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星期三
八月的一天,伦敦市中心酷热难耐,烟气蒸腾。
沃洛克的十一岁生日派对宾客如云。
这里有二十个小男孩和十七个小女孩。这里有很多留板寸头的金发男子,一个个身着深蓝套装,佩戴挂肩枪套。这里还有—群宴会餐饮业者,他们带来了果冻、蛋糕和一碗碗水果甜点。他们的面包车队前,有一辆古董本特利车开道。
“神奇的哈维和旺达”以及“儿童聚会专家”都被突如其来的胃病击倒,但幸运之神从天而降,一位舞台魔术师简直可以说是横空出世,出现在人们面前。
每人都有些小爱好。尽管克鲁利极力反对,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决定把自己的业余爱好派上用场。
亚茨拉菲尔特别欣赏自己的魔术技法。他曾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参加过手彩魔术巨匠约翰·马斯基林的培训班,还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练习手彩、硬币戏法和从帽子里变兔子。他当时觉得自己精擅此道。亚茨拉菲尔能办到的事,足以令整个英国魔术师协会俯首称臣。问题是他从来不肯在变戏法时运用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这一点相当不利。此刻,他已经开始希望自己这些年一直坚持练习了。
他心想,这就像骑脚踏车。只要学会,你就永远不会忘记。魔术师长袍有点脏,但上身之后挺像那么回事。他甚至想起那些饶舌的过场话。
孩子们不屑地看着他,一个个面无表情,不明白他在瞎忙乎什么。克鲁利穿着白色侍者制服,站在餐台后面,尴尬得直皱眉。
“好了,小绅士小淑女们,看见我这顶皱巴巴的旧高帽了吗?你们年轻人会说,多难看的帽子啊!好好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哦我的天哪,这个怪家伙是谁?啊,是我们毛茸茸的朋友,兔子哈里!”
“它藏在你的口袋里。”沃洛克说。其他孩子纷纷点头。这个人把他们当成了什么?小小孩吗?
亚茨拉菲尔记得马斯基林曾跟他说过如何对付拆台的人。“讲个笑话,你这布丁脑袋。我说的就是你,堕落先生(这是亚茨拉菲尔当时给自己起的艺名)。只要让人们笑起来,他们什么都能原谅!”
“哈,你戳穿了我的帽子戏法。”天使咯咯地笑起来。但孩子们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真烂。”沃洛克说,“我要卡通片。”
“他说得对。”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说,“你真烂。可能还是个同性恋。”
亚茨拉菲尔绝望地望着克鲁利。在他看来,小沃洛克显然已经被地狱玷污了。他巴望着那条黑狗赶快出现,好让他们尽早离开。
“哦,亲爱的小朋友们,你们谁身上带了三便士硬币之类的东西?没有,小主人们?那我在你耳朵后面看到的是什么……”
“我的生日会上就有卡通片。”那个小女孩大声说,“我还得到了变形金刚和霸天虎和霹雳猫坦克和小马驹布娃娃和……”
克鲁利呻吟一声。任何有半点常识的天使,都该对儿童聚会避之唯恐不及。亚茨拉菲尔把三个连在一起的金属环掉在地上时,一群孩子幸灾乐祸地尖叫起来。
克鲁利把头扭开,目光落在堆满礼物的桌子上。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正从—个高大的塑料建筑里注视着他。
克鲁利迅速检查了一遍,看那双眼睛里有没有红光。你永远不知道地狱官僚机构会搞出什么乱子。送来一只仓鼠代替地狱犬,这种事是有可能的。
