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看一会儿,一旁的李宝儿嗅出情况有异,于是说道:“林师父,你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什么,还是看到什么有关楚秋的事情?真的不方便在他面前讲吗?”
林万全转过头来,说道:“不方便是有那么一点,不过夫人要是坚持要让他在身边伺候着,那也无妨。”
李宝儿看了程楚秋一眼,见他想继续待着的意志相当坚定,于是便道:“那便请林师父直截了当地说吧。”
那林万全年纪也有一把了,这辈子见过的人不少,阅历亦丰,他鉴貌辨色,但觉李宝儿在一些细微动作上,表现得与程楚秋相当亲昵,脑筋一转,应诺一声,道:“老汉这次出岛,走遍岳阳长沙一带,发现这些地方县衙四处所张贴的悬赏告示,竟然都是要缉拿同一个杀人要犯。仔细看那上绘人像形貌,老汉几乎是第一眼就瞧出来,上头画的,正是眼前这位楚秋兄弟。”
李宝儿秀眉一扬,“哦”地一声,显得相当感兴趣的样子,喜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咱们在磐石岛上的众位兄弟,哪一个没干过杀人越货,趁火打劫的勾当?林师父,你快告诉我,他以前做过什么坏事,要是我问他,他一定不会照实说。”
林万全道:“他身背黑白两道三条人命,身价二千五百两银子。”
李宝儿兴高采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真的啊?”
程楚秋心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又想:“怎么又多了五百两?嗯,他们没找到我的尸体,不相信我死了。”
李宝儿见程楚秋脸上喜怒不现,不知想些什么,于是与林万全说道:“就算如此,那也只是小事,难道我洞庭帮这么大一个帮派,会去贪那二千五百两银子吗?”
林万全道:“我洞庭帮银子是不差,但此人赏格如此之丰,绝非寻常人物,楚秋两字,定是假名无疑。”
李宝儿道:“如果楚秋是非凡人物,他加入我帮,正是注入新血,洞庭声威更盛。至于是不是假名……林师父,你也说过了,他是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藉此重新做人,岂不更好?”
林万全见事情果然便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便道:“既然夫人都说没关系了,老汉就不再说什么了,还请夫人自己多多留意。”
李宝儿道:“行了,还有阿娇帮着我,楚秋他会安分守己的。”
吕妍娇笑道:“是啊,林师父,之前是你说楚哥没问题了,所以才让他伺候夫人,现在你又说有问题了,我们到底该相信哪一句啊?哎哟,还好你不在岛上的这段期间,楚哥没出什么岔子,要是真有什么事,林师父,只怕你也脱离不了干系哦!”
吕妍娇说这些话时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调子,但也有那么一点咄咄逼人的味道。
林万全一愣,心道:“你们两个骚娘儿们,看到人家年轻俊俏,就什么都不顾了,现在居然把责任往我头上推。”心里想是这么想,但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道:
“是……”
吕妍娇此举,深得李宝儿的心。不过李宝儿也不想让林万全太难看,便道:
“林师父每回出门,除了要采办药材,还要为帮里四处打探消息,忒也太为难你了。
这样吧,赶明儿个我就去禀告帮主,要她给你多找几个帮手,免得林师父太过忙碌。”
林万全婉谢道:“老汉有铁儿这个徒弟就已经够心烦的了,不想再多来几个人,来多操这种心。”
李宝儿道:“话虽不错,可是偌大的一个磐石岛,只靠你们师徒俩葫芦里的丹药可不行。只好劳烦林师父,多费心栽培后进了。”
林万全忽然因此想起一件事,说道:“听说夫人前些日子摔倒了,不知目前伤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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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儿道:“还好有楚秋……还有铁儿的帮忙,现在已经好多了。所以我说,林师父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林万全道:“夫人的好意,老汉知道。不过老汉宁缺勿滥,所以帮主那边要是没有适合的人,也不必急于一时。”态度虽然还有保留,不过言下之意,是不再坚持了。
现场气氛稍缓。李宝儿又问了他一些此行见闻,闲聊一阵,林万全便要告退,李宝儿要吕妍娇送他一程。
林万全要求道:“可否让楚秋送我,老汉还有些事情,想跟他聊聊。”
李宝儿觉得不妥,正想找个借口来拒绝,那程楚秋已道:“就让我送送林师父吧!救命之恩,我还没来得及亲口跟他老人家道谢呢!”李宝儿见他态度坚定,考虑了一下,这才同意。
当下便由程楚秋陪着林万全走出去。两人因为各怀鬼胎,一路无话。也不知闷着头走了多久,那程楚秋忽地说道:“这里已经够远了,你到底想带我到哪里去?”
