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铁鞋制作巧妙,使用便捷,许惊弦穿着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费力,不多时便已上得崖顶。
寒风劲凜,吹得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纷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见尽头。许惊弦并不急着离开,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夹杂着碎雪的冷风拂在发烫的面容上,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他赌气离开御冷堂后,与鹤发童颜同去乌槎国只是权宜之计,本已决心从此与御冷堂划清界限,宁可漫无目的在江湖飘泊,所以在知道鹤发真正身份乃御冷堂昔日碧叶使后,便毅然与之分别。谁知阴差阳错在山洞中遇见南宫静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虽然他内心深处不愿再插手御冷堂与四大家族的恩怨,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到那诡异的悟魅图,还与南宫逸痕的失踪息息相关,于情于理他似乎都应该重回御冷堂告诉宫涤尘。
不过虽然南宫静扉说得煞有介事,但许惊弦对悟魅图匪夷所思的魔力依旧心存怀疑,更是隐隐觉得此图不祥,极有可能给拥有者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内心深处实不愿宫涤尘沾惹此事。想到这里,许惊弦暗下决心∶如果以后还有机会遇见宫涤尘便告诉他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让这个秘密随着南宫静扉的死去永远埋藏缺吧。
他轻抚显锋剑柄,又探手入怀摸出斗千金交给他的“用兵神录”,感激之情层,层翻涌而出。这份感激并不仅仅出于赠剑之恩、交托之信任;更关键的是因为在斗千金的点醒之下,他才终于悟出了以弈天决破敌的诀窍。
自从许惊弦三年前在鸣佩峰被景成像废去丹田,日后无论是跟着暗器王林青闯荡江湖,还是在京师中与诸多高手相对,直至在御冷堂学艺之时,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终如影随行,对自己的怀疑总是顽固地留在心底盘桓不去。他想报仇,却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无法对抗强大的敌人,他想借助御冷堂的力量,却渐渐发现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这纠缠不去的心结与少年的血性才导致了他反出御冷堂。
直到两日前,虚点在香公子喉间的那一剑,不但激发了许惊弦对弈天诀与剑法的领悟,最重要的是让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郁结一扫而空,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一个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剑而成长起来。
忽然间,他就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了。淬火后的剑才会更锋利,经过历炼后的心智才会更成熟。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急于报仇,而是慢慢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破茧而出。正如斗千金所说,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荡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后飞跃前的试练之场。
江湖,就是一个让他这柄剑淬火重生、再现光华的熔炉。
许惊弦念及斗千金对他的嘱托,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挟持时,那本《铸兵神录》仍留在家中,不知义父许漠洋是否已收藏好,自己虽可默写下来,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遗物,里面还记载着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须得找回。反正左右无处可去,倒不如回家乡看看,忆起与许漠洋相依为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清水小镇的故居。
一旦下了决断,顿时心头轻松了许多,许惊弦站起身,迎着寒风吐出蛰于胸口的浊气,放声长啸。一时只觉天地辽阔,众生皆渺。
这世间的苍生万物都在红尘中那一张看不见的网中挣扎着,陷身于阴谋诡计、生死迷局之中难以脱身。而如今的他已学会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将在这繁杂世间里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尝种种悲欢离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只要他坚强勇敢地生存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有足够的能力撕开人生那张网,破开迷局,然后再用他的力量报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面对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剑指向仇敌!
小弦就近找到一条冰河,砸破冰层脱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个澡,将身上污垢洗净。夹杂着冰块的河水冲在身上,浑如针剌,却令他觉得畅快无比。等上到岸边,被那寒风一吹,全身皮肤都激得通红,也不穿衣,抱着扶摇大呼小叫不休,与爱鹰在河边嬉戏。若是被外人见到,定会以为是个失心疯子,却不知近几年中,许惊弦被内心的仇恨煎熬得郁郁寡欢,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结,才重新恢复少年人的顽皮天性。
许惊弦认准方向,一路往东而行,沿途遇激流则逆势冲浪,遇高山则攀顶狂呼,穿谷越岭,披风迎雪,尽挑那些荒僻之处行走,像要把积蓄多年的郁气发泄一空。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独坐于荒野之中,一面研读(用兵神录〉中使剑之道,一面体悟如何将弈天诀应用于实战之中,不时拔剑而起,面对假想之敌刺空斩虚,复又垂头静思,直至功行圆满,方才睡去。
遇见锡金牧民的帐蓬,便去讨碗马奶与几斤鲜肉,不然就抓起几把积雪吃些干粮,偶尔扶摇也会叼些野味,日子虽然清苦,精神上却是愉悦的。
如此走了几日,地势渐平,气候渐暖,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等到翻过—座大山后,眼前忽有了几分绿色,远处山坳里还零星可见几朵小花,原来不知不觉已离开锡金高原,进入一片丘陵地带。
这里已至蜀境,人烟较为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群的牛羊,山岭上列着层次分明的农田。虽仍是汉藏杂居,但居民行为举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汉语,随处也可见汉族的工艺品与饰物,中土文化气息渐浓。
许惊弦回头望向那一道隔开了锡金与中土的山脉,忽有些伤感,心头百味杂陈。随蒙泊国师初入锡金时,暗器王林青刚刚在泰山绝顶上死于明将军之手,他怀着满腔的仇恨,一心要学成武功替林青报仇。如今三年过去了,羸弱的身体已变得健壮,稚嫩的心灵已更加成熟,武功虽未大成,但已有了与敌一搏的信心和勇气,唯一不变的,仍旧是对复仇的强烈渴望。当他愤然离开御冷堂时曾下定决心不再回来,但此刻却不由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玛的温婉、桑瞻宇的妒忌、达娃大叔的呵护、宫涤尘的情谊……,还有那些日夜刻苦练功后的疲倦、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许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对自己默默的鼓励……就在这将要离开的一刻,他突然有许多的不舍。
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生命中的经历无论是好是坏,都是无法随意丟弃的,就算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他也永远割舍不下那一段属于他自己的少年时光。
许惊弦走走停停,也不与人多打交道,心态如同一名旁观红尘的隐者,既品味着夜行于野的的孤独,又感受着久违的风土人情。这一路上不知翻过几座高山,走过几片草原,越过几条大江,渴饮江水,饿了吃些干粮,寂寞时便与鹰儿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则是抱剑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间的神秘力量,品味着剑道之真谛。
离开中原不过短短三年的时光,他身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剑客。
这日清晨,许惊弦来到一座小县城外,正要进城,忽又望见城中住户家门口挂起几笼纱灯,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想象着家家户户团圆合睦的景象,许惊弦不由忆起儿时与义父许漠洋共度的时光,便略有些酸楚,不愿入城,本欲绕道而过,抬头却见到城关上写着两个大字一峨眉。他心中一动,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数的佛教名山,适逢佳节何不去游览一番,也算聊以自慰。
许惊弦本想找个人问路,谁知却发现行人见到他似有嫌恶之意,纷纷避开绕道而行。原来他从御冷堂带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时丢失,并无衣物替换,身上穿着的羊皮袄早已破损不堪,但他一门心思都放在练功之上,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的装束,此刻才惊觉自己活脱脱就像一个流浪的锡金少年,难怪惹人厌烦。傲气涌上心头,便强扯了一名汉子打探道路,那汉子虽生得远较许惊弦粗壮,但见他衣衫破旧,又携鹰佩剑,匆匆答了话便仓皇逃走。
许惊弦也不顾路人侧目,大摇大摆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虚传。虽只是初春时节,已是漫山遍野的葱葱郁郁。和风卷走了寒峭,明媚的阳光由叠叠树阴间投射在山道上,撒下言地碎银般的光华,远处雾霭重重,浮云嬉山,谷内溪水潺潺,鸟雀低鸣,再有那一抹澄碧绿意袭入眼底,透入心间,令人欣然欲醉,陶然忘忧。
