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既存异心,便联合一些自己素日交好,以及与诸公子交好的臣子,以太后与五国签约过于让步为名?于咸阳殿上发难:臣以为,太后如此行事,误国误民,臣等不敢奉诏。臣请太后退居内宫,还政于大王。
群臣亦是喧嚷:臣请太后退居内宫,还政于大王。
芈月冷笑一声,扔下一堆竹简到甘茂面前,斥道:甘相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甘茂低头瞄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脸色大变。
芈月冷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朕丧权辱国?朕误国误民?甘相自己私底下拟就的条约,可是几乎把秦国卖得只剩下咸阳了!当日列国兵马陈列函谷关的时候,甘相又在何方,出了何力?常言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武王荡任用无知鄙夫,效蛮力举鼎身亡,你身为左相,罪当如何?
甘茂本被芈月一连串的话说得无言以对,索性横下心来反驳道:甘茂虽为左相,但无法劝阻君王,满朝文武又何止我一人?所以到了今日,目睹朝堂混乱,我才不得不进谏。太后,牝鸡司晨,乃国之乱象也,太后若继续贪恋权力,秦国必将大乱。臣请太后还政于大王,有何过错?
芈月斥骂:秦国内忧外患,你不能御外敌、平内乱,如今诸侯兵马退去,你倒会上下串联,要挟君王。如此无德无才无耻无能之人,还敢立于朝堂吗?殿前武士,把他给朕逐出去!
甘茂听到要逐他出殿,脸色一变,终于下定决心,徐徐作揖道:太后指臣无能,臣亦不敢再居相位,就此请辞,不劳太后驱逐。但太后这样轻客慢士,羞辱臣下,今日我甘茂离开,不知来日,这咸阳殿上,还有什么人能继续立在这儿!
说罢,便大步离开。底下臣子们见此情景,立刻炸了营似的闹了起来:甘相不能走,不能走。臣等请太后三思!
芈月冷笑一声,拂袖站起,朗声道:朕立于此地,对天地诸神起誓有朕站在这儿一日,能保内乱平息,能保失地重回,能保大秦扬威!谁自认为做得到,可以让朕退居后宫;若是做不到,诸君公卿大夫堂堂男儿,不要学长舌妇之行径!说罢,拉起赢稷拂袖而去,退朝。
朝臣们不想芈月如此强势,顿时怔住,转向樗里疾叫道:樗里子,此事你不能不管啊!
樗里疾一咬牙一跺脚,道:各位卿大夫还请先回去吧,我必会向太后陈情。
此言亦很快传入内宫,芈月沉吟半晌,道:你们备好车驾,夕食过后,我要去樗里子府上。
缪辛忙道:太后,您若有事,可以直接召樗里子进宫,何必亲自去他府上呢?
芈月轻叹:樗里子不比甘茂啊。我初执政,朝堂上还有武王荡的旧臣,甚至诸公子的势力也要压制于我,阳奉阴违。所以,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态度,让他们知道,如今这朝堂上是谁说了算。甘茂是不能再留了,可是樗里子却是王叔身份,执掌国政多年,我需要他来稳定朝堂,要把他和甘茂划分开来。我礼遇他,也是要朝臣们看到,只要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我同样会厚待他们。
正说着,忽然秦王稷身边的小内侍竖漆跑过来禀道:太后,不好了。
芈月眉毛一扬:怎么?
竖漆结结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他
芈月问:大王怎么样了?
竖漆道:大王听说义渠君来了,拿起剑就跑出去了。
芈月一惊站起:赶紧过去。
此刻,秦宫宫门外,赢稷手执宝剑挡于门外,眼睛瞪着义渠王道:你来做什么?
两人身后.各有武士侍立,见此情况,亦是不由得一齐拔剑,顿时气氛空前紧张。
义渠王高大的身形站在赢稷面前,却是格外有压迫力,他看着赢稷,似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耐着性子同他说:听说朝堂上出了点事,我来看看你母亲。
赢稷见了他的神情,不由得心头火起,怒道:义渠君,寡人乃是秦王你见了寡人,竟敢不跪拜行礼?