林万全回过头来,冷眼瞧着他。程楚秋道:“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不知道,你带着我乱绕路吗?”
林万全不悦,道:“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说话的口气吗?”
程楚秋指着自己脸颊上的刺青,说道:“你是救了我的命,但你也将他卖了。”
林万全淡淡地道:“没错,我是把你的命交给了洞庭帮,你若从此在帮内效力,做牛做马,那就不算欠我。不过,你真的会甘心一辈子就待在这个地方吗?程楚秋?”
程楚秋早猜到林万全此番出去,对自己了解已多,便道:“你刚刚好像还有很多事没说,那是为什么?”
林万全道:“那是因为……”说话音量转小,程楚秋皱着眉头挨上前去,忽然间林万全两手一抬,两手两掌分往他左右两耳拍去。
原来那林万全故意放轻音量,好引诱程楚秋上前。他这两掌又急又猛,事先毫无征兆,掌力未到,掌风已生,要是真的给他拍中了,程楚秋只怕要头骨迸裂,命丧当场。
程楚秋大骇,想都不想,一个铁板桥往后急仰,虽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避开这致命的一击,可是如此一来门户洞开,胸腹破绽全露。程楚秋此时手脚反应动作,竟比他的心思还快,左掌倏地伸出,便往丹田要穴一挡。几乎便在同时,林万全右足踢到,不偏不倚地正好踢中他的掌心,就好像看准了,故意踢的一样。
只听得“碰”地一声清响,程楚秋借力使力,身子往后一弹,在丈外之地站定,同时摆开架势,以待对方后续的进攻。他这一下死里逃生,其实是惊险异常,但在林万全看来,却是程楚秋坚强实力的展现。
而且刚刚林万全那两掌一踢,虽说是在程楚秋面前攻击,但他先引诱人上前,接着趁人不备,却也与偷袭无异。既然一击不中,林万全自恃身分,并没有继续上前追击,反而是铁青着脸,指着程楚秋大骂道:“你一身好武功,如何得来?如今你竟还有脸用吗?”
那程楚秋见他突施偷袭,先是吓出一身冷汗,巧妙化解之后,接着勃然大怒,本来就要破口大骂一番,但他随即回想起刚刚林万全那一招“双风贯耳”威力无俦,岂是一般江湖郎中所能使出?而接下来那一踢的力道尤为惊人,若非自己所学的七散手有散劲之法,能借力使力,以四两拨千斤,光就这一脚,程楚秋已经思索不出,在曾与自己交过手的武林人士当中,还有谁可以踢出如此力道。
程楚秋越想越惊,越惊越喜,浑然忘记自己差点死在他的掌脚之下。紧接着但听得林万全开口教训自己,一下子心思紊乱,愣在原地,迷迷糊糊地道:“什……
什么?”
林万全怒道:“还装迷糊!”身子一动,便往程楚秋身前窜去。程楚秋不敢怠慢,急忙往旁一让。
那林万全不知哪来这么多怒气,怒喝道:“想逃?”右臂暴长,五根手指忽然搭上了程楚秋的左腕。
程楚秋吃了一惊,仍忍不住暗暗道了一声:“好!”不待他手指使老,左腕微侧,像一条蛇一样溜了开去。林万全见扣他不住,变换左手,仍然是一模一样招式,向他抓去。
程楚秋见了,简直又惊又喜。原本按常理来说,一个高手,手底下会的拳法掌法,没有个几十套也要有十几套,再加上各种变化,与人过招的时候,实在不应该会出现前招。就算勉强用了,也当在数百千招之后。
可是这会儿林万全同一招竟然连使两次,程楚秋不但前所未见,更不相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戏弄于他。只是林万全毕竟就是这样做了,奇怪的是,程楚秋明知道他一招怎么来,又怎么去,却想躲也躲不了,避也避不开,右腕一紧,已让林万全扣住。
林万全可以重复出招,程楚秋右手没有左手灵活,刚刚左手一招从七散手“灵蛇吐信”变化出来的手法,可不能依样画葫芦,遭制的右腕,更如同被嵌在铜墙铁壁里头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这下程楚秋再无怀疑,林万全不但是个武林高手,而且就算自己武功未失,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想通此节,程楚秋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忙道:“林前辈……”
林万全扣住他的手,说道:“此刻再想要求饶,已经迟了!”右掌推出,便往他胸前击去。
程楚秋实在不明白,为何林万全此次回来,会对他变得如此不友善。就算他在长沙岳阳听到自己的事情,但就如李宝儿所说的,洞庭帮的人不就是一群杀人越货的匪徒吗?林万全若是如此在意他背上的三条人命,又怎么能在洞庭帮中施药救人呢?
