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他们谈到了插秧,那是她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一年以前(“你的理想是什么?”眼前戴着无框眼镜的大眼面试官突如其来的问道。她的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好像随时都会从眼镜面后面鼓将出来。她打扮的十分随意,头发不经意的在后面挽了个摇摇欲坠的尾巴,有着一张太阳一般的大饼脸和一张黑洞般的大嘴巴,穿着一件白底荷花的连衣裙,胸部很丰满,高耸着把连衣裙顶得涨了出来以至于腰身部分显得像空荡荡的回风巷。面前的咖啡色小圆桌上随意的摆着一台白色iPAD。
“什么理想?”牛萌有些昏昏欲睡,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他抬眼又朝四周扫了一眼,一个戴着围裙的面无表情的大龄员工正在操作台那里自顾自的刷杯子,对他们的存在视若无睹。
“每个人都有理想的,”大眼姐姐笑容满面的道,“我最喜欢有理想的人了。”
“作家,”牛萌好不容易挤出了两个字,其实,他想指的是“小说家”,但不知何故,出来的偏偏是这个含混的代称——他快要被她那目送秋波(他显然是有某种误会了)的眼睛和她那面若桃花的笑容给融化掉了,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块正在高温下慢慢化掉的巧克力——刚说出这两个字后他旋即后悔,甚至羞惭得有些无地自容。
“作家呀!”她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惊喜表情。“真的吗?我也喜欢文学,还在一个网站上发了好多好多文章呢,每天都坚持发一篇,一直做了整整三年,直到它开始收费了才没有在上面发东西。”
“喔——”牛萌不知该表现些什么为好。
“来这里要认真踏实的干,”她突然话锋一转道,“要有责任心,最主要的是要积极上进,用心学习,我这里有个小姑娘,以前刚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要,一头黄不溜秋的头发,一张黑不溜秋的脸,穿得土里土气,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她右手托腮,右手的食指有节奏的敲打着自己的半边脸庞,好像那里能敲打出一个形象的词语来(坐在一旁的牛蒙也为她着了急,要是她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那可不太好,所幸一切担忧都是多余的)——村姑。我一看这架势,‘天,这是哪里来的,简直不敢想象’——但又是我妈妈介绍过来的,——不可能立马就叫她走人,我又转念一想,还是给她一个机会吧!想着自己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知道不容易。她也格外努力——因为她怕我不要她——从只会写不多的几个歪歪倒倒的字到一个字一个字、一本字帖一本字帖的练,现在我们的外卖黑板都是她写的,现在她是我小十字店的店长了,人也变得很漂亮,你会见到她的。每当我感觉自己没什么成绩的时候只要想想她我就感觉到很欣慰,至少我改变了她。我叫郑莉萍,‘郑’是包耳‘郑’,‘莉’是上面一个‘草字头’下面一个‘利益’的‘利’,‘萍’是‘浮萍’的‘萍’。你来就打我的电话——这里还有我弟和我姐,但你不用怕他们,他们都是我叫过来帮我的——要安排住宿舍也行,他们都是极好的人。(我想出来,有房子······迷宫,小白鼠·····)”