不,它是只绝对正常的仓鼠;生活在一个由圆柱体、圆球和脚踏转轮组成的惊险刺激的建筑中。如果西班牙宗教审判所当年拥有一家塑料模型工场,多半会设计出类似的玩意儿。
克鲁利看看表。他从没换过电池,表里的电池三年前就烂光了,但这块表还是走得很准。现在是差两分钟三点。
亚茨拉菲尔越来越狼狈。
“在场的诸位有人带着手绢吗?没有?”在维多利亚时代,不带手绢出门可是闻所未闻的。接下来的戏法是变白鸽——它正烦躁地啄着亚茨拉菲尔的手腕,这个魔术没有手绢可玩不转。天使试图吸引克鲁利的注意,但没成功,于是绝望地指向一位保镖。那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你,我亲爱的朋友。到这儿来。好了,如果你检查一下自己的胸袋,也许会发现一条上好的丝质手帕。”
“不,先生。恐怕没有,先生。”保镖正视前方,开口说道。
亚茨拉菲尔绝望地挤挤眼。“不,来吧,小伙子。就看一眼,求你了。”
保镖把手伸进内袋,脸色一变,惊奇地掏出一块蛋青色蕾丝边手帕。亚茨拉菲尔很快意识到蕾丝边是个错误。手帕挂住保镖的配枪,把枪扯了出来,重重地落在一碗果冻里。
孩子们鼓起掌来。“嘿,不赖!”马尾辫女孩说。
沃洛克已经跑过去,抓住那把手枪。
“举起手来,不许喘气!”他高兴地碱道。
保镖们进退两难。
有些人摸索着自己的武器;另一些正朝沃洛克跟前蹭,或是往后退。其他孩子抱怨说他们也要枪,有几个行动力强的已经开始跟那些傻到把枪掏出来的保镖争夺起来。
有人朝沃洛克身上扔了一块果冻。
男孩尖叫着扣动扳机。这是一把灰色的.32口径马格南左轮手枪,美国中情局制式、沉重、火力强劲,足以在三十步内把—个人轰爆,只留下一团红雾、—摊恶心的零碎和—堆要写的报告。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
—道水流从枪口喷出,打湿了克鲁利的衣服。此时恶魔正望着窗外,想看看花园里有没有大黑狗。
亚茨拉菲尔尴尬得要命。
紧接着,一块奶油蛋糕拍在他脸上。
此时大约三点过五分。
亚茨拉菲尔—摆手,把其他枪支都变成了水枪,然后走出房间。
克鲁利在外面便道上发现了他。天使正忙着把挤得相当扁的鸽子从长礼服的袖管里解救出来。
“它晚了。”亚茨拉菲尔说。
“是完了,看得出来。”克鲁利说,“都是因为要贴在你的袖子上。”恶魔伸手把鸽子从亚茨拉菲尔的袖子里掏出来,将生命送回它体内。鸽子感激地咕咕叫了两声,随后有点过分小心地飞走了。
“我没说鸟。”天使说,“地狱犬。我是说它来晚了。”
克鲁利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咱们查查看。”
他拉开车门,打开收音机。女歌星凯莉·米洛的成名曲传了出来,“我应该如此幸运,幸运-幸运-幸运-幸运。我应该如此幸运——你好,克鲁利。”
“您好。嗯,您是哪位?”
“大衮,苍蝇之君,疯狂之主、掌管十七酷刑的下界公爵。我能帮你什么忙?”
“地狱犬。我只是,呃,只是确认一下它快到了吗?”
“十分钟前就放出去了。怎么了?它还没到?出了什么问题吗?”
“哦,不,一切正常。哦哦,我看见它了。真是条好狗。太棒了。从头到尾都那么吓人。伙计们,你们这活儿干得漂亮。好了,很高兴跟您聊天,大衮。回头再聊,好吗?”
他关掉收音机。
两人对视良久。房子里传来一声巨响,一扇窗户应声而碎。
“哦。”亚茨拉菲尔嘟囔道。他六千年都没说过脏话,现在也不准备改口。所谓熟能生巧,就是这个道理。
“我肯定漏了一把。”
“没有狗。”克鲁利说。
“没有狗。”亚茨拉菲尔说。
恶魔叹了口气。”上车吧。”他说,“咱们得好好谈谈。哦,对了,亚茨拉菲尔……?”
“嗯。”
“上车前把这该死的奶油蛋糕清理—下。”
八月的一天,远离伦敦市中心的某个地方酷热难耐,寂静无声。塔德菲尔德道路两侧的杂草被尘土压弯了腰。蜜蜂在树篱间嗡嗡飞舞。周围的空气让人感觉像是重新热过—遍的剩菜。
一个声音突然爆发,仿佛上千金铁之声共同高喊“万岁”!