但眼前实在没有时间让他多想了,要搞清楚这件事情,头一件事,就是得留下自己一条命来。见林万全一掌打来,躲是躲不了了,只得深吸一口气,左掌一招云霄掌“冲天式凤翱九天”对去,“碰”地一声,双掌相交,两人都晃了一晃。
林万全脸色铁青,低喝一声:“再来!”作势又要发掌。
程楚秋抓住这个空隙,赶紧道:“林前辈,能不能让我说几句话?”
林万全左掌停在半空中,凝劲不发,恨恨地道:“说什么?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楚秋道:“我这条命是前辈救的,前辈想要回去,尽管开口,但我程楚秋活要活得清楚,死也要死得明白。不管怎么说,前辈总得给我一句话,否则晚辈死也不能瞑目。”
林万全“嘿”地一声,说道:“你刚刚都自己承认是程楚秋了,就表示我姓林的没找错人。”
程楚秋道:“晚辈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如此光明磊落,就是该死?”
林万全“呸”地一声,怒道:“你这小子光明磊落?好,我且问你,你是云霄派弟子不是?”
程楚秋不敢再有所隐瞒,直承道:“是。”
林万全咄咄逼人,道:“好,那柴云龙是你什么人?”
程楚秋道:“正是恩师。”
林万全目眦欲裂,道:“那就没冤枉了你!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恩将仇报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畜生不如!”
程楚秋见苗头不对,急着想解释解释,可是林万全火冒三丈,哪里听得进去?
自顾续骂道:“强盗杀人,或为货物钱财,或为争夺地盘,酒色财气,总有个原因依据,但是像你这种人,居然忘恩负义,杀害教导你一身武功,让你出人头地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逆伦犯上,天理难容,我若不杀你,人间还有报应吗?”
程楚秋道:“慢着,前辈,我师父不是我杀的!”
林万全道:“事到如今,还有谁来听你辩解?这件事情我已经探听清楚了,连丐帮都要找你。该死!我那时候为什么要救你?我只是察觉你的内力正大光明,想你一定是个遭遇不测,或是让人陷害的名门弟子。我万万想不到,却是救了一个丧心病狂的伪君子。”
程楚秋既觉得感动,又觉得委屈,说道:“前辈,我是真的被人陷害,我绝对没有杀害自己的师父。”
林万全目露凶光,喝道:“有什么花言巧语,去跟阎王爷说吧!”右掌微抬,又是一掌推去。程楚秋百般无奈,只得再硬接一掌。
“碰”地一声,这回程楚秋受力更大,身子晃了一晃,但觉眼冒金星,胸闷欲呕。蓦然间,他隐隐觉得林万全牵制住他手松了一松,程楚秋想也不想,左手五指并拢,便往他手腕削去。
林万全伸手格来,程楚秋趁隙一挣,右手竟然挣脱。自忖轻功未失,全力施为,林万全未必追得上,双足一点,身子往后飘开,同时拱手抱拳道:“前辈太过激动,晚辈来日再来说明。”言毕,转身就走。
林万全大喝:“站住!”奋力随后追去。
程楚秋在前面听他仍不死心,当即深吸一口气,身子倏地往前窜出数丈。便在此时,只听得那林万全说道:“有种的,就躲到女人的庇荫下,一辈子别出来!”