在山下望见一间大寺院,乃是报国寺。殿宇四重,掩映在苍松翠柏间,更有巨钟、瓷佛与铜塔,极具禅意。许惊弦漫步入内,此刻时辰尚早,并无上香许愿之人,偌大个殿堂中就只有他一位游客,乐得清闲。峨眉山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着普贤菩薪,他刚刚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了个头,便听到钟鸣之声由山顶上遥遥传来,经久不绝。原来那峨眉山顶的万佛寺敲钟颇有讲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紧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紧木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复两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征着全年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气候,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与杂念…
许惊弦自幼精研《天命宝典》,虽是传承于道家,但这绵延的佛钟之声亦引发了他悲天悯人之情,一时心生虔念,便盘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诚心祝祷,一面追想往事,感怀自身境遇,浑如老僧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轻轻一声响动,将他从迷茫往事中惊醒。抬头望去,却见一道黑影已从大梁之上朝他飞扑而下…。
许惊弦悚然一惊,此人不知何时藏于殿中,若是趁方才自己神思不属之际发招,必难逃其毒手。他脑子里尚未回过神来,身体已做出反应,平平往后移开数尺,避开对方的飞扑之势。眼角余光瞅见此人一身青色劲装,面蒙黑纱不见嘴脸,唯有―对亮如晨星的阵子瞪视着自己,眼中满是愤色。
青衣人一招击空,亦不纠缠,腾身往殿外奔去。许惊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轻轻一扫,挑起佛像边香炉中的大团香灰,劈头盖脸朝他撒来,口中还冷喝道∶“可恶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请你吃一把香灰…”听声音娇雉,似是一位女子。
许惊弦只恐灰中有毒,急忙闪身避开,经此稍稍—耽搁,等他再追出殿门外,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原来当许惊弦入寺之时,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隐情不愿与陌生人朝面,便跃上大梁。本以为许惊弦无论是参神拜佛还是请香还愿,最多也不过片刻工夫,一会儿便会离开。谁知许惊弦听闻晨钟长鸣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静坐冥思长达一、两个时辰。那青衣人在梁上搏伏良久,终于失了耐心,忍不住现身而出……
许惊弦想通原委,不由失声而笑。此人能无声无息地藏在自己头顶上许久,当是江湖上少见的高手。他故意避人耳目,行迹可疑,或许是要对付另外的敌人,却阴错阳差地被自己拖了两个时辰,难怪气恼不休。若是依他以往的的性格,必会想法追查这神秘青衣人的来历。但方才在佛像前长坐冥想,心态变得平和,不愿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罢。
离开报国寺后,―路拾阶缓行,经过“洪椿晓雨”、“白水秋风”、“双桥清音”、“灵岩叠翠”等数处景观,时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与游者嬉闹玩耍,甚至抢夺食物,惹人捧腹。许惊弦渐觉心情舒畅,嘴边还哼起了小曲,扶摇似也感应到主人的心意,欢声长鸣,振翅飞入云层深处。
待上到金顶时,暮色已降。许惊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顶,第二日一早观日出云海等峨眉胜景,也不去打扰金顼寺庙的僧侣,自已寻到一个小山洞,先给扶摇喂食,再自己吃些干粮,默想着弈天诀,闭且打坐。走了几日的山路,终也有些疲倦,渐渐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时分许惊弦忽被扶摇的叫声吵醒,揉揉蒙胧睡眼,只见前方隐有数点灯火闪耀,在树影旳掩映下跳荡不休,仿如鬼火。他大感好奇,记得那个方向明明是一处绝壁,为何会有灯火?莫非便是峨眉山传说中的圣灯?不过听说圣灯往往在月黑风高之时方才出现,而今夜明月高悬,难道是另有古怪?又猜想或许是在报国寺内遇见的那位青衣蒙面人……
许惊弦再也睡不着,便往那灯光处寻去,穿过一水片树林,眼前竟是一道雄伟险峻的百丈绝壁,月光下俱见层层薄雾袅绕着崖身,极显幽邃空灵,崖底隐见岩壑交错,奇石突兀。崖顶上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手执一盏纸灯,默然往那虚空中一送,那灯便平平飞入茫茫雾气之中,缓缓坠入深渊消失不而在青衣人的脚下,还有数十盏早就扎好的纸灯。
许惊弦瞧得真切,微觉惊讶。虽然瞧不清对方的面容、但缺身形上判断并非清晨在报国寺所遇见的哪位青衣蒙面人,而那些纸灯皆似用上等宣纸所制,绵软轻薄,份量极轻,但青衣人随手一送如推重物,这份举轻若重的功力实非等闲,分明身负惊人武功。但若说点灯祭神拜祖,何需在此半夜无人之际故弄玄虚?莫非是鬼魅山精傲怪?
青衣人显然已听到许惊弦的脚步声,却并不回头,口中淡淡道:“重赴旧约,传灯舒怀,一时忘形扰君清梦,还请见谅。”彬彬有礼的语气中却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听青衣人开口说话,许惊弦暗舒一口气,眼前至少并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节,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伦,他却为何半夜来到山顶,莫非也如自己一样无家可归?一念至此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意,反正被夜风一吹再无倦意,索性坐于一旁,静观青衣人放灯,权当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许惊弦,俯身重又拿起脚下一盏纸灯。他的左肩似是有伤,行动间略有不便,但擦火、点烛、挥手、放灯……手法极其熟练,节奏更是丝毫不乱,每个动作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间隙。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稳而精确,不浪费一点力气。
两人各怀心事,无言地望着一盏盏逐渐飘远的纸灯,直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将十几盏纸灯尽皆放飞,等那最后一点亮光在纵横弥漫的雾气中消失后,两人如有默契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青衣人遥望云深之处,缓缓踏前半步,喃喃自语般道:“这里常年云锁雾绕,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无数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名舍身崖。不过我倒觉得,这个名目才更容易引发轻生的念头……”
许惊弦听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来舍身崖寻死的?瞧那青衣人只要再前移半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来,却又怕他被自己一吓反而失足,灵机一动:“为何还留着一盏灯未放走?”料想只要引得他回头,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转过身来,语气惊讶:“你如何知道还有一盏灯?”忽又无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盏灯中,哪一个代表你的亲友。”
他年约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象不是那英挺的剑眉与冷峻的面容,而是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三月的烟雨,带着一分凄凉与九分惆怅。
许惊弦大奇:“这些灯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明知故问。”青衣人落在显锋剑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锋芒,若能死在此剑下倒也不冤。”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只怕老兄是误会了。”
“每年此时,我都会到这里放十七盏送魂灯,你若不是来杀我的人,如何知道准确的数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这个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谈论生死之事,面色却宁静如初,仿佛他关心的并不是谁来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处。
那一瞬间,许惊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凄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种将痛楚压抑到极致后的漠然,看似已解脱,但只要稍稍触动,就会卸下面具流臑出往日的点点伤痕。他心头不由浮起那一句“伤心人别有怀抱”忽觉悲从中来,一时说不出话。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轻轻叹道:“从今日起我已埋剑弃武,你若杀我决不还手,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静立原地不动,空门大露,似是等着许惊弦动手。
许惊弦苦笑:“兄台必是误会了,我与你素不相识,刚才只是担心你有轻生之念,所以故意说还有一盏灯诳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许惊弦半晌,目光中渐蕴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节,请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颇怀伤感的面容因这一笑而尽显潇洒。
许惊弦见青衣人只着一袭轻衫,疑惑道“酒在何处?”
