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慢慢睁开眼睛,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个声音说:“你醒了?”
垂落的天光让他的双眼如此迷离,五彩的光芒融化成漫漫的乳白色。他什么都看不清,又很疲惫,于是噩梦中苏醒的人重又沉睡在远离记忆的平静中。
“真不够义气,醒了还装睡。为什么不能让我也在那里躺一躺?我也受伤了诶!”他听见一个熟悉却遥远的声音说。
“别想了!你就是断了三只胳膊,她也不会抱你的!”这个清且媚的声音,带着几分恨恨。
蚩尤觉得冷,于是益发蜷缩入那个温暖的怀抱。这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躲在子宫里的婴儿,外面有他的妈妈。
“云锦。”他在心底很深的地方喊她的名字。这样他就不会再梦见那个散发如狮子的老人,下雪天他经常做这样的噩梦,因为也是在下雪的时候,那个老人丢了头颅。
玄天神庙。巫师揭开黄绸,乌黑的甲胄如一尊沉寂的武士,平静地端坐在只剩最后一人的战场上。
“哇哦?这就是你们持咒三日三夜,请天帝加持神力,打造出来的新衣服?”黄帝伸出一根手指,在甲胄的面具上抠了抠。那种彻寒的触感让黄帝有点皱眉头,这东西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是!天赐神甲!”巫师的双眼因为兴奋而发红,“铁水出炉的时候是玄色,毫不沸腾,里面传来牛吼之声!几十年了,在这座神庙里打造的铠甲可从未有如此的神异,是这天下的王才能穿上的吧?我能感觉到神气的流动。”
“蒙我?”应龙抓住巫师的衣襟,嘿嘿地笑,“老实说吧,这是你从谁家铁匠铺子讨来蒙混陛下的玩意儿?”
“应龙,你可不要对巫师无礼,我看这套甲胄威武雄壮,一定是天帝神力加持的神器。”英招在一旁说。
“神器?神器会是这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老款式?”应龙摇头。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不好,”黄帝宽宏地说:“不过我本是想要一件掐腰的鱼鳞甲,甲片要磨得亮如银,腰带要是金丝绣的夔龙纹,下身两条护腿长些显我身材,再披上件米黄色云龙纹的大氅,那就完美了。这东西看起来是打仗用的,不过现在河清海晏的,看起来不会再打仗了。”他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些年我胖了好些,继续重下去拉车的龙都会觉得累吧?”
“大王别听这老骗子瞎蒙,这种事情我最有经验。”应龙说:“不信大王你让我踢它一脚,它要是神器还能没点灵验?还能不把我震飞?”
“也好,”黄帝赞同,“我现在倒是蛮希望它是件真神器的。”
“嗯?”应龙不解。
“那样我就能看见你被震飞……”黄帝袖手望着神庙屋顶说。
“好!大王您且看好!我踢!”应龙双腿蹬地,跃起在半空中,凌空摆了十几个腿花,这才飞星闪电一样一腿刺下。不愧神将的威名,应龙这一腿激起咆哮的狂风,映着朝阳,全身的银鳞闪烁起来,像是一柄云天中落下的神剑。
那是一刹那,短得来不及思索,高高在上的轩辕黄帝感觉到一种来自头顶的刺骨冰寒。黄帝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除了天空,谁能比他更高?
“嚯!居然变成一只白鸟!”英招指着倒飞回来的应龙。
应龙满身白霜,抱着胳膊在原地哆嗦,他那身耀眼的银鳞在那不及思索的一刹那,已经被寒霜吞噬了。随着他的颤抖,霜霰从他的每一根发稍上落下。
“竟然是个真货!”英招兴奋地凑上去对着甲胄磨蹭。
“就算是神器,也没有必要那么夸张吧?”黄帝有些怀疑应龙在捉弄自己,“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神器了,用得着摆出这么受伤的表情么?”