义渠王见这少年一脸气呼呼的样子,摆出一副小黄鸡想要去撩拨老鹰的架势,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摸摸赢稷的脑袋以示友好。赢稷偏过头去,明白他的意思,更是气得不行,一瞪眼,举剑就要向他伸过来的手挥去。义渠王无奈地缩回了手,劝道:这剑利得很,不是你能玩的,小心伤着了自己。别闹小孩子脾气了,去跟你母亲说,我来了。
赢稷努力要维持自己的威仪,却发现在义渠王的眼中自己仍然只是一个被他轻视的孩子,脸涨得通红,拿剑指着义渠王道:你听着,这里是咸阳,不是你们义渠。既然来到咸阳,就要遵守大秦的国法。外臣要入朝,就要奏请,得到批准才能够进来。
义渠王已经没耐心再去哄这个孩子了:我若现在就要进去呢!
赢稷叫道:那我就要杀了你。
义渠王摇摇头,只觉得好笑:就凭你?
赢稷已经气得发抖了,但见义渠王轻轻一拨,就把赢稷拨到一边去,自己昂首走进了宫门。
赢稷气冲上头,不假思索地一剑刺去。
以义渠王的身手,岂能被他攻到。此时他正过了宫门走下台阶,听到风声正待斜身一让,顺手一牵,赢稷就会摔倒在地,哪知正在这时候,听到芈月的声音:子稷,住手
这一声让赢稷刺斜了方向,也让义渠王怔了一怔,结果赢稷一剑就刺在了义渠王的手臂上。义渠王刚要发作,看到芈月脸色苍白地跑过来,他眼珠一转,捂着手臂闷哼一声,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芈月大惊,冲上前去扶住义渠王,叫道:你怎么样?
义渠王眉头一皱,哼了一声问芈月:你想杀我?
芈月顿足:这是哪里的话?
义渠王冷笑一声,推开芈月,走出宫门骑上马就走,义渠兵马待要跟上,却被他断喝一声:不许跟来。便怔在那儿了。
芈月一急,也冲了上去,拉过一匹马追上去。
赢稷刚从惊惶中回过神来,看到芈月骑上马,急得迫上去大叫声:
母后
芈月回头看了看赢稷,厉声喝道:去承明殿关禁闭,我回来之前,不许出去。说完一挥鞭子,追了出去。
义渠骑兵一愣神间,不知道要不要也跟着,见芈月身后的宫卫却各寻马匹追了上去,不由得也跟了过去。
一时间,宫门口走了个精光,只余赢稷傻傻地拿着剑站在那儿,后面呆立着几个随从。
竖漆战战兢兢地探头出来,叫了一声:大王,您,要不要回去?
赢稷本是听了宫中一些内侍的煽动,自以为已经是秦王,又如何能够坐视义渠王公然出入王宫,与芈月毫不避嫌地亲热,甚至当着他这个秦王的面,以一副父亲的模样自居。因此听着义渠王到来,便亲自提了剑,想将他阻在宫门外。
不料这个蛮夷之辈,竟然如此狡猾,明明可以避开他的剑,却故意在他母亲面前使这苦肉计,让他遭了母亲的斥责,甚至还招得母亲亲自去追他。母亲这般睿智的人,竟然上了这野人的当!
这一场相斗,他竟是输得彻底,当下恨恨地把剑扔到地上,怒道;回承明殿。
义渠王上了马,一路疾驰,手臂上的伤也不包扎,就这么一路滴着血过去了。
芈月在后面越看越是心疼,越看越是羞恼,这么大的人了,和孩子置什么气,受了伤还要耍性子,这脾气简直比初见之时还要孩子气。
她策马向前,若论往日,以义渠王的身手,以大黑马的速度,她自然是追不上的。可是追了一段路程,便见前面的马越走越慢,却是义渠王捂着手臂,手臂上还一直往下滴血,没有用力控马,那马自然就慢了下来。
芈月急忙追上,问道:义渠君,你没事吧?