“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树林深处走去。许惊弦直觉这个青衣人虽然古怪,却绝不似坏人,便尾随他而行。仅从背影看去,但见他身轻步快、衣袂飘飞,分明就是一位洒脱于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双眸子里会有着难以尽诉的痛苦。
穿过林间小道,转过一个山角,前面有一间小茅屋。青衣人抢先一步推开虚掩的房门,用火折儿点着油灯,举手相请。
房间不大,仅有一桌一椅一张木床,简单而洁净。桌上果然还放着一盏已完工的纸灯,比另十六盏纸灯要大上几分。许惊弦想到自己刚才一心救人竟误打误撞而说中,或许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请,却不知为何他放飞其余纸灯后独留最后一盏,其中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蜗居简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坛酒,仰头先饮了一大口,然后将酒坛递与许惊弦。
许惊弦虽不擅饮,但欣赏青衣人豪爽意态,便接过坛来饮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却辛辣如火烧,忍不住皱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们锡金人有句话说得好:仇敌来了,要给他最快的刀:朋友来了,要给他最烈的酒。”说罢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许惊弦本想分辩自己并非锡金人,但转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褛,形容落魄,这青衣人却并不以貌取人,言语行动间依然给自己足够的尊重,当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贵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释?便只是朝他竖起拇指,抢过酒坛,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过酒坛痛饮,轻喟道:“今日见到你,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难道你当年很像我么?”
“不,我与你完全相反。你与我萍水相逄却毫无防范之心;而那时的我,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时,却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嫌晚?”
青衣人涩然道:“因为他已被我杀死了。”
许惊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闷头喝酒。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一坛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涌,青衣人面上寞色却更浓,怅然一叹:“可惜只带了一坛酒上山。”许惊弦平生从未喝过这许多酒,只觉头大如斗,一时站立不稳,摔在桌下,抬头呆呆望着青衣人,越看越觉得他像宫涤尘,口齿不清地笑道∶“无论如何,能与大哥相识,足顶得上数坛美酒。”
其实青衣人与宫涤尘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远、超脱尘世的气质却极为近似,而许惊弦内心深处始终念念不忘昔日与宫涤尘结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际,不免恍惚错认。
“哈哈,小兄弟倒是个有趣之人,但须谨记人心险恶,日后行走江湖,可不要太过于信任别人了。”
许惊弦的舌头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识,你又怎会害我?”
“别的不说,单凭你身携宝剑,就足以令人生出觊觎之念。”
许惊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坏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总是要等到做尽坏事后才露出他的挣狩面目。想当年我初入江湖时,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务,以为凭着一柄剑与赤诚肝胆,便可闯荡天下,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许惊弦感同身受,愤然道:“既然发觉被利用,就当悬崖勒马。男子汉大丈夫何处不可安身立命,岂可受人摆布?”
“话虽如此,不过…”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么?”许惊弦想到杀父仇人宁徊风,重重点头。
“那么,你杀过人么?”青衣人接连发问,“如果有机会杀死你的仇人,你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态?”
许惊弦心头—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师杀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也是唯一次,尽管事后决不后悔,却从不愿意回想起。如今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当你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去杀人时,你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每一个敌人的死亡都会令你感到光荣。可是当有一天,你发现那个崇高的目标只是一个谎言,不过是一个骗你去杀人的借口,再回想到那条条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尸体的过程,就只会觉得恶心…现在你知道为何我每年都要来峨眉山上放十七盏送魂灯了吗?”
许惊弦无言以对,青衣人凄然一笑“十七盏灯,十七条命。”
“他们都是被你杀死的敌人吗?”
“不错,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但我却分不清他们能否算是我的敌人。”
“难道他们都是无辜者?”
“因为要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必须先杀掉另外十个人。”
“这……”许惊弦想到自己与明将军其实纤无仇怨,惶只因林青死在他手里,自己就与之誓不两立,哪怕与整个将军府为敌。恨声道:“太丈夫恩怨分明,为报师恩亦无可厚非。你又何必内疚?”
“师恩,师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为了杀死那个仇人,师父还会救我一命吗?还会教我武功,把我培养成为一名一流旳剑客吗?从小他就在我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我只是一个替他复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没有其余的价值,毫无存在的意义……”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许是你误解了他。”
青衣人嘶声大笑起来:“我起初也以为自己误解了他,可是当发现他设下圈套,宁可牺牲我也要置仇敌于死地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个父亲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换仇人的性命?你说,这样的师恩我应该怎么去回报?”
许惊弦哑口运言,虽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却能够清楚地体会到他那难以掩饰的悲愤与失望。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违师道,但局外人又如何了解其中的隐情?
青衣人本就满怀着一腔心事,半坛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肠,亦有了几分醉意。他忽盘坐于地,一把抓起空酒坛抱在怀中,以指扣坛,口中放声长吟,几句未毕,眼中已滴下泪水。
青衣人所吟之句并非汉语,许惊弦不通其意,但听那音节粗犷而苍凉,痛烈与豪迈兼而有之,猜想或许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歌谣。在青衣人那喑哑的声音中更有一种莫名的撕址人心的力量,许惊弦忽就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只是记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敌前再不哭泣,勉强咬唇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荡,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坛,吟声忽就断绝。他拭去眼泪,抓起桌上那盏纸灯,扶起许惊弦:“跟我来见一个人吧。”
两人出门绕到屋后,再行出数十步,两座坟包赫然在目。坟前皆无字碑。左边坟头土色尚新,显然刚立不久,右边那座坟已有些年头,已被人细心地除去了杂草。
青衣人手指左边那座坟:“今日,我在这里埋下了我的剑。”
“为什么?”
“我刚刚得知了师父的死讯,所以埋剑为冢。他教我武功,现在我都还给了他,就算是两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边的坟包∶“这一座坟墓里,埋着我师父的那个仇人。我从小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却是第一个真正把我当朋友的人,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用师父传授我的武功杀死了他,又用他传授我的道理背弃了师父。他虽然死在师父布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终的胜利者是他!”
寥寥数语,已令许惊弦对墓中人肃然起敬。
青衣人长叹一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杀过人,再也不会恨任何人。他教会我的东西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所以我每年都会回到这里来看他,并且替他放飞这一盏送魂灯,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
他缓缓擦亮火折儿,点燃纸灯中的蜡烛,再抬手将纸灯放飞,神情肃穆,动作凝重,充满着尊敬之意。等那纸灯飞至头顶,青衣人蓦然击出一掌,劈空的掌风荡起烛,引燃纸灯,瞬间烧为灰烬。
许惊弦呆呆看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很羡慕他。青衣人的痛苦源于他曾经犯下的错误,至少如今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可是自己呢?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时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朝一日杀死仇敌,死去的亲人依然无法复生,自己的痛苦就会因此减少吗?他拼命?着头,青衣人的话语比坛中烈酒更加剌激着他的神经。
青衣人怅立许久,长吸一口气:“师父毕竟还是师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尽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许惊弦头疼欲裂∶“大哥要往何处去?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这个江湖太过复杂,或许根本不适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经心丧若死,只希望能够找一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放下旧日恩怨,从此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许惊弦手抚额头,感觉仿佛有无数大棒在一下下棰着他旳脑袋,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里?”