程楚秋放眼望去,却是不知不觉走上回李宝儿住处的路。他知道林万全说的是反话,心道:“听他这话,想他是不致为了我而与李家姊妹翻脸……嘿嘿,姓程的现在虽然落魄,但也不会去求庇于女人的。林万全,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也不说话,身子一闪,便往地势较高的坡上奔去。林万全得知他的心意,正中下怀,也急起直追。
两人一前一后,直往山上奔去。初时程楚秋因为轻功较高,所以远远地将林万全甩开。但时候一久,内力较强的林万全一尺一尺地逐渐追上,直到相距三丈之处,这才僵持不下。
原来那程楚秋见甩不掉林万全,便钻进一旁的林子里,到处高飞低窜,左右穿梭。那林万全脚力虽长,但短距离的左挪右移却非所擅,他越追越气,却也无可奈何。
程楚秋正自欣喜计策成功,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奔到一山涧旁。顺着山涧边往下看去,但见涧底溪水潺潺,夹岸高山矗起,高约十来丈,虽称不上甚么悬崖峭壁,但要摔下去,也不是闹着玩的。
程楚秋刻意行险,专挑悬崖边上走,林万全亦步亦趋,毫不放松。
林万全如此地紧迫盯人,程楚秋就是身处劣势,也不禁动起怒来。但见前方不远处,有几株爬满藤蔓的大树,树枝向崖外伸出,如人作钓鱼状,忽地心生一计,几个起落窜到树旁,高喝一声,纵身一跃,跳出崖外。
他这一下跃出崖边,少说也有一丈多远,身子凌空,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转身回来。这种几乎等于是跳崖的举动,林万全跟在后头,就只是看,也不由得胆战心惊。
他心下骇然,脚下却也还没停步,正犹豫要不要减缓速度的时候,忽见程楚秋的身子,竟然凭虚御空,斜斜地兜了半圈,非但没往下坠,还窜升了起来,定睛一瞧,这才看清他抓着垂在树间的藤蔓,像只猿猴一样,在树与树间,跳跃移动。
看着程楚秋玩着小孩子的把戏,林万全心下恍然道:“原来你考我来着?”还没来得及转念,身子也已到了悬崖边,想也不想,瞧准一根藤蔓,也涌身往崖外跃去。有程楚秋在前面作示范,林万全就是从未作过这样幼稚的举动,这时依样画葫芦,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话虽如此,这样行为还是有其风险的。程楚秋带头作这种危险示范,除了是想摆脱林万全而无计可施情况下的铤而走险,另外一部分,也是因为他年轻气盛,除了好强好胜之外,还有那么一点寻求刺激,不怕冒险的心。而他也赌在这一点,林万全绝对不如他。
没想到林万全年过六旬,好强好胜之心却不输给年轻人。程楚秋在前面听到林万全跟上来的声音,心中暗道:“好家伙!”几株有藤蔓的树转眼攀完,眼前已是最后一株。但一时之间,也不能说停步就停步,于是程楚秋打算先飞身跃去再说。
没想到这一攀过,手中蔓藤忽地一沉,身子陡降数尺。程楚秋一颗心只差点没跳出胸膛,百忙中伸出另外一只手,抓住另一条蔓藤,便这么一耽搁,身子又荡了回去。
便在此时,那林万全正好迎面而来。岂知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程楚秋手中的两条藤蔓,已是这最后一株树上,垂在悬崖上的最后两条。眼见林万全身子荡起,摆在他眼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也不放手,随着摆荡的力量荡回去;二是飞身跃起,攀在程楚秋的头上。
要是选择荡回去,一回一来,程楚秋很可能已经两手并用,爬上树头,那时林万全势已不能跃过,否则人在程楚秋的脚下,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而如果不能一跃而过,两人各据树头干瞪眼,那么这趟追逐到了这步田地,便算打住,而他也显然输了一筹。不愿死心,再死缠滥打下去,固然可以,但却有失一个前辈的身分与颜面。
时间并不容许他在这些念头当中,去多作琢磨,所以几乎是反射动作似的,林万全将手一松,采取积极作为,飞身去抓程楚秋头上的蔓藤。
那程楚秋也没闲着,见他眼睛紧盯着前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盱衡情势,心知不妙,但急中生智,忽然灵机一动,见林万全伸臂要来抓他左手上的藤蔓,马上深吸一口气,左手连臂使腕,劲道由缓入紧,“啪”地一声,藤蔓从最上头被拉断。
这下子林万全抓到蔓藤也等于没抓到,急切之中,他做出与程楚秋相同的处置,左臂暴长,便要来抓程楚秋另一手中的蔓藤。
只是这一招早已在程楚秋的算计之中。只见程楚秋左手一抖,将手中的断藤当成软鞭,抖出两个圈来,藤圈像波浪一样向林万全手上卷去,正好套中他左腕。说时迟,那时快,程楚秋用力一拉,林万全差了一寸,五根手指没有一根能搭上蔓藤。
从林万全脱手、飞身、抓藤,到程楚秋断藤、圈套、拉扯,前后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两人斗智斗力,比机巧,也比反应。就在胜负分出的那一刹那,眼见林万全笔直地往下坠落时,程楚秋这时忽然后悔了。
他大喊一声:“林前辈!千万别松手……”左右手急忙各打了一个圈,将蔓藤缠在自己手腕上。便在此时,左腕一紧,跟着重力从左腕通过左臂右肩,一直传到右腕,程楚秋将两手筋肉的气力一缩一放,深怕林万全下坠的力道传实了,手上唯一救命的藤蔓会承受不了而断裂。
只听得轻轻“啪”地一声,像是什么布帛断裂的声音。程楚秋仍是悬在半空中,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断了,或是快断了,他吃力地抬头往上望去,但觉日光耀眼,瞧不出个所以然。
那林万全垂在他的下方,搞不清楚什么状况,只是说道:“臭小子,你赢了。
干嘛不放手?你有这么好心要救我上去吗?”