义渠王嘿嘿一笑,忽然伸臂将芈月揽到自己的马上来,一挥鞭,马又疾驰。芈月惊叫一声,也没有反抗,与义渠王共乘一骑。一低头使看到义渠王手臂仍然在流血,急道:喂,你停下,你手臂还在流血呢。
义渠王笑得又是得意又是委屈,说:原来你也关心我吗?我以为你早已经把我忘记了。
芈月气道:你,你啊!子稷是个孩子,你也是个孩子吗?你跟他怄气做什么!
义渠王却道:我不是跟孩子怄气,我是跟你怄气。
芈月看着他一脸赌气的样子,无奈道:好了,好了,算我错了,你赶紧停下,我给你包扎手臂。
义渠王却扭过了头去,道:如果你不承认我们在长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那就让我一直流血到死好了。
芈月白他一眼,道:你又胡说!既然是在长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我怎么会反悔?
义渠王问:那你什么时候宣布我们的婚期呢?
芈月叹道:你先停下来,让我给你包扎好不好?
义渠王这才答应,勒马停下。
两人下马,走到路边坐到石头上,芈月从义渠王的革囊里取出伤药,又撕下自己的披风为义渠王包扎。
义渠王看着芈月认真地为他包扎伤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得意,忽然按住芈月的手,道:我叫翟骊。
芈月一怔,看了义渠王一眼,一时不明其意:什么?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眼睛,道:我的名字,用你们周语念,便叫翟骊。
翟骊他用雅言认认真真地念了两遍,看着芈月。
芈月为他专注的神情所动,当下亦认认真真地跟着念了一遍,只是义渠王说起周语来,总不免带着一些义渠腔,一时之间,倒无法辨认是哪两个字。
义渠王咧开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齿:这是一个周人给我起的名字,他说我们是翟戎中的一支,所以以翟为姓。我的义渠名字叫
他说了一个古怪的读音,芈月一时竟是不能学舌。义渠王哈哈一笑:这个音你读不来,不过翻译成你们的话就是黑马驹子的意思,那个周人说黑马就叫骊。所以我的名字,就叫翟骊。
芈月此时方明白那二字的意思,不过她的注意力倒在另一个方面:你的名字是黑马驹子,为什么?
义渠王轻抚那匹大黑马,轻叹道:嗯,我出生的时候,刚好马厩里也生了一匹黑马驹子,所以我母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芈月见他看着那大黑马的眼神,问道:可是这匹马?
义渠王大笑:怎么可能啊,那马不是要成精了吗?他拍着那大黑马笑道:是这小子的爹。转头又对芈月道:不过你以前倒是见过的,还偷骑过它。
芈月忽然想起当年她初被义渠王掳去时,的确是偷了他的大黑马逃走。她看这匹马与那匹马甚为相像,以为就是同一匹马,此时恍悟,若是当年那匹马,只怕早就已经老了,哪里还能如此飞驰,当下就问:原来那匹大黑马呢?
义渠王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一次跟我上战场的时候,中了流矢
芈月啊了一声,叹道:可惜,可惜。
义渠王却笑了:有什么可惜的?战马就应当死于战场,便如战士死于战场一样,这才叫死得其所。若是等老了,不能动了,在马槽边苟延残喘,那才叫可惜呢。
芈月低声问:那些不曾死于沙场、老了的战马呢?
义渠王道:爱它们的主人,会帮助它们解脱,送它们一程的。
芈月嗯了一声,忽然间只觉得百味杂陈,欲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胸口一种顿顿闷闷的感觉,叫人难受。
义渠王忽然哼了一声,芈月赶紧看去,见他手臂上又渗出血来,急道:你又干什么?
义渠王道:骑马回去啊。
芈月横了他一眼,道:你受了伤,这只手不好再用力,否则伤口又要迸开。一面为他重新包扎,一面想起他受伤的原因来,只觉得又可叹又可气:你现在还是个黑马驹子的脾气!一点点小事,犯得着拿自己的手臂来开玩笑吗?
义渠王看着她为自己包扎伤口,却道:别你啊我啊的,叫我的名字。
芈月抬起头看到他执拗的眼神,无奈道:好,我叫你的名字翟骊!