“滇北营盘山清水镇。”许惊弦脱口讲出这个地点,自己先是一怔。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小镇不但记载着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感觉平静的地方。他虽然羡慕江湖生活,江湖却永远不是他的家,只有那个小镇才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选择。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是因为翻涌的酒意还是波动的心绪,许惊弦只觉肚内翻江倒海难受无比,喉头发痒,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青衣人轻轻拍着许惊弦的后背,犹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帮我做件亊情?”
许惊弦挣扎道:“但请吩咐,有不从……”话音未落,又连连作呕。平生首次体会到醉酒的滋味,脑中天旋地转,几乎将黄胆水都吐了出来。迷迷糊糊中还听到青衣人说了句什么,却已是神智不清,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若老松,独自站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天空中乌云密布,暴雨欲来。
在他面前百步外,一人一骑渊停岳峙,稳若泰山。马上骑士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长矛横胸,胯下一匹赤色骏马。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许惊弦的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位金甲大将正是当朝大将军,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他是杀死林青的罪魁祸首,也是许惊弦不共戴天的仇人!
震耳欲聋的雷声蓦然响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狂风吹乱许惊弦的头发,却吹不散他那高昂的斗志。他低喝一声,平举显锋剑,缓步往前冲去。
这是他与明将军乏间最后的决战,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既然命运注定了这一场无从逃避的对决,他就只能无所畏惧地勇敢面对,用宝剑和鲜血了结彼此的恩怨。
明将军放声大笑,掌中长矛轻挥,霎时锣鼓喧天,旌旗招展,在他身后出现了无数士兵,足有数万之众,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发起冲锋。而明将军则策马缓缓退入阵中。
许惊弦喝道:“不要走,你若是英雄好汉,就与我单独决战!”
明将军道:“等你能过得了我手下这一关,再来找我吧。”数万大军铺天盖地拥来,一场寡不敌众的拼杀即将开始…
忽听身后一阵喧嚣,回头看去,却是宫涤尘率着御泠堂弟子前来接应助阵,鹤发、童颜、多吉、白玛、斗千金等人皆在其中,同来的竟然还有大群苍猊,数目几近千只。
“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六个人。”宫漆尘的口中却发出那青衣人的声音,“所以,你要想杀死明将军,也必须先杀死其他人。”
许惊弦大叫:“我只想替林叔叔报仇,不要杀死无辜。”
宫涤尘冷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成功的代价!”
他的面容随着说话声而不断变换,最后突然就成了简歌的模样,手持一面半尺长短黑势勘的青霜令。青霜令上刻着变幻不定的古怪花纹,正是那诡异的悟魅图。蓦然青霜令从中裂开,—幅白绢从中飘出,上面写着几行字句,最醒目的就是四个大字:神兵显锋!
御涂堂弟子口中高呼:“勋业可成,破碎山河!”个个若猛虎般奋勇争先,两军交接的刹那间,整个大地立刻被鲜血染红,濒死的惨叫声惊天动地。许惊弦愤然道:“我不做你们杀人的工具,我要回家。”
简歌大笑:“事到如今,还由得你么?”一群御泠堂弟子把许惊弦夹在中间,口中发出奇异的啸声,往明将军的大军冲去。
就在此时,斜刺里忽又杀来一队人马,当先一骑手持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三个大字“焰天涯”。那名骑士是名女子,面容似有几分像骆清幽,又似有几分水柔清的影子一对明眸光彩眩人,不过许惊弦可以肯定从未见过此人。
“小子,有种就去涪陵找我吧……”那陌生女子冲至许惊弦身前,玉臂轻挥,展开掌中大旗,席卷天地,将许惊弦罩入其中。
许惊弦大叫一声,蓦然睁开眼睛,原来竟是南柯一梦。天色已亮,抉摇在他耳边低低鸣叫着,一面用翅膀轻拍着他的面孔,在梦中却化作了御泠堂弟子的奇异骑声与那面卷住他的大旗。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侧卧在那间小屋的木床上,一时只觉口干舌燥,满嘴发苦。慢慢想起昨夜与那青衣人相识共饮的经历,环目四望,那青衣人早已悄然离去,不知去向。床头边还放着一件蓝色长衫,长裤,用一锭二十两银子压住,别无留言。
若依许惊弦平日的性格,定会觉得对方留银赠衣颇有些施舍的味道,决不肯收。但经过与那青衣人一夜相处,知其虽然性格孤傲,却是至性至情之人,行事仅凭本心,全不顾世俗眼光,自己若不收下,反倒显得小人之心。更何况他离开斗千金时走得匆忙,根本未想过多带些银两,目前确是囊中羞涩,在锡金时还可随意找个牧人家帐篷打尖,在中土却是无钱寸步难行,这二十两银子可谓是雪中送炭……如此一想,心中甚觉温暖。
他宿醉初醒,全身发软虚弱无力,本想撑起身来去找些水喝,却是连手指头也懒得动弹一下。回味着梦中的经历,暗忖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一切是否有所蕴意,或是自己内心深处思想的流露?当想到那陌生女子手中大旗上的“焰天涯”时,忽然灵光乍现,忆起昨夜醉意朦胧间曾听那青衣人拜托自己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焰天涯,帮我给封冰女侠带句话,就说:‘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提及封冰与天湖这两个名字,立刻令许惊弦想起江湖上的那段传奇。
二十余年前,京师北城王策动禁卫军统领秦天湖谋反,禁卫军副统领魏南焰奋身而出,乱军中一箭射杀北城王,又力败秦天湖,将一场危机化为无形,自此被御封为太平公子,与京师凌霄公子何其狂、乱云公子郭暮寒、天下第一美男子简歌并称四大公子。
随后十余年间,太平公子魏南焰是朝中唯一能与明将军争锋之士,直到六年前失势丢官,魏公子被明将军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终在峨眉金顶上被天湖传人楚天涯与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杀。从此京师四大公子仅余其三,但江湖人提及昔日魏公子之威名,仍大多竖起手指,赞一声英雄!