后来他们又有个几次“亲密”接触,直到一次牛萌和杰哥一起送货到第九街区时,杰哥要去找珊姐对账,而郑丽萍硬要拉着牛萌进阳台上隔出来的一个条形办公区域的台式电脑上去看她“在网站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她兴致勃勃的打开网页,然后熟练地“噼噼啪啪”输入一个网址,输入用户名和密码,个人主页赫然跳了出来,然后从成排的文章标题中随意点了一个,牛萌清晰的记得那个叫做《我的第二个孩子》的标题。说句实话,文章写得很一般,当然文采是有,但也仅此而已。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些毫无个性的小情小性的小美文之类的玩意儿,这和网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毫无价值可言的破烂玩意儿毫无差别。牛萌只看了一眼就失去了耐性,他未置一词,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至此,他们之间由隐秘的文学纽带连接起来的“蜜月期”就这样宣告结束了),还有就是二月份回的一趟家的时候。她回家之前的签名上还写有这样的字句。“好久没回家了,该回去看看了。”他已经很久没回去了,虽然他家比她家要近得多。他家就在市郊,而她家则在县城的郊区去了,要坐两个小时的火车。他坐郊区车。
她说插秧是四道——她还说以前她在家的时候她妈妈去哪家插秧都要把她带上——他说是三道,但他记不清了。他已经很久没干农活了。最后一次插秧是在高二的“劳动节”。“劳动节”对于他城里的同学来说就是放假和玩的节日,可对他来说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劳动节”。那时正是农历的四月初,正是在亮汪汪的水田里插秧的大好时节。他在农村的被繁重而无望的农活折磨的腰杆都快断掉的母亲就在家数着日子巴望着他的“劳动节”赶快到来。他可一点都不喜欢过这个节。他宁愿天天上课,虽说上课就像夏日里关在动物园铁栅栏里的猴子、野狼和狮子一样沉闷又乏味。
挽起裤腿,顶着骄阳,站在一眼望去长得叫人心碎的水田里。每往前迈一步——往往是“深”一脚、“浅”一脚——水便“乒乓”作响。脚底板下是刚被一头还算强壮的黄公牛和一头刚下得力的、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还没有体验到生活的苦烂的、圆鼓鼓的、横冲直撞的水公牛,再加上一头瘦得皮包骨头的、两个月前刚下崽的、眼泪汪汪的水母牛(它不时抬起头来朝高高的田埂上看一眼,那头毛发淡黄稀疏的小牛犊正冲着水田里面“哞哞”叫呢)不负责任的耙过的粗粝的稀泥巴,有的还是土坷垃,有的还散发着热气。
黄公牛来自大姨妈家,水母牛来自幺舅家,水公牛则来自大舅家——大舅妈很不乐意,阴沉着脸,仿佛能将万里晴空瞬间变得雾霭深重。他家连头牛都没有。其实曾经有过一头矮矮的短腿黄母牛,一身油亮亮的紧贴着紧绷绷的牛皮的短刷刷的黄里透红的毛衣,那颜色就要接近于红色了。不是用买的。是在大姨妈家拉来的一头已经身怀六甲的黄母牛生的。小小牛长成小牛之后,可以吃草之时,到了断奶之际,就当机立断的把黄母牛还去姨妈家而只留下小母牛了。然后小母牛长大了。长大了的小母牛又生下一头小母牛,两头小母牛又同时目露春光,水门红胀,不吃草,漫山遍野的穿梭不止。幸好他和小他一岁半的弟弟都是骑牛好手。骑在那如同水懒一般光滑透亮的牛身上两眼直冒金星的穿山越岭。在他们母亲的怂恿和鼓动下,他们家的两头小母牛终于在历尽千辛后和他们家在村子里面大人就算在竹山弯弯那条满是牛粪与坑坑洼洼的污水和突兀着的石头的路上不期而遇(大家都极力避免碰面)也不说话的童家(“竹山弯弯头那家”,他家老妈是这样称呼那家的)的骨架高大、模样俊俏的花公牛勾搭上了。大母牛是在看牛坡那陡峭的斜坡上一小块平整却稍带倾斜的空地上和花公牛成其好事的,小母牛则是在山林里的成片荒芜的土当中的其中一块和花公牛完成它一生中的第一次的。花公牛的那玩意儿长得简直吓人,看着大母牛和小母牛站着一动不动,两眼转动着模糊的泪花,昂着头的脖子上的肌肉不停痉挛的样子,使得他们惊悸不已,尤其担心小母牛会不会给花公牛干废掉了,他们怀疑它的那玩意儿直接干入了小母牛的脖子那里去了。整个播种季节期间,花公牛瘦得只剩下一层走起路来摇来晃去的花皮毛和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每当傍晚时分,便会从竹山弯弯那个方向传来王猪儿撕开嗓子大声咒骂他家童和平的声音,童狗儿早已归了西,被大棚落下来砸死在了黑窟窿咚的小煤窑洞子里。