“我看见它……睁眼了!”应龙说。
应龙怀疑是不是他飞腿的瞬间某处的反光恰好照在他眼睛上让他生出了错觉,让他觉得甲胄那双漆黑的眼洞里有一双眼睛缓缓睁开,凌厉的气息笔直地射出,天上人间都没有这样的气息,莫非只能来自黄泉之下?那个短短的瞬间,盔甲深处的目光如同百尺千丈的通天长箭,把他的身体冻结在飞跃中。应龙觉得自己像被那枝长箭贯胸的飞鸟,悬挂在箭杆上无力挣扎。
“切!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话就没劲了。别唬我,我也是久经沙场的,它分明没有眼睛。”黄帝在面具的眼孔里掏了掏,“不过五方玄天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天帝赐我神甲,便是要我威震诸部啊!”
“既然是真货那就穿穿看,不知神甲穿着冷不冷?”应龙把头盔拿起罩在黄帝头上,想着黄帝会不会和他一样被忽如起来的寒冷击中,变成一只落了霜的白鸟。
“不冷,就是太重。”黄帝在里面发出嗡嗡的声音,“而且貌似不合我的身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给我量身材的家伙应该圈禁。”
“不只是不合身材的问题,”英招惊诧地围着穿好甲胄的黄帝转圈,“一件有六条胳膊和四个眼孔的甲胄……说句难听的,若是战场上有人从后面的眼孔里对大王射箭,大王的后脑勺岂不完蛋?”
应龙难得赞同英招的观点,“嗯,里面大概是得垫块铁片。”
“两位爱卿,你们一个个面露惊喜,难道这甲我穿上真的气宇不俗?”黄帝被头盔隔绝了声音,没听清两个神将嘟哝,拔出腰间神器尚方宝剑,摆了个将军临阵的姿势站在神庙的供桌上。
“当然!有神龙之相!”英招拍手赞叹。
应龙用胳膊肘捅了英招一下,“心里想什么就别撒谎,像乌龟就是像乌龟,什么神龙?”
“知道龙生九子么?里面有个叫‘霸下’的,我们刻在石碑下面扛着碑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像乌龟,其实是龙。”英招辩解。
应龙翻翻白眼,“看起来还不是像乌龟?”
黄帝的脸拉下来,对这两个没知识且嘴上没品的臣子很没办法。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踏入神庙,远远的就感觉到一阵阳罡逼人。
“那个纯阳之男怎么来了?”英招说。
“你来得正好!这是天帝神力加持所成的神甲,你说我穿起来莫不是有几分像乌龟?”黄帝招呼进来的大鸿。
“昨夜微臣领云师铁虎卫,擒拿颛顼、神农、少昊、共工四部质子于酒肆中,此外还有一名千年妖精,为臣的阳罡所破。”大鸿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黄帝的问话,直视黄帝的眼睛,缓缓说道。
“尽忠职守,对八卦话题不感兴趣,好!我轩辕部四大神将就你最有气派!”黄帝竖起拇指,“不过你闲着没事犯得着和一些猪猡为难么?还有那个共工,我不是早叫你们把他赶出涿鹿的么?共工部没了,”黄帝摊摊手,“不会再有什么共工部造反,那我们还要人质干什么?难道不是那家伙自己死命要留在城里混吃混喝?我听说他还编了我很多段子四处传唱,有时候我自己也很想听听。”
“勾结妖邪、诽谤大王、饮酒闹事、灭我军威。”大鸿说:“每一条都不是小罪。”
“那么嚣张?那你干脆把他们当场斩了得了。”
“我原本确实如此想。大王的心意,微臣也明白。不过当时有人持斧挡在了一众叛逆的前面。”大鸿说到这里停住了。
“谁?”黄帝说:“你这个停顿真让人不安,是什么重要人物让你用那么多铺垫来强调而又戛然而止?”