其后魏公子手下的第一谋臣、素有“公子之盾”之名的君东临辅佐封冰在滇南楚雄共建“焰天涯”,成为江湖上唯一公开对抗明将军的组织势力。女侠封冰也因此被江湖上列为白道“夏虫语冰”四大高手之一,与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以及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
仅凭“焰天涯”之名,即可看出封冰与魏公子、楚天涯之间某种微妙的关系,所以虽然封冰为报父仇杀死了魏公子,但君东临亦甘为其所用。不过江湖传言纷纷,真实情形如何,大概只有当局几人才明白。
想到这里,许惊弦终于明白了那青衣人的身份。他既然是楚天涯,那么小木屋后那座坟中,埋的就必是昔日名震京师的太平公子魏南焰!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来到屋后两座坟前,深深鞠了三躬。
魏公子向来是他崇敬的人物,想不到一代枭雄,埋骨于此,却连墓碑、铭文都没有。或许这是出于魏公子的本意,但念及他生前辉煌,死后不过几杯黄土掩身,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枯的又岂止是那些无名的将士?剑客英雄也罢,王侯将相也罢,任你豪情盖世,权倾天下,到头来谁也逃不过老天的惩罚,最终两眼一闭,什么功名利禄也带不走……
可是,虽然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都堪不破,为了那浮名空利争得头破血流,虚耗一生亦执迷不悟。
这一刻许惊弦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从小他就幻想着日后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或是立下不世功业的大英雄,如今却惶然不安地发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已不懂得如何取舍。随着年龄的增长,到达理想的距离也随之变得更远,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昂贵,仿佛再难触及。又想到再过四天的正月二十日,恰恰就是暗器王林青的忌日。三年前林青在泰山绝顶与明将军决战身死,坠落万丈深渊,尸骨无存,自己却无法在他灵前守孝,只能遥寄哀思。他回忆着暗器王的音容笑貌,低低吟着那天命谶语中的“勋业可成、破碎山河”之句,不觉痴了。
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峨眉金顶之上,一位少年静静坐在那无名坟茔前,魂游物外,浑不知时光几何。
蜀道难行,与内陆的物资交易多走水路。而位于金沙江边的涪陵城,西连渝州,东接万州,得地利之便,是为蜀东重镇。
冬季水浅,船行不便,如今到了早春时节,客商往来渐渐频繁起来。黎明刚过,旭日初升,晨霞未散,便已有许多船只挤在码头上,包着白头巾的船工们或摆渡乘客,或装卸货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而与那码头一派繁华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在金沙江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却孤零零地停着一只小船。江水波涛沸荡,滔滔急流激起迷蒙云雾,江心孤屿若隐若现,仿佛是一处与世隔绝、弃绝红尘的世外桃源。
一位蓝衣少年在船头负手而立,他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腰佩长剑,肩头上还立着一只黑色的大鹰。江声浩荡,他却全然不闻,只是遥望着江面,神情萧索,陷入沉思之中,浑如一尊雕像。
船夫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汉子,正蹲在船舷边抽着旱烟,心里不停犯着嘀咕:这个少年出手阔绰,一早雇了船来到这江心孤岛上,然后就望着江面将近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发出嗟叹之声。看他佩剑携鹰,仿似闯荡江湖的剑客,行事却像个多愁善感的书生,实在令人捉摸不透。而那只鹰儿也十分古怪,江面上不时跳起几只鱼儿,它却望也不望一眼,仿佛定在少年肩膀上一般。这几日涪陵城本就不太平,若这个少年是来寻事的,可莫要连累自己。想到这里,船夫心头不安,便将旱烟杆在船头上重重磕了几下。
蓝衣少年听到响动,似乎感应到了船夫的不耐烦,回过头来道:“船家可另有事情么?”
船夫缩了缩肩:“无事无事。只是江风太急,有些寒冷,可打扰小哥了么?”
蓝衣少年笑了笑:“劳烦船家啦。你也不用陪着我吹风,去船舱内避一避吧,再等一会我们就走。”他本是心怀旧事,面容冷漠,但这一笑露出腮边两个酒窝,忽而变得和蔼可亲,犹若邻家少年。
船夫瞅见蓝衣少年的笑容,心头大定,与他攀话道:“听口音小哥是外地人,不知是路过涪陵,还是要进城?”
“有什么区别吗?”
“若小哥只是路过,那就还是不要多逗留了。咳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几日涪陵城中有些变故,怕你惹来麻烦。”
“有何麻烦?不妨说来听听。”
船夫的神色有些紧张:“我听几个兄弟说,今天三大会齐齐出动,涪陵城只怕要发生大事情了。”
“三大会又是什么?”
船夫瞧少年与当地势力无关,松了口气:“看来小哥果然是外地来的,不了解涪陵城的情况。涪陵城虽是个小地方,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比起渝州与万州那些大城来说,官府的势力便弱了些,真正控制涪陵城的乃是各家商会。其中尤以船、牧、盐三家商会势力最大,便称之为三大会。表面上是商会,其实就是打着商号幌子的地方帮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据说那铁楫会会长欧阳永、驰骥会会长杜渐观、井雪会会长赵凤梧,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方大豪。谁得罪了他们,涪陵城中绝对没有容身之地。”
“你们在这些帮会的夹缝中生存,岂不很艰难?”
“那也不尽然。两年前三大会结盟时,便订下了一致对外,绝不骚扰涪陵成百姓的盟约,有他们维护治安城里倒是稳妥了许多。何况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各自订下统一的规矩也减少许多生意上的纠纷。像我们撑船的兄弟,大多都与铁楫会有瓜葛,若是被人欺负了,便可找欧阳会长出头;若是苛捐杂税重了,三大会便出面与官府交涉,连官府也得容让一二。当然,每个月也必须交给他们些银两,以保一方平安。”
“你说今日三大会一齐出动,将要发生什么事吗?”
“听说三大会联同涪陵城周围的十四家小帮派齐聚三香阁,要迎接擒天堡来的大人物……”
“三香阁、擒天堡。”蓝衣少年喃喃念着这两个名目,脸色微变,呆怔片刻轻声道:“有劳船家,这就撑船靠岸吧。”
“小哥莫不是要入城?”
蓝衣少年露丝揶揄的笑:“既然到了涪陵成,当然要去三香阁见识一下,顺便也看看那擒天堡的大人物。”
船夫一惊,连连摇手:“小哥有所不知,那擒天堡就位于丰都狮子滩头,离此不过四、五十里地,顺江而下最多两个时辰的船程。擒天堡前些年势大,莫说涪陵城,就连半个川东也是它的地盘。但四年前擒天堡闹了内讧,又与滇南的媚云教打了一场,元气大伤,三大会这才有机会出头,当年结盟也是为了对抗擒天堡。这次擒天堡来人只怕其意不善,弄不好就会引起帮派火并,你去趟这浑水就不怕引火烧身么?嘿嘿,我原本不该多说什么,但见小哥面善,实不忍见你受害,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一声……”
蓝衣少年若有所思,摆摆手示意船夫不必再说,只管开船。船夫见蓝衣少年如此,心里不由突突一跳,暗忖人不可貌相,这少年虽然年轻,但行迹古怪,莫非与那擒天堡派来的人有关?再也不敢多说半句,当即解锚运桨,一面暗责自己多嘴多舌。
这个蓝衣少年正是许惊弦,他本打算回家乡滇北清水小镇,但在峨眉山偶遇浪子游侠楚天涯,与之共醉一场,隐约记得醉梦里有一位陌生女子让他去涪陵城找她,那梦境似真似幻,实是难辨真假,一直在他心头勾留不去。若按梦里的情形,那陌生女子应该就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到底是因为听了楚天涯的留言方有此梦,还是封冰当真来过?又想到在无名山洞中亦曾听香公子提及与一众非常道杀手在涪陵城相会,不由动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于是许惊弦下了峨眉山后一路南行,到了金沙江边,改道沿江而行,一大早到了涪陵,雇船至江心孤岛上。他望着澎湃江浪,想到四年前被擒天堡的日哭鬼掳走,沿江坐船至涪陵,正是在这里看到暗器王林青横江拦舟,其后又在三香阁中与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相遇。如旧地重游,斯人已逝,英姿犹存,不免心头隐隐疼痛,不禁伤怀。
