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臭鱼听崔大离提起旧事,感叹他们老于家打傻宝禄那会儿就穷,到他这儿仍这么穷,祖上的把式也没传下两三成,是不是祖坟没选好,怎么混得一辈儿不如一辈儿?
崔大离说:“臭鱼你别说你了,我们老崔家批殃榜的饭碗端了几百年,到我这儿却吃不上这碗饭了,你让你哥哥我上哪儿说理去?如今挣这份倒头的钱,仨瓜俩枣儿的不说,还到处遭人白眼儿,简直是马尾巴拎豆腐——提不起来,我崔大离愧对列祖列宗啊!我看要说起穷啊,咱们哥儿仨有一个是一个,那叫陈世美遇上潘金莲——谁也别说谁了,好在还有这么一口棺材,这可是个发财的机会!”
说话间已是深夜,西南屋里的晦气比之前少了一些,可仍是够呛人的,估计再等下去,晦气也不会完全散掉。
臭鱼往前凑了凑,打起手电筒到处看。他见抠开的砖上有条墙串子,便摘下鞋底子要拍。
崔大离忙说:“千万别打!兄弟你听没听过有这么句话叫‘早串福,晚串财,不早不晚串祸害’?半夜看见墙串子,是咱哥儿仨要发财的兆头!”
我问崔大离:“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大离说:“那还用问?如今是难得一遇的机会,咱们三个人撬开棺材取出陀罗尼经宝衾,再贴上一道天师符,可谓一举两得。”
臭鱼说:“崔老道当年不是说过,明朝女尸犯殃,谁动棺材谁倒霉,这话也是你告诉我们的,哥哥你怕不怕犯殃?”
我说:“那个年头传下来的话不好说该不该信,棺材中有没有明朝女尸,只怕也得两说。”
崔大离说:“你看你还是信不过哥哥,可别忘了老话是怎么说的,无巧不成书,无奇难称世,世上离奇古怪的东西难道还少吗?”
臭鱼说:“这话我信,以前我好像听我奶奶提过,烈女坟埋了明朝女尸,多半是不会有错。”
我说:“你奶奶说的是费贞娥,烈女坟是明费宫人墓,上岁数的有谁不知道?”
臭鱼说:“我还记得我奶奶说烈女坟中埋的是姐儿俩,一个十六,一个十四……”
我说:“你不提你奶奶成不成?你奶奶说的姐儿俩姓张,是烈女坟中的南皮双烈女。烈女祠前前后后埋过不下十几个女子,南皮双烈女是民国时候埋的,与李闯王打进北京时投井殉难的宫女不相干。”
崔大离说:“弟弟你还别不信,那是你有所不知,开天辟地头一回让你赶上了。”
我说:“如果死尸放在棺椁之中深埋墓穴,几百年后形貌完好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掉枯井一百多年的明朝女尸,钩出来却和活人一样,我看不是僵尸也是妖怪!”
崔大离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尸变之外,还另有一个可能,明朝女尸身上有宝!”
2
崔大离说他是这么想的: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攻破潼关打进京城,逼得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皇宫之中乱成一团,死的死,逃的逃,仅仅是跳进御河中殉难的宫女嫔妃,竟多达一两百人,由于浮尸太多,御河的水都给阻塞了。当时有一个宫女忠心明室,她也不想让皇宫大内的奇珍异宝落入贼手,带上珍宝投井身亡。至于说是何等的奇珍异宝,在看见之前,谁都无从想象,总之是稀世罕有。比如一颗宝珠之类的,宫女或许是吞了,或许是放在身上,因此尸身不朽。到后来改朝换代,斗转星移过去了一百多年,侍卫从一处封闭多年的偏殿枯井中钩出了明朝女尸。