义渠王伸手将芈月搂在怀中,笑道:再叫一次!
芈月又叫了一声。
义渠王笑得见牙不见眼,又道:再叫一次。
芈月叫道:阿骊!便听得义渠王又要求再叫,索性一连串地叫道:阿骊!阿骊!阿骊!够了吗?
义渠王眉开眼笑,道:不够,不够,你要叫我一辈子呢,现在哪里够!
芈月白他一眼:走了!要不然待会儿侍卫们就要追来了。
义渠王点头道:好,走吧。他扶着芈月刚要上马,忽然神情一变,用力一拉芈月,两人顿时倒地,他抱住芈月,迅速滚到一边的树后。
却见不知何处一阵乱箭如雨般落下,那大黑马屁股中了两箭,绳索又不曾被拉住,便长嘶一声,飞也似的疾驰而去,不知跑向哪里了。
义渠王在一连串翻滚躲避之际,已经拔出剑来,在树后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却见不知何时从道旁的树林里出现了十余名黑衣人,一轮弓箭射出后,便冲出来,更不答话,挥剑向着芈月刺来。
义渠王左挡右格,顿时已经打倒了两人,又将一柄长剑向芈月方向踢飞过去。芈月接过剑来,与义渠王背靠背站在一起,抵挡黑衣人的袭击。
只是两人虽然武艺都算不错,但终究不比对方人多势众,且一意以刺杀为目标,一会儿工夫两人便有些招架不住。一名刺客挥剑向芈月刺去时,芈月正与另一名刺客缠斗,无法格挡。义渠王却是一边拼杀,一边用余光注意芈月,见状不顾自己正与几名刺客交锋,飞身挡在芈月面前,替芈月挡下一剑,同时因失了防护,又被与他交战的几名刺客刺了几剑。
只是他素来悍勇,虽然身中数剑,浑身浴血,却仍然越拼越勇,仿佛不伯痛、不怕死一样,一时之间,刺客竟是无法得手。
就这么多拖了一会儿,便有义渠骑兵和秦国宫卫赶到,那帮黑衣人见势不妙,领头的就带人向小树林撤退。义渠兵与秦兵亦分别追了上去。
此时义渠王才松了剑,仰天而倒,衣袍已经尽染鲜血。
芈月扶住义渠主,急叫道:阿骊,阿骊,你怎么样?
义渠王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就晕了过去。
诸人忙砍了树枝做担架,将义渠王抬了回去。此时芈月仍住在常宁殿,便将义渠王安置于殿中,慌忙召来了数名太医,为义渠王诊治。众太医都说义渠王受伤重,但因身强体健,所以性命无忧,只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便可痊愈。
次日,缪辛已查清回报,说刺客背后的主使之人,乃是公子华。因芈月入宫以来,内外隔绝,已经清理了好几次,宫中就算是有他们的人,也传不出消息去。但禁军中仍有他们的人,在宫外把守的禁军看到太后孤身去追义渠王,于是通知了他们赶去伏击。
芈月冷笑道:把相关的人都给我抓起来,缪辛,我要你彻查此事。
缪辛道:是。
侧间里义渠王刚好醒来,闻声问道:怎么,你的禁宫不可靠?
芈月忙站起身,疾步走进来,扶着他躺好,察看了他伤口未裂开,才道:没事,你只管养伤。
义渠王却道:我都听到了。你的禁宫中有奸细,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芈月沉默。
义渠王忽道:要不要让我的人马去把守宫门?
芈月诧异:你的人马?她没想到义渠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她初掌大权,而禁军却由武王荡和芈姝经营多年,中间必有他们亲信之人,一时之间,倒也难防。
义渠王却道:怎么,你不放心我?
芈月忙笑道:不是,我怎么会不放心你。
义渠王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芈月犹豫道:只恐大臣们会
义渠王诧异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保护你天经地义,难道你的部属们宁可希望你有生命危险也不接受我的保护?
芈月脑子里正将朝中派系、旧戚新贵、诸公子关系慢慢梳理,闻言倒怔了一下。
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复杂,倒不如义渠王简单直接,复想了想,点头嫣然一笑:你说得对。是了,这件事,他们就算反对又如何,难道身为一国之主,还要处处迁就他们吗?