程楚秋道:“前辈,你快爬上来,我快拉不住了。”
林万全道:“你要放手就放手吧,还假惺惺做什么?想骗我像个傻瓜一样向上爬,然后你再松手,丢我下去吗?没这么容易!”
程楚秋大怒,破口大骂道:“他妈的,我好端端的骗一个死人做什么?你觉得我现在很好玩吗?我右肩痛得要死,好像要断掉一样。你又重又罗唆,我就是钓只猪,也比钓你强多了……”
林万全倔强道:“那你就放手吧!犯不着为了我断了手臂。”
程楚秋道:“我求你快点爬上来吧,要不然我就在这里把你缝合的肩膀,还有你救的命,一起还给你……”
林万全不敢相信,问道:“什么?”
程楚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啪”地一声,蔓藤终于断裂,两人闷声不响,连人带藤,直坠了下去。
任凭你人武功再高,由高空坠下,半空中毫无可借力之处,什么拳脚啦,内力啦,通通使不上,只能听天由命。那程楚秋迭遭变故,这会儿但觉此命休矣,反而有种解脱感。他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接近的地面,脑袋一片空白,忽然间“唰”地一声,身子跌进树丛当中,接着左腕一紧,耳边同时劈哩啪啦一阵乱响,身子顿了顿复又坠下,摔在溪沟旁。
说也奇怪,那林万全在悬崖上时,明明在他下面,同时坠下,理应先到地面才是,但会儿程楚秋落地之后,这才接着听到哗啦一声,有样东西从树上摔了下来。
程楚秋还没心思想到自己为何没死,转头瞧去,却见林万全躺在树的另一边,原来刚刚是他摔了下来。
程楚秋见状,想要起身去看他的情况,这一动之下,才知自己全身上下,四肢百骸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他急忙闭目运功行气,细细查探自己身体内部的状况,不一会儿已知五脏六腑并无大碍。但内伤虽无,外伤可就严重得多了,除了左手臂关节脱臼,与右肩旧伤复发之外,左右腿胫骨传来的疼痛,让他直觉最少断了一根。
还有全身上下大小不等的擦伤,也给他带来不少的皮肉之痛。
这下子程楚秋可以说是动弹不得了,自然也不能去看林万全的状况。他躺着休息了一会儿,便试着喊道:“林前辈,林前辈……”
过了半晌,只听得耳边溪水潺潺,林间鸟语虫鸣,其他更无半点声响。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眼下反正四肢都无法动弹,他就索性这么躺着,望着天空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程楚秋忽然嗤嗤笑了起来,自怨自艾,自言自语地道:“老天爷,你这不是捉弄我吗?我程楚秋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要这样折磨我?
先是搞得我身败名裂,东躲西逃,惶惶如丧家之犬;然后又让我身受重伤,失去武功,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要在这鸟不生蛋的岛上,过我的下半辈子……”
他越说越激动,嗓门也大了起来,开骂道:“现在你他妈的又让我摔成残废,要让我躺在这里自生自灭……嘿嘿……老子我就偏不死,我就偏偏要与你作对,看你能奈我何?哈哈哈……”
他笑了一阵,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不得不收敛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忽地想起了死去的师父,想起文君,也想起与兄弟们闯荡江湖,携手同心出生入死的时光,一时百感交集,怔怔落下泪来。
忽然间,有人在一旁道:“又笑又哭,真是没用!”
程楚秋一惊,转过头去,却见林万全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除了一身狼狈相之外,外表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惊疑不定道:“林前辈?你没事吧?”
林万全喜怒不露,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事吗?”上下打量他一眼,反问道:“你呢?”
程楚秋苦笑道:“只要前辈不杀我,我就还死不了……”
林万全呆了一呆,续道:“刚才在上面,你为什么不放手?”