清朝帝后担心女尸不祥,御赐陀罗尼经宝衾,远远地厚葬于西关外烈女坟。至于那件宝物,也应该还在明朝女尸身上。如若与此宝相比,价值不俗的陀罗尼经宝衾也不算什么了。这件奇珍异宝必定价值连城,如今是一辈子仅有一次的机会,三个人取宝出来,一人分得一笔巨款,往后人生中的一切障碍都将烟消云散。俗话说得好:“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人生在世,活这一辈子,什么叫有福,怎么算无福?说到底,还不是要看一个“钱”字?钱厚福厚,钱薄福薄。
话说回来,当年崔老道抬棺材回余家大坟,是因为他看出棺中有“殃”。殃就是怨气,也是灾祸,犯殃之人不会有好结果,伏虎庄的四个盗墓贼即是下场。但是崔老道、张小把儿、傻宝禄三个人,在伏虎庄取了棺材,埋到余家大坟的破庙后边,不是也没出事儿?可见“人各有命,殃不挡运”。
偷死人的勾当是头一次胆小,第二次胆大,第三、第四次就已经浑身是胆了。头一次没有不怵头的,可是不用崔大离煽呼,臭鱼他也豁得出去。
崔大离说:“这就对喽,穷人见了钱,如同上了弦,事到如今,谁还拦得住咱们?哥哥发财也少不了你们俩,这叫肉肥汤也肥!时候不早了,要下手可得赶快!”他说完话,打起手电筒在旁边照亮,我和臭鱼一人一根撬棍,下到半截坑中去撬西南屋下的棺材头。棺材是头顶福字,脚踩莲花,有福字的一端是棺材头,钉了三寸多长的棺材钉。臭鱼劲儿大,可是不敢发出太大响动,他给手心来了口唾沫,接连撬出几根棺材钉,“咯吱”一声挪动了棺材盖。
我们退到墙下往棺材里看,因为民间土葬,大多会在棺材中放石灰,即使没有石灰,埋下两百余年,阴气也不会小。我们之前多次想象过,枯井中的明朝女尸会是怎么个面容如生,又长了什么样的脸?崔大离将手电筒光束移过去,照到棺材中的情形,端的是珠光宝气。不过我们三个人也都看傻了眼:“明朝女尸没有脸?”
3
我们抻长脖子往棺材中看。与当年的传说相同,棺中是清朝皇后御赐的陀罗尼经宝衾。一大块五色织金的锦缎,图案以华盖佛塔为主体,四周围以梵文经咒,象征不可思议的无量功德,嵌一百单八颗琥珀东珠。以前说的“东珠”通常有两种:一种指关外的蚌珠,又称为北珠;另一种是松脂形成的琥珀珠。琥珀珠并不是很值钱,但这一百单八颗一般大小的老东珠,也不是等闲凑得出来的。嵌满老东珠的陀罗尼经宝衾,覆在尸身之上,让手电筒一照,熠熠生辉。可是,宝衾上边仅有一团乌黑的发髻,看不到明朝女尸的脸。
臭鱼说:“棺材中是无头女尸?”
崔大离说:“当年宫中侍卫在偏殿枯井中钩出明朝女尸,可没说有没有头啊……”
臭鱼说:“要说投井而死不该没有头啊,人头跑哪儿去了?”
我说:“没有头又怎么有发髻?你好好看看,是宝衾覆住了女尸的脸!”
崔大离说:“对,对……不可能没有头,没有头怎么称得上‘面容如生’四个字。”
臭鱼说:“那么为何要遮住脸?是不是大头朝下扎到枯井之中,把脑袋撞进了腔子?”
我说:“不说脑袋撞进腔子,就是腔子撞进脑袋,它也称不上面容如生。”
臭鱼说:“腔子撞进脑袋,那还不摔成烂菜瓜了?”
崔大离说:“什么叫摔成烂菜瓜了?棺材中用陀罗尼经宝衾遮住死人的脸,这在以往又不是没有,你们俩少见多怪,不用犯嘀咕。”
我说:“哥哥你不犯嘀咕,你倒是去揭开陀罗尼经宝衾,好让我们见识见识,明朝女尸是怎么个面容如生。”
崔大离说:“兄弟你看你,这有什么可怕的?你可向来是胆儿大主意正……”
我插口说:“你千万别夸我,你说我哪儿好,往后我改了还不成吗?”
崔大离说:“我夸你干什么,我是说臭鱼可比你胆子大多了,这个活儿还得臭鱼来!”
臭鱼说:“抠砖是我,撬棺材是我,揭掉死人脸上的锦被怎么还是我?”
崔大离说:“没事儿,我在后头给你招呼着,臭鱼你只管揭下陀罗尼经宝衾,什么都不用怕,天塌下来也有哥哥在这儿给你顶着。”
臭鱼说:“我不怕别的,只怕棺材里这位咬人!”
我说:“你也不是吃亏的主儿,它咬你你不会咬它?”
崔大离说:“别胡扯,大半夜说这个瘆人不瘆人?明朝女尸死了三四百年,怎么咬得了人?”