她与义渠王又说了几句话,见他困倦,便扶了他睡下,自己走了出来。
缪辛仍在外头候着,芈月冲他摆摆手,又指了指外面,缪辛当下会意,随着芈月走出去。
外头雪花飘飞,廊下也有几片飞入,芈月看着天气,叹道:我最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这雪一下,街市连走动的人郝没有了。
缪辛亦知芈月母予在燕国的时候冬日难熬,只唯唯而已。
芈月问道:我把义渠王留在宫中,又让义渠人把守禁宫,是不是不合规矩啊?
缪辛道:义渠王为太后受伤,这守禁宫的人又靠不住.义渠王能够为太后分忧,便是大幸。
芈月轻笑:就怕樗里疾听到了,必会嘀咕。
缪辛赔笑道: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樗里子要是真有心,把这些内乱刺客都解决了,太后还会让义渠人把守禁宫吗?
芈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虽然是个内宦,倒比满朝文武懂道理。
缪辛道:他们未必不懂,只是忠诚不够罢了。
芈月看着自己的纤纤素手,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又吹掉:忠诚这个东西,也是有价码的。现在他们觉得,我未必能够付得出这个价码,所以忠诚也就打了折扣。
缪辛看了看天色,道: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芈月轻叹:或许,因为我是个女人?
缪辛笑道:奴才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不过以前听张子闲聊,他说连最会假装正经的儒家也说沽之待贾。奴才当日人宫,为的是吃一碗饱饭;张子当年投秦,也不过是大王给的价码更高而已。
芈月笑了笑: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底下各就没有规矩,有权力的人制订规矩,得到利益的人维护规矩,害怕受罚的人遵守规矩。若是人人守规矩,那这天下就不是诸侯争霸,而还是由周天子说了算呢。
缪辛奉承道:如今,太后说了算。
芈月哈哈一笑。
缪辛转头看到拐角处一个人影一闪,便给了身后小内侍一个眼色,想让他过去把事情解决了。不想那人影又是一闪,便被芈月看到了,喝道:外头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却见嬴稷身边的小内侍竖漆哭丧着脸从拐角处出来,跪下道:太后,是奴才。
芈月见是他,便问道:大王何在,怎么现在还不过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竖漆吞吞吐吐道:太后昨日,要大王在承明殿禁闭,如今还未下旨解除,大王如今还关着呢,而且昨天的晚膳、今天的早膳都未进,奴才来请示太后
芈月点头:我知道了,让他出来吧,我这会儿没工夫理他,让他自己用膳。见竖漆迟疑着想说什么,便一瞪眼喝道:还有什么?
竖漆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了:没、没什么,奴才去服侍大王了。
芈月淡淡地补了一句:不许他进常宁殿。
竖漆苦着脸应了一声:是。
芈月便失了兴致,回到主殿,进了西配殿去批阅奏葶。过了一会儿,见魏冉进来,道:臣见过太后。
芈月问:查得如何?
魏冉道:臣查办刺杀案,发现乃是杜锦暗中指使。
芈月恨恨道:又是他!抓到他了吗?
魏冉道:可惜被他逃了。但是,查到禁宫中与他勾结的几名军官。说罢便呈上名册。
芈月接过,将竹简徐徐展开,见上面一栏栏写着那些涉案军官的籍贯、出身、履历、功劳等。她慢慢地看,魏冉捧了一杯热姜汤慢慢喝着,室中只余竹简碰撞翻动的声音。
看完,芈月将竹简一放,叹道:人数不少啊,明面上便有这么多了,暗地里,还不知道会如何
魏冉放下杯子,昂然道:有臣等在,太后尽可放心。
芈月问他:这些人你如何处置?
魏冉道:自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芈月看着竹简,轻叹一声:这些人都是有战功的啊,杀这一批容易,若下次再出来批呢?
魏冉语带铿锵:再来,便再杀。叛逆之人,杀之办不足惜。太后若是妇人之仁,只恐助长逆犯气焰,反而更生变乱,于国于民无利。
芈月捻头看向魏冉,道:这些人皆是我秦国有功之臣,为何今日成了叛逆?
