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八月,都会经已移交。
天气恶劣如故,每到夏季,必有飓风来袭,横风横雨,引致山泥崩泻,出入困难。
林子平的心情坏到透顶,一到挂八号风球,一家便被困在家,动弹不得,所谓家,不过是四五百平方尺一个小小空间,分隔成两个房间及一个客厅,已算是都会中层阶级。
平时一早各归各出门上班或读书去,入夜才回来沐浴睡觉,倒也相安无事。
今日飓风利安娜来袭,一家五口被迫滞留小小屋内,一辈子定会生磨擦。
子平的姐姐子和前年结婚,生下孩子俊与丈夫分手,带着幼儿回娘家居住,增加了家庭负担,父母为此时出怨言。
一早雷电霍霍,幼儿惊惶,哭个不停,大人听得烦躁。
身为一家之主的林父便发起牢骚来:“养大了女儿还要养外孙,没完没了。”
子和忍声吞气,一言不发。
林母跟着唠叨:“没有能力,不要结婚,生下孩子,一走了之,推卸责任,应该吗?”
子平出来打圆场:“姐姐已决定搬出去住,她已找到工作。”
“那是一份什么职业?够付房租吗,够养活孩子吗,穷鬼天生穷命,人家嫁出去什么都向男人拿,钞票楼宇股票,倘若生下一儿半女,地位更加牢靠,连带父母兄弟也有好处,你呢?”
子和低着头一声不响。
子平劝说:“母亲你何必打击姐姐自信及自尊。”
林父提高了声音:“我说的都是实话。”
“父母有义务照顾孩子。”
林父拍桌子厉声问:“一辈子要养着你们不得脱身?在外一头犯了事回来也必须收容你们?”
子和闻声开始哭泣:“我找到地方立刻搬走。”
林父冷笑,“真的搬才好夸下海口,莫叫我空欢喜。”
子和进房间去抱起幼儿,那孩子挣扎着哭,不与年轻的妈妈合作。
林母在一旁咕哝:“一日夜哭个不停,一个家给他哭穷,明明姓李,倒来吃林家饭,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在亲友之前都抬不起头来。”
子和吃不住这样辱骂,打开门,抱着孩子走出去。
子平在她身后叫:“姐,风大雨大,你走到何处去?”
林母嗤一声:“放心,到了吃饭时候,她自然会回来。”
子平忽然之间生气了。
他一字一字同母亲说:“养育孩子,是父母责任,不是恩典。”
林母一愣,自然不肯屈服:“你说什么?”
“子和一时运滞,父母应支持她劝慰她,帮她渡过难关,家是她唯一的避风港,若父母都不能给她庇护,她还有什么寄望?”
林父大声吆喝:“这么说来,我得养她一辈子?”
“在父母面前,子女永远是儿童,有权吃饱,有权追求自由快乐。”
“去你的,”林父大怒:“最好连你也速速离开这个家,我留不住你们这班忤逆子女。”
子平见越吵越凶,知道非避一避不可,便取过雨伞,开门出去。
走到楼下,见姐姐抱着孩子正在看雨。
他一只手搭在子和肩上。
子和转过头来。见是弟弟,不禁诉苦:“我太不争气。”
“怎可以这样说,人有三衰六旺,不久你便否极泰来。”
“你真的那样想?”
“天无绝人之路,来,回去吧,孩子已经睡熟。”
街上杳无一人,只有破报纸空汽水罐在劲风中飞舞。
姐弟俩被凉风一吹,飞平了,也就回家去。
一家人,心情差,吵嘴,是常有的事。
吵完了,也就照常生活,下次再来。
前世若无恩怨,今生不成父子。
一家无话,黄昏,风势稍息,林母准备好简单晚饭,正打算坐下,门铃响了。
林父去应门。
外头站着两名制服人员,满面笑容,殷勤垂询:“好吗,吃了饭没有?”
林父一怔。
他认得这两个人,他们是最近选出来的街坊组长,专负责这条街上的大小事务,换言之,他们是上头的耳目。
林父连忙挂上笑面,殷勤招呼:“陈先生,张先生,有什么事?”
那两位先生进屋,坐下,收敛了笑意,“听说,今天下午,你们高谈阔论,说到国家与人民的关系?”
林你大惊,脸上变色,“没有哇!”
“有邻居报告说,你们一家特别喜欢谈论国是。”
“没有的事!”
陈姓街坊组长取出一本小簿子,打开,朗声读出来:“‘养育人民是国家责任,不是恩典’,这话是你说的吗?”
“不不,”林母发急,慌忙辩白:“子平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人民有权吃饱,有权追求自由快乐’,也是你家对国家政策的意见?”
林氏一家完全愣住,隔墙有耳!
“林子平先生,请你随我们到办公室去解释此事。”
“我没讲过国家政策是非!”
陈先生目光冷冷,"你的解释假使合理,我俩一定会得接受。”
林母面孔煞白:“我们今午的确吵架来着,可是──"
“林子平,请即刻跟我们走一趟。”
子平仍可维持镇定,但是左眼皮不住跳动。
只听得那位张先生说:“放心,只要解释合理,你还可以回来吃晚饭。”
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