臭鱼一想也是,伸手去揭陀罗尼经宝衾。手还没等碰上,宝衾上的颜色在一瞬间转为暗淡。
我心想:刚开棺的时候,陀罗尼经宝衾鲜艳如新,过了几分钟便已显出旧色,明朝女尸死了三百年又怎能面容如生?也许枯井深处极为阴冷才得以让尸身保持不朽,埋进坟中那可不一样了……
崔大离让我别走神,我接过他的手电筒,蹲到棺材头旁边给臭鱼照亮,也想看看陀罗尼经宝衾下边是不是只有几根枯骨了。臭鱼壮起胆子,伸手去揭陀罗尼经宝衾。
此时墙角的半截蜡烛很暗,我们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
4
臭鱼拉开架势,伸手过去揭陀罗尼经宝衾,不知摸到了什么,愣在那儿不动了。
崔大离问道:“臭鱼啊臭鱼,你又怎么了?”
我抬起手电筒照向臭鱼的脸,也问他:“你让明朝女尸咬了?”
臭鱼一脸的骇异:“不是,不是,屋里有人!”
崔大离说:“可不是有人吗,三个活的一个死的。”
我转头看看四周,西南屋总共十来平方米,手电筒可以直接照到墙角,是没有多余的人。
臭鱼抬头往上看:“我听到响动了……在上边!”
崔大离说:“上边……上边也不该有人啊,是不是耗子弄出的响动?”
我将手电筒的光束打到屋顶,当年水铺儿的西南屋仍旧采用木梁挂檩,房顶很高,不过屋子的面积不大,一丈见方。二哥一家三口搬进来,一间屋子半间炕,住得也不宽敞。二哥他会想法子,他看西南屋的房顶高,就在屋顶上打了一层木板,虽然低矮逼仄,但是放好铺盖,屋顶也可以住人。如此一来,相当于多出半间屋子。我们进屋之后,可都没到上边看过,因为西南屋刚发送过死人,谁会躲在上头?
我边想边用手电筒在屋顶到处照,光束掠过木板上的一处窟窿,似乎有人躲在上边正往下看。我心中吃惊不小,感觉身后冷飕飕的,脑瓜皮子发麻,再将手电筒照回去,屋顶的木板上仅有个窟窿。
我问崔大离和臭鱼:“你们俩瞧见没有?”
崔大离说:“瞧见……瞧见什么?”
我说:“臭鱼说得没错,上边是不大对劲儿……”
崔大离说:“不说是耗子吗?屋顶上闹耗子,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说:“我看见屋顶的窟窿后边有只眼,耗子可没有这么大!”
崔大离说:“没准是大耗子,咱别疑神疑鬼的,谁会躲在上边?”
臭鱼握住撬棍说:“我先上去看看,要不然心里总不踏实,你在后边给我照个亮儿!”
话没说完,但听木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木板上爬动。
西南屋上边铺的这层木板,与屋顶之间仅有一米,须借助门旁的木梯上下,进去直不起身子,只能趴下来,双手和膝盖着地。稍一挪动,便会压得木板“嘎吱嘎吱”作响。野猫野狗也上得去,发出的却不是这个响动。只有人趴在木板上行动,才会发出这样的响动。半夜时分,屋里屋外一片漆黑,突然听到这么个响动,既古怪又诡异,真叫人毛骨悚然!何况屋顶上根本不该有人,除非是在我们进来之前,对方已经躲在上边了,我们三个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那会是谁。
木板上依旧发出“嘎吱……嘎吱……嘎吱……嘎吱……”的响动,一下接一下,缓缓地往墙边移动。
崔大离紧张起来,捡起撬棍拎在了手中。
臭鱼刚才还想上去看个明白,此刻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用手电筒照过去,心想:究竟是谁躲在屋顶上可以这么久一动不动,会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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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个人见了这等情形,皆是心惊肉跳,头发一根一根直往上竖。
在木板“嘎吱……嘎吱……”的响声中,打屋顶上下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我用手电筒照过去,见到这枯树皮般的老脸,心中立时打了一个突:“不好,难道是抽大烟的古爷?”
我们三个人可没少听过关于古爷的传闻,虽未曾亲眼得见,但是一遍又一遍听别人说得太多了,也是越想越可怕。崔老道也是借了古爷死后没人敢进西南屋的时机,埋下烈女坟的棺材在此。
我心想:古爷死去了几十年,难道阴魂还在西南屋不成?不过跑出租的老二一家三口在这儿住了不下两年,不是也没说有鬼吗?