魏冉一怔,立刻道:皆因太后和大王初执国政,这些人多年受惠后、武王、魏氏等人驱使,故而不能听命新主。
芈月继续问魏冉:既然他们能受他人驱使,为何不能受我驱使?
魏冉忙道:太后执政日浅,恩泽未深
芈月举手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执政日浅,就恩泽不深了吗?未必见得。她站起来,将竹简交与魏冉,道:召集咸阳的禁军将士到宫前集合。我有话要同他们说。
魏冉大惊,忙跪下道:太后不可!
芈月道:为何不可?
魏冉惶恐道:您前日刚刚遇刺,而今禁军里头,只怕还有奸细。
芈月不在意地摆摆手,道:禁宫中是还有勾结诸公子之人,可是不会整个禁宫都靠不住。鼠辈只敢暗中下手,可是整个禁军军士列阵,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两,四两为一卒,五卒为一旅,五旅为一师,五师为一军。每个人周围都是四个人看着,任何人有一点异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想在禁中当众行刺,除非是他疯了,或者是急着自寻死路了。
魏冉只得道:是。
一声令下,三军齐聚。
芈月与赢稷骑马而至时,但见禁军将士一排排站立在咸阳宫前的广场上,如同一杆杆标枪一样笔直。前排却有十余名军官被捆绑跪着,都是一脸的戾气,显然这些便是被查出来与公子华有勾结之人了。
芈月也不理会他们,下马与嬴稷登上台阶,魏冉、白起等紧随其后,手按宝剑,警惕无比。
司马错见芈月到来,忙率众向芈月行礼:参见太后。
下面三军亦一齐行礼:参见太后。
芈月道:诸位将士请起。
众人皆站起来,又恢复了标枪似的队形。
芈月看着跪在下面的十余名军官,挥挥手道:把他们解开。
司马错表情微有些变化,却什么也没有说,挥手召上来两排兵士,将这些军官的绳子解开,却仍站在那些人身后,以防他们冲动行事。
芈月转身,扫视一眼,忽道:诸位将士,我问你们,你们为何从军?
众将士一时无言。
司马错连忙上前道:保家卫国,效忠君王!
众将士也齐声答:保家卫国,效忠君王!
芈月看了司马错一眼,笑道:你不必代他们回答,这样空洞的回答,答不到他们心里去。
芈月往前走了几步,离那几名军官距离更近。司马错紧张的以目光暗示那几人身后的兵士,兵士上前一步,将这些人夹在了当中。却见为首的军官一脸的桀骜不驯,冷笑连声。
芈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军官昂首道:臣名蒙骜。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太后只管问罪于臣,不必牵连他人。
芈月又问:你为何谋逆?
那蒙骜道:臣受公子华深恩,效忠公子,在所不辞。
芈月再问:你口口声声称臣,你是谁的臣?你也是一介壮士,身上穿的是大秦戎装,受的是大秦官职,却只会口口声声效忠公子,你是大秦之臣,还是公子之奴?
蒙骜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道:臣也立过战功,臣这官职,乃积军功所得。可是臣人秦以来穷途潦倒,若非公子华之恩,臣早已
芈月不再理他,却扫视众人一眼,徐徐问道:朕且问你们,你们从军,为了什么?她不待众人回答,已经将手一挥,大声道:你们沙场浴血,卧冰尝雪,千里奔波,赴汤蹈火,不仅仅是为的保家卫国,效忠君王,更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让自己在沙场上挣来的功劳,能够荫及家人;为了让自己能够建功立业,人前显贵,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就有些骚乱,却在司马错严厉的目光下,渐渐又平息了下来。
芈月直视众将,问道: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军中的佼佼者,你们身负了大秦的荣光,是大秦的倚仗。是也不是?
众将士齐声应道:是。
芈月站在高台上疾呼:我大秦军队曾经被称为虎狼之师,令列国闻风丧胆。可是就在前不久,五国列兵函谷关下,可我们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别人勒索,任由别人猖狂,这是为什么?我们的虎狼之师呢,我们的三军将士呢,都去哪儿了?
