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座天圆地方的城市,只有经常站在北京的天空下你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有差不多两年我在上海工作,雇过一位来自北京的副总经理,那位兄弟不远千里南下与我同事,却在一周之后就递交了辞呈。辞职的理由当然有很多,其中一条是说上海让他觉得太压抑了,他带我来到窗口远眺,说你看,我在北京一眼能看到地平线,你走在上海的南京西路上,抬头只看见两侧锯齿般的天际线,和一道笔直的天空。
想想确实如此,我初到北京是十八岁那年,如今车水马龙的海淀区那是还是郊区,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但你仰头西望,仍然可见南山幽幽九野浩然,天如锅盖地若棋枰。
上海像个积木之城,给人巴比伦塔的奇绝感,北京城的建筑平摊在大地上,上面笼罩着滚远的天空。
如今北京城里保存着“天圆地方”这个概念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日复一日周围的大厦向着天空中生长,仿佛茂密的竹林,似乎总有一天它们会长得跟天空接在一起。CBD区变得越来越像上海了,三里屯也不例外。多年之前三里屯出名的时候还是些临街的平房,屋里摆放着几件看似有古意的家具,座位与座位之间隔着布缦和竹帘,有时候还有坐床这种东西,从西藏或者尼泊尔带入中国的舶来装饰品杂乱无章地悬挂着,我们在这些装饰品下面摆个茶盘,努力装的像是古雅风趣的人。三里屯Village建起来之后,三里屯周边变成了北京最时尚的地方,积木般的商场亮着高饱和度的灯光九-九-藏-书-网,肌肉丰盈文身在背的洋人骑着A牌的大马力摩托穿行在红绿灯下,他们叼着雪茄,把面罩打开喷吐烟雾,时尚女孩们的长腿寒冬腊月都裸漏在外,鹤脚般的鞋跟足有十厘米,不时地在灯光中蹿出个年轻人来拦住你说,大哥,泡吧么?泡吧跟我走!
我想有的人喜欢这样的三里屯,我也喜欢这样的三里屯,但那不是北京的三里屯。
保留着天圆地方感觉的景点还有几处,比如雍和宫,从穿越那条银杏荫覆盖的道路开始,你就步入了一个浩大的空间,你大可以想想自己是雍亲王,龙潜于此,手握着象征信佛和运筹帷幄的念珠;再比如后海,夜里就嫌太嘈杂了,白天去沿湖而行,走到宋庆龄故居那一带,就有点皇家的感觉了;西山几处都不错,谭拓寺的遥远和寂静都很符合天圆地方的概念,戒台寺的荒芜和幽暗也不错,颐和园里的安缦颐和适合喝个很漫长的下午茶,大觉寺茶却太贵了;房山也有类似的地方,譬如云居寺,骑着自行车去的话要经过盘绕的山道,很适合感受这座城市的浩大,不只是三里屯那个华丽的积木盒子。
但还有个地方,是很容易领略这座城市独有美感的地方,那就是长安街。
前些日子朋友从厦门来北京出差,我开车带他穿越长安街,自东向西,夜幕下灯光夹道,两侧流过线条坚硬的俄式建筑和中式的红墙,天空的颜色是近墨的暗蓝。朋友说这才是来到北京的感觉。时至今日我开车经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某种巨大的美,跟信仰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喜欢那种在棋盘般的空旷地面上站着,仰头去看青天的感觉。
说完感觉我们就得谈古人眼里的“天圆地方”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其实天圆地方并非什么模糊的概念,是有数学解释的,这个解释记录在一本名叫《周髀算经》的书里。《周髀算经》说宇宙是“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天地只是呈现出天圆地方的样子,但实际上它们是相互平行的。这个宇宙以北极为中心,北极的正下方矗立着一座雄伟无比的高山,这座山的名字是“北极璇玑”。这座山的高度是60000里,山底的直径是23000里,它的形状更像一根巨柱。周代的一里大约是416米,如此算来这跟柱子的高度大约是珠穆朗玛峰的2800多倍。在北极璇玑凸起的位置,天空也向上凸起60000里,因此人类无论站在哪个位置,距离天空都是80000里远。
太阳沿着日轨围绕着北极璇玑运转,北极璇玑有时会遮挡住它的光芒,因此有了白天黑夜的变化。冬至的时候,太阳将运行到距离北极最远的一点,这一点距离北极有238000里,而太阳的光芒半径又是有限的,是167000里。
综合这个错误但宏伟的宇宙模型,宇宙的直径是810000里,其外可能还有空间,但是阳光永远也照不到的死寂之地,而宇宙的中心树立着一根名为“北极璇玑”的巨柱,它的下方同样也照不到阳光,形成了“阳绝阴彰,不生万物”的特殊死地。
而古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奇幻的宇宙中间,他们以这样的算学为基础来建设城市,有种傲然站立在大地中央而掌握天下规律的雄心壮志。来这种世界观的影响下人会有不切实际的浪漫壮志,他们向着大地的尽头眺望,想象那里有跟接天的巨柱,那根巨柱的顶部永远都被日光照亮,那根柱子下方是寸草不生的死地。在这个荒谬却自洽的宇宙中他们天下去得,便会写出周天子西行会西王母于瑶池的故事。而在今天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格外的渺小,你在茫茫的人流中为生计奔波,时尚女孩们踩着细高跟鞋站在三里屯的风中,似乎有茕茕孑立的孤单。
我大学的时候经常趁夜里留在颐和园中喝酒,踢着昆明湖的水,看着西边的地平线跟朋友聊天,那时我想去美国,觉得那里天大地大,很多年后我从美国回来了,才知道那里不过是一些城市。
城游 天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