一转眼,那个一脸皱褶的人已从屋顶爬了下来,我以前虽然不大相信有鬼,到这会儿也不免全身打战,腿肚子转了筋,想动都动不了。西南屋下的白脸棺材是头顶白色福字,脚踏白色莲花,福字正对后墙,莲花朝向门口。我握了手电筒,站在棺材头这边的后墙,崔大离在门口,臭鱼则在当中。崔大离头一个看见对方的脸,不等他“踩八卦”,早吓得两腿一软,跟掉了魂儿似的,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臭鱼大惊失色,但见那人身材枯瘦,小个不高,好像刚打老坟中爬出来的死人一样。可是根据当年见过古爷的老辈人所言,抽大烟的古爷个子很高,走路弯腰驼背,而且是长方脸,却与此人不同。如果说不是古爷,那屋顶上下来的又是谁?是人还是鬼?
我们正诧异间,对方发出“咯咯咯咯”一声怪笑,简直比夜猫子叫得还瘆人。等那人抬起头来,我们定睛一看,却是个脸色阴沉的老太婆,穿着一身灰衣,头后挽起个发髻,插了一根簪子,她也不是旁人,正是西南屋对门的三姥姥!
我和臭鱼怎么也想不到,竟是那位同二嫂子斗风水、往门楣上钉八卦镜、救了黑狗活命、在挑水胡同人皆称善的三姥姥!三姥姥是干什么的?她为何会躲在屋顶上偷看我们挖出明朝女尸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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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儿一打愣,三姥姥已经到了臭鱼跟前。臭鱼空有一身把式,却不能对八十多岁的三姥姥出手。他这个人心又直,还没明白过来为何从屋顶上下来的是三姥姥,一时手足无措。他这么稍一犹豫,也扑倒在地,一动不能动了。
我站在后墙,看见崔大离和臭鱼这么两个大活人,只同三姥姥一照面便当场倒地不起。他们两个人瞠目结舌,似乎全身发僵,无法呼吸,脸都憋青了。我心念一动,虽不知三姥姥使的何等妖术,但是决不能看她的脸。如果我在近处看到三姥姥那双眼,多半也会同崔大离和臭鱼一个下场,一头撞在地上,喉咙发僵,窒息而死。我心想我困在屋中,逃是逃不出去了,如若上前拼命,不但救不了那两个人,我自己也躲不过这一劫。
我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急忙用手电筒往三姥姥的脸上照去,同时按崔大离和臭鱼之前的样子,口中“呃”了一声,歪头斜倒在墙边,顺势将手电筒扔在一旁。
我的后脑勺撞到砖墙上,撞得着实不轻,霎时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直冒金星,竭力忍住了一声没吭。或许是屋中太黑,三姥姥没看出我在装死,冷冷地哼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捧起墙角的半根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在棺材梆子上,随即揭开了遮在明朝女尸脸上的陀罗尼经宝衾。她对织金嵌珠的陀罗尼经宝衾看也不看一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明朝女尸的脸。
我倒在墙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恐慌,不住地问自己:“该当如何是好?”
我听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他以往的经历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过,可我感受到的却只有战栗。不是身子打战,是心在发抖,由内而外的战栗。我平生从没有过像今天这么恐怖的经历。三姥姥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者说,她是不是人?听闻当年乡下闹饥荒,三姥姥背着老三一路逃难到此,在脏土筐中捡烂菜叶子过活,受了不少的苦,后来好不容易给老三娶妻生子,一家四口起早贪黑以卖菜为生,搬进对面的东南屋还不到半年。别看时间不长,挑水胡同的人可都说三姥姥行善积德。难道她那些个所作所为全是掩人耳目不成?我不由得想到“画皮”之类的古代传说,比如“白天看来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半夜将脑袋摘下来,摆在桌子上梳头”,挑水胡同的三姥姥,说不定也是个披了人皮的鬼怪!
我不知道人在窒息的情况下可以生存多久,应该撑不过几分钟。时间一秒接着一秒地过去,崔大离和臭鱼两人倒在地上等死。我心下怔忡不定,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倚在墙角偷眼看过去,但见棺材中的明朝女尸大约二十岁上下,素面如玉,看上去同活人没有分别。三姥姥盯住棺中的女尸看了一阵,忽然对女尸作揖下拜。
第七章 明朝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