那为首的军官表情便有些触动,本是高昂的头,不觉低下了。
芈月大声问道:大秦的将士,曾经是大秦的荣光,如今却变成了大秦的耻辱,为什么?因为当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们的将士,不曾迎敌为国而战,却在自相残杀!
广场中虽然有数千人,此时却鸦雀无声,只有芈月的声音在上空回响:我们的将士,在沙场上是英雄,可是为什么在自己的国家中,却成了权贵的奴才,受着秦王的诰封,却为某封臣、某公子效忠?你们当然会说,因为他们对你们有恩。他们有何恩于你们?出生人死的是你们,可封赏之权却掌握在他们手中。所以你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却只能依附于权贵,出生人死也得不到自己浴血沙场挣来的功劳和赏赐,只能向他们效忠,等他们赏赐。为什么?因为权贵们在上挟制君王的权力,在下啃噬你们的血肉。他们为什么这么嚣张?就因为你们自愿成为他们的鹰犬,为他们助威,才使得他们的权势强大,逼迫君王,甚至于敢谋逆为乱。所以奖励军功的商君之法不能推行,私斗成风,国战难行!
众人都骚动起来,交头接耳,此时司马错已经顾不得弹压,他心中也有一股郁气沉积多年,在芈月的话语下,竟也似热血沸腾,只差一点好字就要脱口而出。
芈月一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将士们当中去,每一个人看到她均不由的低下头。芈月看着他们,一字字道:商君之法曾经约定,只有有军功才可受爵,无军功者不得受爵;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荣华。可如今呢,这些实现了吗?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站在了权贵的那边。那些权贵自己已经失去了对君王的忠诚,却要求你们的忠诚,这不可笑吗?你们的忠诚不献给能够为你们提供法治公平、军功荣耀的君王,却献与那些对你们随心所欲,只能赏给你们残渣的权贵,这不可笑吗?
她在军中缓缓走过,翻身上马疾驰至最高处,拔剑疾呼:众将士,我承诺你们,从今以后,你们所付出的一切血汗都能够得到酬劳,任何人触犯秦法都将受到惩处。这将是你们的时代,不再是权贵的时代!今天,我在秦国推行这样的法律,他日,我会让天下都推行这样的法律。你们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够收获多少荣耀!
芈月举剑指着站台下的一个个将士,道:你们可以为公士,为上造,为簪枭,为不更,为大夫,为官大夫,为公大夫,为公乘,为五大夫,为左庶长,为右庶长,为左更,为中更,为右更,为少上造,为大上造,为驷车庶长,为大庶长,为关内侯,甚至为彻侯,食邑万户!你们敢不敢去争取,你们想不想做到,你们能不能站得起来?
众将士高呼道:我们敢!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赢稷亦兴奋得满脸通红,也举着拳头大声疾呼:我们能,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司马错虽然没有跟着高呼,但神情激动,眼眶中都隐隐有了泪花。
整个广场随后响起高呼声:太后!太后!太后!
那一排有罪的军官,本已经低下了头,此刻听着芈月的话只觉得血脉喷张,目光紧随芈月而移动,禁不住也跟着叫了起来:太后!太后!
蒙骜的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间回想起自己在军中拼杀的岁月,想起多少次的不公不平,想起自己被公子华所赏识时的感恩和无奈,而今日,芈月的话,却似句句打在他的心上。他大吼一声,伏地重重磕头,叫道:太后,臣蒙骜有罪,请治臣的罪!
那些犯案的军官也受他感染,亦争着叫道:臣有罪,请太后治罪!
芈月转向蒙骜等人,点头道:你有罪,但你是个勇士,我现在不治你的罪,我要你去平定内乱,去沙场上将功折罪。做得到吗?
蒙骜大叫一声:臣做得到!
四周仍在高呼:太后!太后!太后!
樗里疾等臣子匆匆赶来的时候,就只听到满场的欢呼之声了。
众人怔在当地,目瞪口呆。
第六卷 第一〇八章 训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