路上出现了一条黑狗。
它只能是条狗,至少形状像狗。
它咆哮一声,低沉喑哑,充满蓄势待发的威胁。这是那种始自它的喉咙深处,却结束在别人咽喉的咆哮。
口水从它下巴滴落,砸在柏油路上,发出咝咝声响。
它朝前走了几步,用力嗅着沉闷的空气。
它的耳朵转了一下。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孩子气的声音,但又是它生来就要服从,情不自禁想要服从的声音。如果这声音说“走”,它就会走;如果说”杀”,它就会杀。这是主人的声音。
它跳过树篙,跑过后方旷野。一头吃草的公牛看了它两眼,权衡利弊后,匆忙跑向对面的篱笆。
声音从一片稀稀拉拉的杂树林中传来。黑狗慢慢靠近,口水滴答不止。
另一个声音说:“他不会的。你老说他会,但他绝对不会。假设你老爹送你一只宠物,就算再有趣,多半也不过是条竹节虫。那就是你老爹对有趣的定义。”
黑狗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犬类动作,但很快就对这声音丧失了兴趣。因为它的主人,它的宇宙中心说话了。
“会是条狗。”
“哈。你不知道会不会是狗。谁都没说过会是条狗。如果谁都没说过,你怎么知道会是狗?你爹会抱怨它吃得太多。”
“水蜡树。”第三个声音比前两个正经许多。它的主人应该是那种—丝不苟的人,在制作塑料模型前,不仅会首先按照说明清点所有部件,分门别类摆好,还会把所有需要上色的部件涂好颜色,等干透以后再开始组装。这声音跟注册会计师之间的差别完全是个时间问题。
“它们不吃水蜡树,温斯利。你什么时候见过狗吃水蜡树?”
“我是说竹节虫吃。它们其实特有意思,真的。它们交配时还会把对方吃了。”
这话引发子一段若有所思的沉默。猎犬继续靠近,最终意识到这些声音是从地上的一个大坑里传来的。
这片树林掩住一个几乎长满灌木和藤蔓的古老白垩采掘场。古老,但显然没被废弃。自行车车辙纵横交错;光滑的斜坡显然经常被用来玩滑板和被称作“死亡之墙”——至少是“膝盖严重擦伤之墙”的单车特技。严重磨损的绳索挂在某些较矮的树木上。随处可见的波纹钢板和旧木板插在枝条间。一块残破生锈的牌子从荨麻丛中探出头来,上面写着“胜利捷报地产”。
在—个角落里,乱七八糟的破轮胎和严重腐蚀的铁丝为它赢得了“失落墓场”的大名,所有超市手推车都会到这儿来寻死。
如果你是个孩子,这里就是天堂。但本地的成年人称其为”大坑”。
猎犬从一片荨麻间窥视过去,看到采掘场中心有四个人影。他们正坐在所有秘密据点都必不可少的道具——一个牛奶箱上。
“它们不吃!”
“它们吃。”
“我跟你打赌它们不吃。”第—个声音说。从音色可以辨别出来,它属于一位年轻女性,而且魅力无穷。
“它们吃,真的。我养过六只。有一次去度假前,我忘了换水蜡树树叶,结果等我回来,就剩下又大又肥的一只。”
“不对,那不是竹节虫,是螳螂,就是那种姿势好像在祈祷的虫子。我在电视里见过,大个的母虫会把对方吃掉,公虫连眼都不眨一下。”
又是一阵充满遐想的沉默。
“它们都祈祷些什么?”主人的声音说。
“不知道。祈祷不用被迫结婚吧,我估计。”
猎犬设法把大眼睛对准采掘场坍塌的木板围墙上的一个小洞,朝下方看去。
“总之,这就好像自行车。”第一个声音很权威地总结道,“我本以为会得到一辆七变速自行车,有剃刀式流线形座子、紫色涂装和一切的一切。结果他们给了我—辆天蓝色的。还带车筐。女孩骑的车。”
“哦。你是女孩。”另一个人说。
“只因为某些人是女孩,就给她们女孩的玩具。这是性别歧视。”
“我会得到一条狗。”主人坚定地说。男孩背冲猎犬,它看不清主人的相貌。
“哦,对,那种大个罗威纳犬,对吗?”女孩讽刺道。
“不,是那种可以跟你—起玩的狗。”主人的声音说,“不是大狗……”
——荨麻丛中的红眼睛突然向下移动——
“……而是绝顶聪明的狗,可以钻进兔子洞,好玩的小耳朵老是翻翻着,而且是条正经八百的混血狗。一条纯种混血狗。”
孩子们没注意到,采掘场边上响过一阵细小的噼啪声。很可能是空气突然涌入真空地带所产生的声音,比方说因为一条特别大的猎犬变成了一只小狗。
而接下来的砰砰响动,没准是因为有个耳朵朝外翻了过来。
“我会叫它……”主人的声音说,“我会叫它……”
“什么?”女孩说,“你要叫它什么?”