程楚秋笑得苦涩,撇过头去,说道:“再怎么说,你也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要我见死不救,我就是做不到。不过现在可好了,一命换一命,我没欠你了。”
林万全冷冷地道:“你想得美,刚刚要不是我拉住你,你直接摔进溪沟里,这会儿还有命在吗?”
程楚秋一愣,顺着左手腕看去,但见藤蔓依旧缠在自己手腕上,只是剩下短短的一截。忽然间,他明白了林万全意思。
原来两人这番坠落,刚好落到溪谷边上的一棵大树两边。先坠下的林万全一连撞断了几根树木枝干,最后挂在树上,得幸免于难。但从另一边接着坠落的程楚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只从树木的边缘扫过,被他压断的树枝无法支撑他的下坠的力道,眼见就要直接摔落地面。
合着也是他命不该绝,林万全与他两人手上,此时尚都缠着蔓藤未放。林万全见机,拼命地拉着藤蔓碰运气,“啪”地一声,藤蔓拉断,程楚秋因这么一阻,这才以肩部脱臼,胫骨折断为代价,挽回了一条命。林万全也因为藤蔓的忽然断裂,摔下树来。
林万全见他发愣,说道:“懂了没有?”
程楚秋不服,道:“嘿,哪有这种事?若不是我拉着你不放,被你牵累,否则我岂需你救?”
林万全道:“你也不必不服,你看我们两个的伤势就知道了。你躺在这里,一条命去了一大半,而我呢,还能走过来看你。可见当时你就是不救我,这山崖也未必能摔死我。所以说到底,我根本没欠你,既然没欠你,你就没东西还给我。一来一往,你欠我两条命。”
程楚秋闭上眼睛,淡淡地道:“随你怎么说吧,要嘛你现在就一掌打死我,要嘛就闭上你的鸟嘴,让我睡一下。”
林万全道:“臭小子,你真是越来越不懂礼貌了。”
程楚秋脸上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并转过头去,给他来个充耳不闻。林万全走到溪水边上,用衣袖浸湿了溪水,复走回程楚秋身边,将水拧在他的脸上。
程楚秋知道他走来走去,但他既然决定生死由他,果真完全不理。却没想到林万全会把水泼在他脸上。溪涧终年不照日光,现在又已入秋,溪水沁凉如霜。程楚秋吓了一跳,开眼破口大骂。
林万全道:“你省省力气吧!我现在要把你的断骨接回去,怕痛的就用力大叫吧!”他眼睛一瞧,察言观色,就知道程楚秋的腿断了,先说话刺激他,免得他不愿接骨。
程楚秋“呸”地一声,复将眼睛闭上。林万全冷笑一声,隔着裤管,仔细检查他断骨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右胫断骨扶正,然后又替他检查手臂与旧肩伤处。在接上左肩脱臼后说道:“我去找合用的夹板来,识相的就乖乖躺着别动。
但要是觉得废了一只右臂还不够,想一辈子跛脚,那你就随便乱动看看。”
至此,程楚秋已知林万全对自己的态度,终于有了转变,他迟疑一下,决定睁开眼睛,却见林万全已越过溪水,走到对岸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坳林子里。
程楚秋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仰头望着天空出神。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
“刚刚林万全检查过我的手臂,他说:”要是觉得废了一只右臂还不够,想一辈子跛脚,那你就随便乱动看看。‘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的右臂是废定了,没得救了?