“神农部少君,蚩尤。”
“那是个半大的孩子吧?”黄帝瞪着眼睛看大鸿,眼角没来由地跳了跳。
“不是,是因为他手里拿着斧头。”
“涿鹿城里找只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拿斧的遍地都是。”黄帝说:“大鸿我觉得你今天很奇怪,吞吞吐吐的。”
“那我们就不绕弯子了,大王我知道你听到这里心里早在打鼓了,还有哪个拿着斧头的人能让我这么不安?”大鸿说:“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看见了炎帝。”
外面阳光寂静,飞雪飘落,玄天神庙中忽然间静得悄无声息,像是有兵戈的血气和寒气透过时间的空隙从当年的古战场上透了过来。
“呀!”黄帝按着自己的额头,“我果然没猜错你就要说这个可怕的名字!”
“现在公事说完了……大王您这件新的神甲六条胳膊有四条背在身后晃悠悠的,怎么不像乌龟?”大鸿说完了,转身要走。
“嘿,别走了,传风后!”黄帝喊住他,“既然是一个像炎帝一样的小家伙,我们得讨论讨论看怎么办了。”
轩辕黄帝和四大神将在神庙里围炉而坐。
“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你叫我如何能相信一个十七岁大的小家伙只要你激怒他一下他就会变身为怪熊一样力大无穷,哗啦啦拆掉半条街,跟你这样吃了几十年军饷的沙场老贼打成平手呢?”黄帝说。
“不是半条街,只是一件破屋子。”大鸿说:“不过当时那一斧他确实和我是平手。”
“我听说有人先天禀赋非常,超越常人,简称超人!”英招用力点头。
“还超级赛亚人嘞。”应龙说。
“大王,这个我有研究!”风后一直沉默着听,忽地站了起来。
“你又有研究?我真受不了你这博学多才,”黄帝说:“大家都静一静了,听风后说。”
风后走笔在神庙白色的粉墙上画了一个少年,又在少年身后画了一个巨大许多倍的人影。
“我们都知道人不只一个性格,有内在的,有外在的,”风后拍着墙上的少年,“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个人外在的性格很强硬,内在却很优柔寡断,比如说大鸿。”
大鸿沉下脸去。
“有的人外在很勇毅,内在却很胆怯,比如说英招。也有人外在很洒脱,内在多忧虑,大王就是了。”
神庙里的人一个个沉下脸去。
“当然,我就是外在很思辨,内在逻辑很混乱的一个人。”风后又说。
“那我呢?”应龙瞪大眼睛。
“你是特例,你外在很愚蠢,内在也很愚蠢,简单得像是一根细面条。”风后看也不看他。
“细面条?”应龙仰头思索。
“这个叫蚩尤的质子,可能外在是个柔弱的少年,但是内在是个凶残的家伙,平时他的外在性格会压住内在性格,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人格不能保护他自己的时候,他内在的第二人格就开始蠢蠢欲动。这时候他的内心同步率就会疯狂飙升,超过了某个特殊阈值,沉睡在他精神世界内部的第二人格就会苏醒,他就会在瞬间具备超越普通人的力量,不管你叫他超人也好,超级塞亚人也罢,他能不能杀掉大鸿,只取决于他的第二人格有多强,同步率有多高而已。这种情况,”风后敲了敲图案斑斓的粉墙,“称为暴走!”
“暴走?”黄帝一愣。
“不错,对于这种特殊血统的人,只要不幸地挑战到他的绝对领域,他就会暴走。”
“绝对领域?”
“是啊是啊,每个人内心的墙,仅仅属于自己的神圣空间,不容侵犯的领地。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小东西的灵魂深处。”
“每个人都能暴走么?”应龙问。
“应该都有可能,”风后说:“可你这么一个外在内在如此一致的人,暴走不暴走没什么分别啊。”
“我要提醒大家暴走这种可能,是因为他是神农氏的后代,而神农氏炎帝,外在是个尝百草的老医生,内在是个挥着炎烈大斧的怪熊,我想诸位都记得吧?”风后说:“这条血脉还没绝啊!”