猎犬等待着。是时候了。命名。这会赋予它生命的意义,确定它的身份和功用。它的两只眼睛虽说距离地面近了许多,但还是闪现出隐隐红光。口水也滴在荨麻丛中。
“我会叫它狗狗。”主人肯定地说,“这种名字可以省不少事。”
地狱犬愣了一下。在那恶魔狗脑子的最深处,隐隐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头,但它心中只有服从。对主人的满腔敬爱荡平了所有疑虑。再说,它算什么东西,哪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大小?
小狗三两步跑下斜坡,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奇怪的是,它过去总有扑向别人的欲望,但现在却意识到,这么做的同时,它非常想摇摇尾巴。这可和别人对它的期待不太吻合。
“你当时说过,就是他!”亚茨拉菲尔一边呻吟,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最后一块奶油蛋糕从领子上拿掉,接着舔干净手指头。
“那时是他。”克鲁利说,“我是说,我认得出来,不是吗?”
“那就是有人动了手脚。”
“没别人了!只有咱们,不是吗?善良和邪恶。一方对另一方。”
他拍了一下方向盘。
“如果你知道下边那帮人都有什么手段,肯定会大吃一惊。”恶魔说。
“我估计跟上面那帮人能做的事相差无几。”亚茨拉菲尔说。
“别逗了。至少你们还有那种不可言说的慈悲。”克鲁利酸溜溜地说。
“是吗?你没去过俄摩拉城①吗?”
【①《圣经·旧约》中被上帝摧毁的城市。】
“当然去过。”恶魔说,“那里有家特别棒的小馆子,你可以吃到美妙至极的肉豆蔻拌碎柠檬香草,搭配发酵海藻鸡尾酒……”
“我是说被他老人家毁掉之后。”
“哦。”
亚茨拉菲尔说:“肯定是医院里出了什么岔子。”
“不可能!那儿都是咱们的人!”
“谁的人?”亚茨拉菲尔冷冰冰地说。
“我的人。”克鲁利更正道,”好吧,不是我的人。嗯,你明白的,撒旦信徒们。”
他试图表现出轻蔑的口吻。除了都认为人世是个有趣的地方,希望享受得越久越好以外,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很少有意见相同的时候。不过说到撒旦信徒,他俩倒是很有共识。那些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主动敬拜黑暗王子。克鲁利总觉得他们令人难堪。你没法冲他们发火,但始终会有种怪怪的感觉。就跟越战老兵看到有人身穿战斗服参加邻里安全互助会时的感觉一样。
除此以外,他们还老是热忱得让人郁闷。没完没了的倒十字架啊、五芒星啊、小公鸡啊。让大部分恶魔迷惑不解。根本没必要。想成为撒旦信徒,你只需要一颗虔诚的心。你完全可以当一辈子撒旦信徒,却不用知道五芒星是什么东西,也不用看到除了肯德鸡以外的任何死公鸡。
再说了,有些老派撒旦信徒其实都是大好人。他们咏颂祷词,举行仪式,跟自己的假想敌们其实没什么区别。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家中,继续谦逊温和的平凡人生。一周余下的日子里,可能连半个邪恶念头都没转过。
当然还有些人……
这些自称撒旦信徒的家伙总让克鲁利局促不安。不光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更是因为他们把一切都怪在地狱头上。他们想出的点子,恶魔们花一千年都摸不着边。这些让人浑身发冷的主意,充满黑暗、龌龊的气息,只有功能正常的人类大脑才能孕育出来。然后这些人会大叫着”是撒旦让我这么干的”,以此得到陪审团的同情。问题在于,撒旦几乎不会让任何人做任何事。他没必要费这个劲。有些人就是无法理解这点。在克鲁利看来,地狱并非邪恶的蓄水池,天堂也不是仁慈的喷水泉。它们只是宇宙大棋局的两个玩家。要说货真价实的玩意儿,你只能在人类头脑中找到,无论是真正的仁慈,还是让人心脏停摆的邪恶。
“哈!”亚茨拉菲尔说,“撒旦信徒。”
“我不觉得他们会把这事搞砸。”克鲁利说,“我是说,就两个婴儿。一点也不复杂,难道不是……”
他忽然愣住了。拨开记忆的迷雾,一位小个子修女凸现出来。克鲁利当时就觉得哪怕作为撒旦教徒,她也迷糊得有点过分。而且还有个人。克鲁利隐约记得一杆烟斗,一件1938年就该过气的”之”字形图案开襟羊毛衫。一个身上插满“准爸爸”标签的男人。
肯定有第三个婴儿。
他把这想法讲给亚茨拉菲尔。
“线索可不怎么多呀。”天使说。
“咱们知道那孩子肯定还活着。”克鲁利说,“那么……”
“咱们怎么知道?”