四年前,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潜伏于擒天堡中,明里为擒天堡的师爷,暗中却移花接木,以御泠堂弟子周全假冒擒天堡主、名列邪派六大宗师之一的龙判官,并在困龙山庄设巧用铁罩困住林青、虫大师等人,若非许惊弦灵机一动诱宁徊风火攻,包括黑道杀手鬼失惊、京师“妙手王”关明月等人都将命丧其中。林青脱困后发出暗器射瞎宁徊风一目,然后才去狮子滩地藏宫解救出被宁徊风软禁的龙判官。
宁徊风自知事情败露,索性率擒天堡不明真相的徒众远赴滇南进攻媚云教,媚云教教主陆文渊当场被杀,五大护法中的费青海与景柯亦阵亡,而擒天堡设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则是全军尽没,擒天六鬼中锁神、缠魂死于乱军之中,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也在此役中受宁徊风暗算,最终客死萍乡城。
经此变故,擒天堡与媚云教两败俱伤。擒天堡一蹶不振,判官虽然复出,但势力已大不如前,涪陵城原本是属于擒天堡的重要分舵,其中以船商为主的铁楫会、牧商为主的驰骥会、盐商为主的井雪会皆附膺于擒天堡,趁机结成联盟自立门户,从此脱离了擒天堡的控制。
许惊弦听了船夫的一番话,大致明白了涪陵城的形势。他对擒天堡与涪陵城帮会的冲突并无兴趣,只是想起当年日哭鬼掳走自己时虽然不怀好意,又恶言恶语地要吃了自己,但一路相处下来,彼此间却不觉生出深厚的感情,后来日哭鬼为了维护自己还被宁徊风打了一掌,几年不见,不知他现在是什么状况?若那擒天堡的使者是日哭鬼最好不过,不然也可找机会打听一下他的消息。日哭鬼曾对自己说起往事,念念不忘要找杀害他妻儿的罪魁祸首高子明报仇,而髙子明化名高德言藏身京师,成为刑部的五大名捕之一,最后正是死在自己手里,于情于理都也应当通知他一声。
除此之外,许惊弦想见日哭鬼还有另一层用意。四年前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为除去林青,在平山小镇设计绑架许惊弦,林青千里追踪直至京师,唯恐对方杀人灭口,无奈之下只好公然宣称许惊弦是明将军的克星。此言虽然真假难辨,但出自暗器王之口,谁敢不信?再经江湖上好事之人一番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自此“许惊弦”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可谓是赫赫有名,无人不知。但许惊弦在锡金呆了几年后形貌大变,面容上已完全没有当年小弦的影子,心想日哭鬼曾与自己朝夕相处数十天,若是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日后便可另换一个身份,行走江湖也方便许多。
小船缓缓往岸边行去,许惊弦不虞惹人注目,轻抚鹰羽低声道:“扶摇啊扶摇,我有事去涪陵城中查看,你也不妨四处游玩一番,晚上在这里听我哨音相会,如何?”扶摇灵性十足,虽不通人言却懂得主人的意思,当即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数圈后消失不见。
船夫在一旁看得又惊又羡,暗暗咂舌,越发认定了许惊弦大有来历。
码头拥挤,船只难以尽数泊岸,都停在船埠之上。并列的三条船埠之中,最宽阔的一条用于装卸货物,次宽的则用于上下行人,皆是忙乱不休,而最窄最长的第三条船埠却空空荡荡,并无船只靠近,不知有何用途。
用于上下行人的船埠十余个船位都已占满,小船只好在江上兜着圈子,直等了半柱香,才听到码头上有人招呼道:“王三哥快过来吧,这里还有个空位。”船夫应了一声,将小船靠岸,正在第二、第三条船埠之间。
许惊弦刚刚下了船,就见一叶轻舟悠悠行来,不偏不倚地停靠在第三条船埠的尽头。只听到周围有人小声道:“来了来了……”声音微微颤抖着,似是兴奋,又似紧张。他正觉得蹊跷,不由驻足张望。
只见从小舟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人头戴一顶蓑笠,身着青色长袍,佝偻着腰背,手持一根竹竿,点点划划地上了船埠,看不清他相貌,仅从步伐神态上判断应该是位盲眼老人;另一位黑衣人长发散肩,身材修长窈窕,面上象着一层黑纱,仅露出一双眼睛,乃是一位女子。
黑衣女子扶着盲目老人,缓缓往岸边行来。江风将女子一袭黑衣吹得贴在身上,婀娜娉婷,望之不由心生绮念;而老人却似不堪风寒,走几步便摇摇晃晃,仿佛不小心便会跌入江中,让人不禁为他捏着一把汗。一个是风烛残年,一个是轻盈健美,走在那长长窄窄的船埠上,形成极端的对比,令人惋叹老天造物是何等不公。
忽然身后一阵骚乱,却是一只满载重物的货船失去控制,径直撞在码头上,将码头上一根木桩撞断,那木桩上本是拴着几匹高头骏马,受此一惊,马儿顿时四处散窜,马主口中呼喝,路人纷纷躲避,码头上乱作一团。其中一匹最为神骏的白马冲出人群,左右无路,便往第三条船埠上直奔而来。
那船埠本就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若被这惊马一冲,那盲目老人与黑衣女子避无可避,就算不被奔马踏中,势必也会被挤落水中。
许惊弦恰好就在船埠近处,见此情景无暇思索,一个箭步跨出,正拦在惊马前行的方向,却见那马儿两眼血红,口泛白沫,状若疯癫。事变顷刻已不及细想,许惊弦心知凭自己的功力难以力挽奔马,猛然侧身让过马儿,眼明手快—把抓住悬于空中的缰绳,瞅准立于旁边的一根石柱,迅速地将马缓在上面绕了几圈。奔马从许惊弦身边疾驰而过,相差不过毫厘之间,卷起的狂风几乎将他扫入江中。
白马刚刚踏上船埠,缰绳已被拉得笔直,“啪”的一声从中断裂。马儿受此一挫,身形稍缓,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飞身而起,端端落在马背之上,双手揪住马鬃,用力一提,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再踏下时方向已偏,落在船择之外的江岸浅水中。
许惊弦腰腹用劲,飘然离开马背,稳稳落在码头。听到人群中响起喝彩之声,微微一笑,朝四周抱拳作了一揖,心口却是莫名一痛,原来竟情不自禁地模仿了当年林青截舟救险后答谢百姓的动作。
那马儿的主人慌忙跑上前来救援落水的白马,口中不冷不热地答谢:“幸得少臂侠出手相助,请教尊姓大名。”
许惊弦几乎脱口说出自家名号,幸好话到嘴边及时忍住,报出化名:“在下吴言,初来涪陵。些许小事无须挂齿。”
马主人救上马儿,冷冷望了许惊弦一眼,低声道:“我家主人得知后必有重谢,吴少侠保重。”转身离去。
许惊弦感觉对方那一眼中仿佛别有他意,微微一怔。他在锡金呆了三年,多与牲畜打交道,回想那马儿的情景不似受惊倒像是中了什么奇毒,恐怕是有意为之。难道是针对那盲目老人与黑衣女子?
许惊弦回头望去,只见那老人与女子依旧不疾不途地缓步前行,不见丝毫惊惶,仿佛发生的一切全然无关,隐隐觉得不妥。不过他最恨阴谋诡计,不管那马主人是什么来历,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一个瞎眼老人与弱质女子,实乃屑小所为,根本不把马主人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放在心上。
许惊弦不愿多惹事端,也不与老人和女子朝面,挤开人群悄然离去。才走出几步,忽觉脊背微微一烫,他并未回头,心中却大是惊讶,想不到那女子的目光有如实质,当是不可多见的高手,自己出手怕是多余了。
时日尚早,评惊弦便在涪陵城中闲逛,过了几条街,忽见到一座熟悉的庄园,忆起当年这里乃是擒天堡香主鲁子洋的宅院,自己与日哭鬼初来涪陵便在此落脚,还骗了其手下费源二十两银子,然后请日哭鬼去三香阁吃饭,从而邂追林青等人。看宅第门口悬挂的匾幅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杜”字,寻人一问,原来这里如今已是驰驥会主杜渐观的居所。
旧地换新颜,令许惊弦思潮起伏。那鲁子洋本也是御泠堂留在擒天堡的伏兵,掲破宁徊风的阴谋后,他亦无法在擒天堡立足,从此不知所踪,魯宅亦变做了杜府;还记得宁徊风就是在这间宅院里给自己下了“六月蛹”,为救此伤林靑与虫大师费神费力,最终不得已去鸣佩峰请四大家族点睛阁主景成像治伤,却被他趁机废去丹田;又想到部时请妙手王关明月偷来水柔清的贴身金锁,却因为与她赌气不肯还她,如今还挂在自己脖子上,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不知这心高气傲的小姑娘现在何处,是否还记恨着自己?时过境迁,物换星移,不过数年的光景,一切已恍如隔世……
每遇到一处依稀相识的景物,许惊弦便重温起当年与日哭鬼、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在一起的时光,不由感慨万千,时而欢欣微笑,时而悲痛感伤。如此走走停停,忽见一间酒家临江而立,气派非凡,上书三个大字——三香阁。
三香阁已经重新翻修,又加盖了楼层,比起当年更显光鲜华丽。楼下停了许多车马,看来生意兴隆。
许惊弦正欲入内,却被小二挡住:“这位客官,可有名帖?”