“什么是那小东西灵魂深处的第二人格?”黄帝喃喃自问。
“我希望是只小白兔。”风后说。
天牢四壁都是夯实的黄土,只有头顶的一扇窗,缤纷的阳光从头顶洒落,蚩尤躺在草堆上仰望那块方形的天空发呆,云锦抱着膝盖坐在他身旁,像一尊无暇的玉石娃娃,拿着一根稻草挠他的鼻孔,笑着露出两行漂亮的牙齿。蚩尤只觉得鼻子痒痒的,忽地就笑了出来。
“你说我们被关在这里,蚩尤和公主两个咋就那么甜蜜舒心,我们这里角落里咋就那么悲凉呢?”天牢的另一角,风伯对周围的人摊了摊手。
“还不是你说要把晒太阳的位置让给他们的?”魑魅说:“我还想晒太阳呢。”
“唉,这回是早晚要死了,给人家有情人留点空间也是兄弟的道义,没准还能死前做了一处生下个娃娃,人生就圆满了很多啊。”风伯瞥了一眼魑魅的脸色,“我只是瞎说八道,不是要故意刺激你。”
“我为什么要受刺激?干我屁事?”魑魅耸耸肩,摊摊手,“我是个活了快千年的妖精,我早就活烦了,我对人世间的一切已经看腻了。”
“妖精和人有区别么?”风伯问。
“人会被砍头,妖精会被烧死。”魑魅说。
“好了不跟你斗嘴,知道你不开心。”风伯起身拖着脚镣在牢里转圈儿。
“两位英雄不怕死,就别说狠话吓我了。你们被砍了烧了,还算是英雄了一把,涿鹿城里人人都知道你们是帮朋友仗义出手,酒肆里上下传你们的名儿。我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倒霉蛋了。”雨师靠在一边的土墙上说。
“雨师,还没问你怎么也进来陪我们坐牢?”风伯说:“我本来觉得你没那么有义气。”
雨师涩涩地瞥了一眼那边阳光中幸福微笑的一男一女,“义气?别傻了,早上起来大鸿叫我去问话,说你和云锦公主他们是不是一起的。我只听见云锦,想也没想,马上点头说,是一起的!是一起的!结果就被扔到这里来了。”
“哈哈哈,你白痴啊?太昊族出了你这么个质子也真是遗祸千年了。”一条魁梧剽悍的汉子刚刚被一脚踹进大牢就哈哈大笑。
“刑天?你怎么也进来了?你也不像是个讲义气的人啊!”蚩尤看见刑天,猛跳了起来,“现在还有谁可以送饭呢?”
“别逗了,我怎么会是因为义气呢?义气那都是傻子才有的东西。少君你要相信我还是很理智的,大鸿一问我,我马上说我不认识蚩尤,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大王圣明威武,最好一刀砍下蚩尤少君的脑袋来当球踢!”刑天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么坚决你都被关进来了?”雨师叹息,“跟你相比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刑天一摔手,懊丧地说:“可他们不信啊!”
“指望魍魉送饭要等到来生了,他现在找不到我们,一定坐在大街上哭呢。”魑魅说。
“唉,猜对了一半,你师兄哭是在哭,不过不是在大街上。”刑天叹口气,从屁股后面抓出小妖精来,一把扔给魑魅。
魑魅凌空抄住魍魉,只看见魍魉全身画满了镇妖的咒符,活像一个圆圆脸蛋的小猴子,正捂着脸哭,“呜,好悲惨,跟我可真的没关系。”
“好啦,保持一个妖精的矜持行不行?”魑魅摇晃着他,“你怎么也被抓来的?你不知道兴起妖风逃了再说?”
“大个子被抓的时候,我一直按照你的吩咐乖乖地藏在他背上的皮口袋里面,忍着气闷也没露头诶!”魍魉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第十一章 炎烈之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