“如果他重新在下边出现,你觉得我还能坐在这儿吗?”
“说得好。”
“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克鲁利说,“可以通过医院档案查询。”本特利车的引擎开始轰鸣,车子猛地—窜,把亚茨拉菲尔按在车座上。
“然后怎么办?”他说。
“然后咱们找到那个孩子。”
“然后怎么办?”车子横着甩过—个拐角,天使紧紧闭住双眼。
“不知道。”
“真让人放心。”
“我想……滚开,你这笨蛋!……你们的人会不会考虑……还有你骑的小摩托!……给我提供庇护所?”
“我正要问你相同的问题……注意行人!”
“他既然在街上走,就应该知道有多大风险!”克鲁利驾驶着不断加速的本特利,从一辆停在路边的小车和一辆出租车之间挤过去,留下的缝隙勉强能插进一张最薄的信用卡。
“看路!看着路!医院在哪儿?”
“牛津以南某个地方!”
亚茨拉菲尔抓着仪表板说:“你不能在伦敦中心区开到九十英里!”
克鲁利瞥了一眼时速表。“为什么不能?”他说。
“你会把咱们弄死!”说完这话,亚茨拉菲尔顿了一下,“会造成不便的灵肉分离。”他毫无说服力地改口道,随即放松了一点,“何况你可能把别人弄死。”
克鲁利耸耸肩。天使从没真正理解二十世纪,也就意识不到沿牛津街开到九十英里是完全有可能的。你只需要做好安排,保证没人挡路就行。再说,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沿牛津街开到九十英里,也就不会有人注意。
汽车至少比马强。对克鲁利来说,内燃机是一个天赐……一种神来……一笔飞来横财。当初他因公出差时,所骑的马都是那种双眼冒火、四蹄爆金星的黑色大家伙。对于恶魔来说,这是一种社交礼仪要求。但克鲁利老是从马上摔下来。他向来不擅长应付动物。
到了基斯威克区附近,亚茨拉菲尔开始翻找汽车杂物箱里堆成一摞的磁带。
“地下丝绒乐队是什么?”他说。
“你不会喜欢的。”克鲁利说。
“哦。”天使不屑地说,“爵士乐。”
“知道吗?亚茨拉菲尔,如果你请一百万人各自形容一下现代音乐,估计没有一个会用‘爵士乐’这个词。”克鲁利说。
“哦,这个还差不多。柴可夫斯基。”亚茨拉菲尔说着打开盒子,把磁带塞进车载音响。
“你不会喜欢的。”克鲁利叹道,“这盘带子放在车里已经超过两个星期了。”
本特利车从希思罗机场旁边疾驰而过,低音贝斯开始发出轰鸣。
亚茨拉菲尔皱起眉头。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他说,“这是什么?”