“
他原本对林万全便怀抱着有一定的希望。但当他知道自己便是程楚秋时,那般义愤填膺的模样,当时便让程楚秋觉得,自己的右臂是废定了,这个希望自然也随之破灭了。
可是刚刚林万全态度转变,主动照顾他的伤势,潜意识中,又让他燃起右臂复原的希望,但紧接着而来的那一番话,却又将他打入谷底。
右臂就算不能完全恢复以前的功力,能有个六七成也能接受。这是他原本的心态。但林万全说出“废”这个字,那就等于是宣告无救了。什么六七成功力?半成也没有。
程楚秋患得患失,忽喜忽忧,整个人越发显得无精打采,不久便昏昏睡去。悠悠转醒时,林万全已经回到身边,帮他上了夹板,正要包扎断腿。程楚秋想说句道谢的话,但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干咳连连,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林万全也许心知肚明,也许没有注意,总之,他专心地弄好程楚秋的断腿处,接着扔给他一根烂木头棍子,说道:“没找到合用的,先用这根将就着吧,别闷坏了自己。”
程楚秋躺得也够烦了,心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真是奇怪。”拾起木棍,当手杖用,拄起身子,站了起来。
林万全道:“你的断脚刚将就着处理好,临时拐杖也不合手,不宜太过走动。
天又快黑了,我在那边找了一处地方可以过夜,铁儿见我一夜未归,明天就会出来找我。这个岛才多大,所以我们就算找不到路出去也不打紧,很快就能脱困。”
既然林万全一切都安排好了,程楚秋也只有听命行事的份。跟着他来到他所谓可以过夜的地方,原来只是一个山边突起岩块的下方。林万全帮他找个石头先坐了,然后在一旁生起火来。
林万全显然打算要挨饿一晚,生完火后,也不说话交代什么,就自顾打坐去了。
程楚秋也想:“反正明天就能脱困了,少吃两餐也不会死人。”要他拜托林万全去找吃的,还真不容易出口。
但话是这么说,饿着肚子要睡觉,可有那么一点困难。程楚秋饿得没办法了,只好拄着木杖,找了山泉喝了个饱,这才回去睡觉。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两人先后转醒。林万全第一句话便是:“我四处转转,你别走太远。”说着,自顾走了。程楚秋无奈,只得再去喝泉水。
林万全直到过了中午才回来,一见到程楚秋便说道:“这可奇了,我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出这山谷的路。看来唯一的方法,要不就等人来救,要不就自己爬上山去。”
程楚秋道:“不如前辈先走吧,出去之后,再找人来帮我。”
林万全道:“要是我在山的另一头又迷路了,还是有事耽搁了,你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说着,从怀中抖出一些还沾着泥土的青草野花,以及某种山薯的球根球茎。
林万全从中捡出一些他要的东西,在一旁用顺手的石头捣了起来,一边与程楚秋说道:“剩下那些是山药,用火煨熟了,可以直接食用。”
程楚秋会意,在地上挖了个浅坑,将山药埋了,然后在上头生起火来。趁着烤熟山药的空档,林万全将捣烂了的草药敷在他断腿的地方,然后重新包扎起来。1104两人分工合作,终于吃到了第一顿。休息时程楚秋又道:“前辈,你只要先教会我找这些可以吃的东西,其他的我能自己照顾自己。然后你就可以先想办法离开,不必管我了。”
林万全冷冷地道:“干嘛这样催我离开?是不是怕我忽然心情不好,一掌毙了你?”
程楚秋听了不禁大怒,每回他只要觉得两人互动上气氛不错,想要说几句话来拉近两人的关系时,马上就会被林万全顶上一句,好似他只要态度放软,就是要求饶一样。
但程楚秋随即转念:“他的武功不弱,定是武林前辈无疑。他不在江湖快意驰骋,却在这岛上隐姓埋名,其中一定有难言之隐。我的出现可能勾起他一些往事回忆,看在他救我性命的份上,忍他几忍,也是应该的。”强抑怒气,不发一语。
林万全见他不搭腔,忽然说道:“昨天你为何不松手?”
程楚秋听他旧事重提,不耐烦道:“我昨天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前辈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林万全仰头看着天空,喃喃说道:“我是不相信……我是不相信……”
程楚秋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那种感觉打自心底,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好一会儿,程楚秋道:“前辈,你身子是不是不太舒服?”
林万全一惊,说道:“你说什么?”
程楚秋道:“晚辈注意到了,自从摔下来之后,前辈时常不经意地抚着左胁胸腹之间,来回摩娑,是不是……”
林万全脸色一变,喝道:“我自己有什么事,难道我会不知道?还要你来告诉我?”
程楚秋没料他会脸色大变,唯唯诺诺地道:“是。”
可是就好像引燃导火线一样,经程楚秋这么一提,林万全额上忽然冒出冷汗,脸色也开始发白。他听了程楚秋的话后,刻意不去抚摸腹胁,以为反驳,可是讽刺似的,由白转青的脸色却早已经将他出卖,程楚秋越瞧越觉得不对,关心道:“前辈……你没事吧?”