许惊弦摇摇头,店小二道:“那可对不住了。今日恰好是涪陵三大会主联名请客的日子,早已包下本店,客官若无名帖,只好改天再来。”
许惊弦瞅见阁中已开有数席,坐有不少人,除了十数位身着华服的客人外,其余皆是家丁、护卫之流,不服道:“莫非每个人都要有名帖才可入内?”
店小二倒是振振有词“一共是十八位贵客,每人最多可带五位随从。嘿嘿,看起来客官并不在内。”
若依许惊弦以往的性格,必会被这句话激起傲气,或是硬闯,或是拂袖而去。如今年龄渐长,心智已变成熟,知道店小二只是替人跑腿,何苦争执令他为难?反正自己本只想确认一下擒天堡来人是否日哭鬼,倒也不必非入酒宴不可,看这样子擒天堡使者目前尚未到来,不妨在门口等候,届时便知究竟,微笑着退开。同时心头默算,三大会联合十四家小帮派,再加上擒天堡的使者,正好共是十八席,看来想混进去可不容易。
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发问:“请问这位可是吴言吴少侠?”
许惊弦应声望去,却是一名又矮又胖旳汉子,身边带着几名随从,每个人的衣角上都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那胖子身高不足五尺,却是肥头大耳,膀阔腰圆,粗粗估计一下足有三四百斤的分量,还堆着一脸的假笑,浑如弥勒佛从寺庙里走了出来。这种人物一见之下终身难忘,许惊弦肯定从未见过此人,却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化名,漠然点点头。
那胖子拱手道:“在下飞鸿帮帮主陈长江,久仰少侠大名,还请入阁。”
许惊弦心头雪亮,自己初来涪陵,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飞鸿帮,自然与这个胖子攀不上交情。何况吴言这名字连自己都不太熟悉,所谓久仰大名不过是客套话儿,必是早晨在码头上见过自己。也不知陈长江邀自己入内有何用意,莫非是那惊马的主人前来“重谢”?
不过许惊弦如今对自己武功颇有信心,艺高人胆大,既然有机会进入三香阁,也不惧对方耍何花样,淡淡道了声谢,大步入内。那店小二认得陈长江,退在一边并不阻拦。
三香阁一楼左右各摆了七席,恰好是十四桌,每一桌主位上坐着的宾客高矮胖瘦形貌各异,旁边各有四五名随从,正是那十四家小帮派的头领。许惊弦料想楼上必另设四席,乃是涪陵三大会主与擒天堡使者会面之处,虽然十分好奇,却只怕是没机会上楼了。
陈长江与几名手下坐在左首第三席,却并不带许惊弦入坐,而是唤来店小二:“再替吴少侠另摆一席。”
店小二面有难色:“杜会长曾亲自吩附过,今日只设十八席,外来人等概不接待,陈爷如此说,可真让小店为难了。”他口中的杜会长便是三大会中驰骥会的会长杜渐观。
陈长江面色一寒,将一锭银子重重拍在桌上:“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当我飞鸿帮出不起银子么?”
“杜会长早已预付了酒钱,哪敢收陈爷的银子。不过……就算另设一席,小店也不敢送上酒莱。”
“放屁,开店宴客天经地义,老杜可以请客,我陈长江就不能请客吗?”店主人闻声赶来,连连作揖:“小二不懂事,还请陈帮主海涵。只是杜会长亲自嘱咐过,小店岂敢有违?”
陈长江冷笑∶“你左一句杜会长,右—句杜会长。我倒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三香阁,还是杜家庄?”此言一出,三香阁内顿时鸦雀无声,陈长江此举不啻于公然挑杜渐观的权威。
店主人吓得脸色青白,怔了半晌才发话:“陈帮主言重了,你老人家敢开罪驰骥会,本店店小利薄,可是万万得罪不起啊。”
右首第二席坐着一位面容阴冷的长髯老者,拍桌喝道:“陈长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不想活了,飞鸿帮三百号手下可未必想陪你玩命。”
陈长江哈哈一笑:“金帮主还是多替自家的潜鲛帮操心吧,死到临头还想着舔三大会的屁股?”
那老者乃是潜鲛帮帮主金时翁,听陈长江出语不逊,气得长髯倒竖,正要发作,忽又听隔席龙虎帮帮主孟先广阴阳怪气地道:“金老爷子息怒,有道是‘尽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飞鸿帮想和驰骥会对着干,你急眉火眼地出什么头?小心攀错了高枝,掉下来摔坏了老骨头……”金时翁大怒,还未等他开口,却听对面流沙帮女帮主黎芳芳娇笑道:“孟帮主有所不知,下个月金老爷子的孙女儿就要嫁给杜家二公子,人家可是帮着自家亲戚说话呢。”
铜锤门门主裴荣接口道:“幸好是下个月,还有机会毁婚,不然……嘿嘿。”
金时翁越听越不对味,心头暗惊,飞鸿帮、潜鲛帮、龙虎帮、流沙帮、铜锤门都不过是小帮会,只怕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驰骥会,他们凭什么出言无忌、态度如此强硬?再联想到此次擒天堡派出使者之事,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勉强交待几句场面话,闷声坐下喝酒。
其余各派的帮主中,有些人知晓内情暗自盘算,有些人权衡利弊见风使舵,一时都静了下来。
许惊弦冷眼旁观,渐渐理出个头绪来。看来这十四家小帮会并非齐心服膺于三大会,像飞鸿帮、龙虎帮、流沙帮、铜锤门等都多半已被人收买,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擒天堡,欲要重新接管涪陵城这块地盘。来者不善,今日三香阁只怕开的是鸿门之宴。
他留意到楼上一直静悄悄地漠有动静,想必那三大会的会主亦未到场,楼下却已闹得不可开交。他还是首次接触江湖帮派间的倾轧,反正置身事外,乐得看一场热闹。暗忖那擒天堡的使者倒也厉害,尚未露面,已先搅得三香阁内乱频生,多半不是日哭鬼。不知到时候与三大会主正面相对,又将是什么样的情景。
许惊弦也不理会陈长江,独自坐到另张靠窗口的桌前,将掌中显锋剑鞘朝桌上重重一放,喝道:“小爷渴了,上茶来!”