“柴可夫斯基的《又一场惨败》。”克鲁利闭上眼,车子迅速穿过斯劳区。
等他们经过沉睡中的白金汉郡奇尔特恩斯大学时,两人已经听过了威廉·伯德的《我们是冠军》和贝多芬的《我要自由》。这两首歌都不如英国作曲家沃恩·威廉姆斯的《大屁股女孩》①好听。
【①以上都是皇后乐队的歌曲,克鲁利说过在车里放上两周,所有磁带都会变成《皇后乐队精选辑》。】
牛津郡平原向西延伸,星星点点的灯光勾勒出沉睡中的村镇。辛勤的农民们经过整整一天的社论指导、财政顾问或是软件编程工作后,都已恬然安睡。
小山上有几只萤火虫兀自散发着冷光。
测量员的经纬仪是二十世纪的恐怖标志物之一。只要把它竖在广阔乡村的任何地方,就等于在说:这里将进行道路拓宽工程,没错,还有沿袭”小镇传统特色”的两千所私人宅院。决策发展一目了然。
但就连责任心最强的测量员也不会在午夜工作。可事实就在眼前:三角架深深戳在草地里。当然,经纬仪顶上很少会绑着榛树嫩枝,也多半没有水晶钟摆和刻在架子腿上的凯尔特符文。
一个苗条身影正在调整装置上的球形把手,斗篷在微风中飘摆。这是件很厚重的斗篷,明显可以防雨,还加上了保暖内衬。
大多数有关巫术的书籍都会告诉你女巫们工作时赤身***——这是因为大多数有关巫术的书籍都是由男人撰写的。
这位年轻女子是安娜丝玛·仪祁。她很漂亮,但还算不上惊艳绝尘。所有部位分别来看都相当完美,但面部整体给人一种没有参照说明书就直接从库房里提出部件、匆忙组装在一起的印象。也许最合适她的形容词是”妩媚”,但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也知道该怎么写的人可能会在前面加上”生机勃勃”四个字。当然了,”生机勃勃”感觉特别五十年代,所以也许他们不会加。
年轻女子不应该深夜独自外出,就算是在牛津郡也不行。不过,任何鬼鬼祟祟在夜间游逛的变态狂如果敢跟安娜丝玛·仪祁搭讪,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毕竟是个女巫。而且正因为她是女巫,所以头脑特别清醒,完全不相信护身符和保护魔法之类的玩意儿。她更相信一尺长的面包刀,这家伙就别在她的腰带上。
安娜丝玛从目镜里看了看,略略做了点调整。
她小声嘀咕着什么。
测量员们经常小声嘀咕。他们会嘀咕“一眨眼的工夫这里就会出现一条辅路”,或是“三点五米,误差不超过一条蚊子腿”之类的话。
眼下是种截然不同的嘀咕。
“幽暗的夜晚/闪烁的月亮。”安娜丝玛嘀咕道,“东偏北/西偏西南……西西南……搞定……”
她拿起一卷官方测绘图,摊在手电筒前,接着掏出一根透明塑料直尺和一支铅笔,小心翼翼地在图上画了条线,与另一条直线交叉。
安娜丝玛笑了笑,不是因为看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而是因为漂漂亮亮地完成了—件棘手工作。
她收起那台古怪的经纬仪,把它绑到靠在篱笆上的一辆老式黑色自行车的后架上,确认“大书”就放在车筐里,然后将车推上薄雾弥漫的小路。
这是辆极其古老的自行车,骨架显然是用排水管做成的。它诞生于三变速装置发明之前,可能紧跟在轮子的发明之后。
从这里到镇上几乎一路下坡。她的头发随风起舞,大衣在身后飘扬。她任由这辆不可阻挡的两轮神车加速穿过温暖夜风。至少夜里这个时候,路上不会有别人。
伴随着一阵砰砰声,本特利车的引擎冷却下来。另一方面,克鲁利的脾气却在升温。
“你刚才说你看见路标了。”他说。
“哦,咱们开得那么快,只是一闪而过。再说,你原来不是来过吗?”
“十一年前!”
克鲁利把地图扔到后座,再次发动引擎。
“也许应该找个人问问。”亚茨拉菲尔说。
“哦,对。”克鲁利说,“咱们可以停下来,跟遇
见的头一个沿这条小……这条车辙散步的午夜行人打听,是吧?”
他——挂挡,汽车怒吼着驶上山毛榉林间的小路。
“这地方有点奇怪。”亚茨拉菲尔说,“你感觉不到吗?”
“什么?”
“开慢点。”
本特利车放慢了速度。
“奇怪。”天使嘟囔道,“我老是感觉到转瞬即逝的,转瞬即逝的……”
他抬起手按住太阳穴。
“什么?什么?”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盯着他。
“爱。”天使说,“有人特别爱这地方。”
“抱歉,我没听清?”
“这里似乎有种强烈的爱意。我没法解释得更清楚。特别是对你。”
“你是说好像……”克鲁利开口道。
先是“嗖”的一声,然后是“啊”的一声,最后是“咣”的一声。车子停住了。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放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
“你撞到什么人了。”他说。
“我没有。”克鲁利说,“是什么人撞到我了。”
他们走下车。本特利车后方的道路上躺着一辆自行车,前轮扭成了不可思议的魔比乌斯环形,后轮转了一阵,最终晦气地停了下来。
亚茨拉菲尔说:“要有光。”于是小路上就有了苍白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