能管的事。我说你这又何必呢,为了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大王。若是大王真的不理你了,我看你哭都来不及。少不得,我帮你在大王面前说说好话。”
芈月无奈地道:“多谢王后关心,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大王并没有生我的气。”
芈姝却说:“你别以为大王明面上说不生你的气,就真的无事了。惹了大王不高兴,也许大王面上不说,以后就冷落你了呢。这宫里多少女人想讨好大王都来不及,有些错,是不能犯的。”
芈月暗叹:“多谢王后指点。”
芈姝骄矜地道:“好了,去吧,记得我教诲你的话,回头得好好思量思量,日后也是你行事的准则。”
芈月垂眉低头道:“是。”
芈月走出椒房殿,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吐尽在殿中堆积的郁闷。
薜荔追上来,拿着毛边的外袍道:“季芈,小心外头冷,快披上。”
芈月推开道:“不必了,让我走几步透透气,里头太闷了。”
芈月固然气闷无比,但她出去以后,芈姝亦不胜恼怒,将手炉往地上一摔,道:“哼,当真无礼。”
玳瑁从暗处走出来,拾起手炉笑道:“王后,奴婢说得没错吧,芈八子对您从来都是阳奉阴违的。”
芈姝道:“哼,看在她上次为我求情的分上,我本来还想容她再为我效力,没想到……”
玳瑁道:“魏夫人已经完全失宠,孟昭氏这个内奸也揪出来了。王后如今在宫中的地位何等稳固,这宫中还有谁能是您的对手,您又何须再由着芈八子在您跟前指手画脚?倒不如好好行使权威,让这宫里再没有人敢违您的心意才是。”
芈姝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当日我真没想到她会为我求情,可是仔细一回想,事情总是因她而起,见了她反而难堪。本想借大公主这件事,示好于她,也乘机训诫她一番。真没想到她居然不识好歹。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对她再也没有情面可言了。”
玳瑁却道:“王后,近日您和魏氏都涉入假和氏璧案中,季芈因此得宠,许多妃嫔都去讨好她,王后不可不防。”
芈姝一怔:“这倒奇了,她不过是个区区八子,讨好她又有何用?”
玳瑁阴恻恻地说:“若是大王宠爱,封她为夫人,亦未尝不可。”
芈姝冷笑:“只要我还是王后,她这辈子,便休想在八子这个位分上再进一步。”
玳瑁终于露出笑脸:“王后这么想,那就好了。”
玳瑁说得不错。自假和氏璧一案之后,王后和魏夫人皆卷入嫌疑之中。虽然秦王驷吩咐由唐夫人和卫良人共掌宫务,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位都不是后宫里能够挑头的人。而芈月自此以后却更加受宠,甚至开始为秦王驷整理策论。此番迎回大公主,又是她的功劳。
宫中暗中流传,说是芈月不久之后就会被提升,因此各宫妃嫔频频拜访,一为探口风,二来亦是为了结交。
芈月只觉得与她们应酬十分吃力,常常借故推托。唐夫人冷眼旁观,这日便请了芈月到正殿说话。
芈月不解,问道:“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唐夫人便说:“季芈,昨日卫良人来,今日屈媵人来,你为何都推辞不见呢?”
芈月苦笑:“夫人岂不知我?她们前来示好,却非好意,我亦无意被她们当枪使。”
唐夫人却摇头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如今得了大王之宠,虽然只是个八子,但封为夫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且妹妹宅心仁厚,生死关头仍然能够为王后和魏夫人求情,又能够冒着触怒大王的危险,为大公主求情。王后为人寡恩少义,若无人与她对抗,则满宫妃嫔都无喘息之余地了。”
芈月却摇头道:“可是她们把我推出来,让王后以我为敌,于我而言,却是不愿。”
唐夫人看着芈月,摇头道:“可是妹妹,你真的甘心任由王后横行宫中吗?王后为人心胸狭窄,来日若是大王宠爱你,要提拔你,或是子稷在诸公子中显得聪明能干,她必定容不下你,到时你也要隐藏一辈子的才能和心气,低眉垂首任她欺凌吗?”见芈月不语,转头看着窗外,唐夫人继续道:“妹妹,你和我不一样。一把宝剑不能藏尽锋芒一辈子,否则若不能伤人,便会伤己。我在这宫里,胆小装愚,装了一辈子,可真有选择,谁愿意过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可是我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但是你不一样,从一进宫开始,你就没有示弱过,没有退让过……”
芈月抬手阻止唐夫人说下去:“唐夫人,您不必说了,我只愿和子稷平安度日,不想成为别人的靶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盾牌。”
唐夫人摇头叹道:“妹妹,你可知以你的性情和得到的宠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要知道,如果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一怔,看向唐夫人:“您的意思是……”
唐夫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手:“子稷也大了,你如今,也要早早为自己、为他做打算了。”
芈月怔在当场。
第四卷 第六十九章 公主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