店主人愣在原地,不知是否应该听许惊弦的盼咐。倒是店小二机灵,在店主耳边道:“杜会长只说不上酒菜,一壶茶应该没有关系吧……”他的话音虽轻,但在场大多都是武功高手,全都听个清清楚楚。
陈长江喝道:“还不快给吴少侠上茶。哼哼,只怕以后想请这样的贵客光顾三香阁,还要看他是否有心情哩。”
许惊弦闻言一怔,难道陈长江误把自己当做擒天堡的什么人了?他最恨被人利用,心想小爷独来独往,可犯不上与你们攀交情。不冷不热地道:“我只想坐在这里静静看风景,有没有酒菜都罢了,只求陈帮主不必再借小弟大做文章。”说罢目视窗外景色,再也不望陈长江一眼。
陈长江受了许惊弦的抢白,却只是讪讪一笑作罢。其余人见此情景,互相交换个眼色,在暗中猜测许惊弦的身份,窃窃私语不断。
正值早春时节,蜂翔蝶舞,莺飞草长,江水茫茫,青山苍郁。云物四望,水天极目之处,远山如徐徐展开一幅水墨画卷。
许惊弦凭窗远望,心旷神怡,烦忧尽消,浑忘了满座心怀鬼胎的宾客。恰好那店主人亲自送来一壶清茶,便随口问道:“那一副‘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的对联可还在么?”这副对联乃是骆清幽来到三香阁时所作,当年正是因为黄山千叶门的女弟子桃花见到此联后出言不逊,辱及骆清幽,才引得林青一展暗器神功。
店主人却会错了意,结结巴巴道:“骆才女那副对联乃是本店镇店之宝,一直都挂在楼上,今日不便,改日必请少侠一观。”
许惊弦心情极好,纵声大笑:“你且放心,就算用八抬大轿请我,今日也不上楼去。”他随口开个玩笑,虽让店主人放下了心事,却更令那十四位帮派头领捉摸不定,越发觉得这少年高深莫测。
眼看将至午时,那井雪、铁楫、驰骥三大会的会长与擒天堡的使者依然不见踪影。十四位帮派头领中有些人便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只听一人道:“自从与媚云教一场大战后,擒天堡元气大伤,龙判官守着地藏宫主三四年不出江湖,这才有了川北、川西、川中几大分舵各立山头,三大会崛起涪陵,大伙也算过了几年轻松日子。这一次怎么擒天堡突然派出使者前来,神神秘秘地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另一人接口道:“管它什么名堂?三大会联合十四帮派,实力远胜过擒天堡,龙判官想要东山再起,只怕是妄想。”
“嘘。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龙堡主毕竟名列六大宗师之一,虽一时受挫,实力犹存,若听到你这等不敬之言,只怕不会给你好看。”
“哼,邪派六大宗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那个师爷宁徊风玩弄在股掌之中。如今宁徊风不在,擒天六鬼变成了四鬼,龙判官一介武夫老体衰,还能耍什么威风”
金时翁一拍桌子:“说得好。当年老夫不得不听从擒夫堡的号令,卖的也是宁徊风的面子,龙判官名头虽响,老夫心里却未必服气他。”
许弦本在观景物忆旧情,突然听到宁徊风的名字,连忙收回心思,凝神细听。听了几句心头恍然,看来当年龙判官受制于宁徊风之事确实令他声望大损,所以才导致擒天堡四分五裂、川蜀武林群龙无首的局面。他注意到金时翁一番话引起五、六个人随声附和,但以陈长江为首的另外三、四个人却面含冷笑不以为然,另有几人则不露声色,静观事变。心中已大致明白这十四家帮派的各自立场。
一人问道:“诸位可知这次擒天堡派来的使者是何人?”
金时翁答道:“这个老夫倒知晓一二,听说是叫做什么神算丁先生,不知是什么来历?哼哼,擒天堡若是派擒天四鬼之一也还说得过去,找这样一个藉藉无名之士做使者,忒也瞧不起我们了。”
当年擒天堡威震川蜀,除了堡主龙吟秋与师爷宁徊风外,另有六大高手,因龙吟秋擅使判官笔,人送外号龙判官,这六大高手便似判官手下的小鬼,称之为“擒天六鬼”。但与媚云教一战,锁神、缠魂当场战死,仅余日哭、夜啼、灭痕、吊靴四人。而以前从没有人听说过“神算丁先生”的名号,多半是近年才秘密加入擒天堡。
陈长江皮笑肉不笑地道:“金老爷子从杜渐观那里得来的情报,只怕有失精准。丁先生如今正是擒天堡的师爷,乃是仅次于龙判官之下的二号实权人物。想想当年的宁徊风,便可知其厉害。”
一旁的裴荣装腔作势般咂舌惊叹:“如果此人能有宁徊风一半的厉害,川东武林复兴就有望了。”
另有人不忿:“裴兄觉得有望?怎么小弟反倒觉得担惊受怕,心头惶惑。”
许惊弦心头暗恨,却也不得不暗地佩服。当年宁徊风号称“病从口入,祸从手出”,行事低调,巨细无遗,口蜜腹剑,稳狠毒辣,在擒天堡中声望直通龙判官,在一众川蜀武林同道的心里也投下了至今难以消除的阴影。
陈长正色道:“据小弟的情报,这个丁先生三个月前才投至龙堡主的帐下,虽貌不惊人,但心思缜密,智计无双,察人观物算无遗策,外人不知其名,唯以神算丁先生称之。仅仅用了三个月,就令擒天堡上至龙判官与擒天四鬼,下至每一个堡丁,无不服膺。试问就算宁徊风亲至,只怕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得到如此信任吧。而丁先生能够亲自出马,到涪陵走这一趟,也足见擒天堡对我等的看重。”
众人都知陈长江素来喜欢说大话,对他的这番言语皆是半信半疑,有人便置疑道:“这个神算丁先生如果真如陈兄所说,为何我们从未得过一点风声?这样一个厉害人物,总不能突然从石头中蹦出来吧。”
陈长江抚掌道:“问得好。这里面确是有一个关键,那是因为丁先生严令所有人不得泄露,擒天堡上千堡丁,却能将一个人的身份守口如瓶,丁先生的能力由此已可见一般。”
“既然此事无人得知,陈兄又如何晓得?”
陈长江自得一笑:“承蒙丁先生看重,小弟已加入了擒天堡了。”
金时翁怒道:“今日三大会与十四帮派联合,正是要共同应对擒天堡的威胁,想不到你小子竟然吃里扒外。”
陈长江斜睨他一眼:“金老爷子不通时务,其他人未必像你一样。不独是我,像流沙帮黎帮主、龙虎帮孟帮主还有铜锤门的裴门主等人也都暗中加入了擒天堡。”
金时翁恨声道:“我潜鲛帮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可不会做狗。”
龙虎帮帮主孟先广阴恻恻地道:“如果金帮主敢在丁先生面前说出这句话,我才服你。”眼看争执又起,旁人连忙劝解一番。
另有人心中起疑,发问道:“请教陈兄,那丁先生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为何要故意隐瞒?弄此玄虚又有何意义?”
三香阁外忽传来一个声音:“擒天堡要重出江湖,自须运筹得当,不给敌人丝毫可乗之机。只有将一切准备停当,万无一失后再发出雷霆一击……”这个声音极其低沉喑哑,却是经久不息,如一根利针般剌入每个人的耳膜中,仿佛还要直钻到心底里去。
随即就听到竹杖点地的“笃笃”之声极有节奏地一下下响起。最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明白无误地感觉到那竹杖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但每记声响却都是一般轻重,仿佛距离并未发生改变。与此同时,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竹杖声一同响起,但每一步又偏偏塔在两记竹杖之间,就如两件截然不同的乐器一并作响,各自独奏极不和谐,令人闻之心头烦闷。
听了陈长江的一番话后,许惊玄已知擒天堡来人并非日哭鬼,虽微有点失望,但对这个丁先生亦是充满着好奇,隐隐期盼见一面。听到这竹杖声不由大吃一惊莫非是他?
第九章 涪陵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