但林万全越是想显得举重若轻,若无其事,他的身子就越不听话,样子就越痛苦,不一会儿全身都被汗水濡湿。
那程楚秋本尚惊疑不定,及见他左半边脸由青转红,右半边脸却由青转白,一边出汗,一边不出,这才确然知道事态严重,拄着木杖单脚跳到林万全身后,说道:“前辈,我现在要从你督脉的灵台穴输进真气,帮你打通难关。如果我的方法对症,就麻烦你点点头。”
林万全至此已无法倔强下去,略一迟疑,终于还是点头。
程楚秋右手虽废,但内力尚保有八成,不过因为右手经脉不通,只能单用左手,于是才采用从比较危险的督脉灵台穴,单穴进气方式。不过程楚秋对于自己的内力尚有信心,所以一等他点头,立刻将掌心劳宫穴贴上去,潜运内劲,缓缓将内息注入。
劲力甫吐,程楚秋便觉林万全本身的内力忽然从灵台穴冲了出来,到处流窜。
程楚秋急忙鼓动内力,以强势压制,使回林万全体内,并予以导流,但那林万全内力甚强,就像脱缰野马一样,根本不受外人控制。程楚秋顿时闹了个大汗淋漓,叫苦连天。
可是如此一来更加证实林万全处境的凶险,程楚秋咬牙苦撑,能松手而不松手,只盼能早些帮他导气归元。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果然在程楚秋的助力之下,林万全逐渐恢复控制自身内息的能力。程楚秋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体察到这细微的变化,信心大增,更是毫无保留地将内力输进林万全体内。
此消彼长,情况逐渐缓和下来,林万全便开始导引内息去冲开,刚才走火时被封住的穴道。此时程林两人脉息相通,心意也相通,林万全一动,程楚秋就跟着一动,林万全内息走到哪儿,程楚秋的内息也跟到哪儿,将所有难关一一化解。
这种彼此之间要有无比的信任,与互相依存的共识,才有办法合力完成的任务,世上再无第二种方式可以比拟。待得林万全将所有穴道打通,两人皆已心力交瘁,睁眼一看,天色已近黄昏。
程楚秋已没感觉肚子饿不饿了,大叫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他这一觉直睡到中夜,这才悠悠转醒。醒时身旁已生着柴火,林万全被对着他,面对火光坐在一旁。
程楚秋揉了揉眼睛,也坐起身来。林万全忽地开口道:“现在,你是真的没欠我了。”
程楚秋来到他的身旁坐下,看着熊熊火光,说道:“前辈,你的伤势相当严重,尤其是足太阴脾经,与足少阳胆经两条经络,以前辈内力修为,就算摔下来的力道把所有的肋骨折断,也不至于有如此严重的内伤。可是要说严重,却又不完全如此……”
林万全道:“因为如果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害,应该早就去见阎王了,是不是?”
程楚秋微微一笑,不敢骤答。
林万全道:“你的判断没有错,我的内伤是很严重,而且已有一段时日。照理说不该有人能处于这样的状态下。他应该早就被治好,或者没治好一命呜呼,但我却好端端的活着。”
林万全说到这儿,转过头去看程楚秋,续道:“事情说到这里,可能要跟你说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程楚秋知道他要说的,只怕是他自己的事情,于是点了点头,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做好,拉长耳朵倾听。
林万全清了清喉咙,抬头望着夜空,说道:“足太阴脾经属阴,足少阳胆经属阳,照理说,一个人不可能内劲发出,既能伤你阴脉,又能损你阳脉,唯一的可能是被两个武功截然不同的人所伤,或者不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为人所伤。
“可是我的伤不是这样造成的。要是有两个人同时围攻我,而他们居然都可以伤到我,那么这两人的功夫就都不在我之下,我当下如何能活命?而若说我先被伤一脉,后又被另一人所伤的道理,也是一样的。除非他们伤了我之后又故意不杀我。
但若如此,时间这么久了,我也早该治愈了,或者终于伤重而死了。
“这两种情况在我身上,显然都没发生。所以我刚刚漏讲了一个可能。那就是:这样的伤势是被刻意制造出来的。当然,也许你会怀疑这种情况的可能性,确实,这不太容易,但如果这个人精通医理,而又武功高强呢?而如果他又是自己自愿的呢?”
林万全说到这里,将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捋起内衣下摆,左手臂从下摆穿出,露出整只手臂来。他侧过身子,高举左臂,右手手指伸来,指着胁下的一个地方,说道:“你看。”
程楚秋趋身向前,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但见他右手所指,乃是胁下的一处黑点,再仔细一瞧,原来竟是一个钉头,露出肌肤之外的部分不及半分。钉头大小约比小指头略细,看样子这根钉子在他体内的长度,至少在两三寸上下。
程楚秋骇然道:“这是谁干的?”
林万全戚然道:“是我自己。”
第十一回卧虎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