他和童胡妹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穿越那条蜿蜒曲折的穿过山丘、田野和森林的宽窄适中的小小马路,一起戴用路边的野榛子树那缀满小小的圆圆的嫩嫩的绿叶的纤细枝条编制的插上白色的刺梨花的花环,一起对抗班级里陌生的环境,她使他第一次有了保护一个人的意识。(她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运煤的司机,用几双新崭崭的白纱手套就把她俘获了,对她很凶)(抹胸口,帮杨姨妈家割稻子,打滚,看牛坡,土顶庙,平房顶,王金花,王媚幺,春春哥,冬冬姐,小林幺,铺满细石子的毛狗路,下面是水田,水井,沟渠,上面是一壁缓缓的徐坡,草坪,牛庸懒的在上面吃着草。太阳顶在天顶,风徐徐吹来,十分惬意·······毛都没长,有啥乐趣?春春哥却压得紧紧的······)
而他家那头可爱而又结实的小黄公牛在牛贩子手里从与寨顶遥遥相望的小寨包包上传来的撕裂人心的、响彻寰宇的“哞——哞——哞——哞——”声则是他听见的他家最后一头牛的叫声了——那叫声已经穿透了他的灵魂而变得永不磨灭了,它将永生永世的跟着他了。
他的弟弟弟媳正月十五还没过完就把儿子丢给公公婆婆就慌里慌张的坐上开往浙江的火车了,他们去年结婚的钱就是从那里打工来的,他的弟媳有个叔叔在那边,在他弟弟和弟媳认识之前他弟媳就在那边打过工了。他们的结婚酒和儿子的满月酒是一起合办的——虽说还没有得到法律上的承认——这是村子里面流行的趋势。虽说他的岳父岳母在酒席上阴阳怪气的卖着两张黑脸连桌子都没坐就走了。前不久他们吵着要离婚,他的岳母对她的婆婆说,他们这婚也不用离了,反正他们连张结婚证都没有。因为他的弟媳还差一年才能达到法定结婚年龄。
他的弟弟从小就受到除了家人(他弟弟从小就是他妈妈的死对头。他们都属虎。)以外几乎所有人的喜爱,既嘴甜又会说,人缘好得令人惊奇——可他却从来没有嫉妒过他弟弟,甚至还暗自窃喜有个这样的弟弟,并且引以为荣——上下友邻村寨没有不知道。人生得十分俊秀——甚至一次一个高他弟弟一个年级的村里的初二女生带着几个女同学来他家玩时,其中一个留短发的矮黑粗壮的女同学刚一踏进他家家门就对着他弟弟手舞足蹈的大声惊呼“唔,张国荣——”,搞得一屋子的人都莫名其妙,然后几个女生在那里一边不时的侧过头来往这边瞟一眼一边把头埋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着“太像了,太像了,是在太像了”——他们兄弟长得很相像——可奇怪的是他却哪怕连一丁点帅气的影子都没有——他读高中那会儿每逢周末回家时经过的那个村子里的人总是把他喊成他弟弟的名字(他一开始还认真澄清,可总有人叫错,后来他发觉没用就任凭他们胡乱叫他也胡乱笑着答应了)。他的初恋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邂逅的。那是他弟弟的小学同学,一个脑袋圆圆、肩膀圆圆、手指头圆圆的圆鼓鼓的健壮得像一头小母鹿般的小美人。
据说他弟弟小学四年级时就失去了童贞,那是在一个懒洋洋的午休时分桌椅横飞的教室里发生的具有伤风败俗的小插曲。对象是一个发育得过快而年龄却远未跟上的同班女生。她已经和高他两个班级的哥哥的两个好朋友当中的一个睡过了,而另一个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时机一成熟就立马扑上去。她长着一双勾人摄魄的媚眼和一个像充气的皮球一样胀鼓鼓的身体。学校里饥渴难耐的未婚青年男教师和一群乳臭味干的穷小子都整夜整夜的为她失眠。
他弟弟的女朋友多得难以数计——在森林中,山洞里和高坡上都留下了他们那火热的身影(有一次,他弟弟带一起放牛的他穿过一块两边都是沙树和松树的林场的、荒芜多年已经变成了一块长方形的草坪去一个小山包上的林场里介绍他和比他们都大得多的情人认识时,他竟语无伦次的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莫名其妙的话语,搞得他弟弟和他弟弟的情人都尴尬不已,他弟弟只得羞赧的把他领回他家那几头黄牛身边去了。那时他还在镇上读初中,他弟弟则早已不干读书这个行当了,而是被他们的妈妈安排在了石头园自家的一块烂田里和换了好几拨投资人(那时是林家,也是最后一家)投资开采的煤矿上开卷扬机挣工钱了。他弟弟在初一下学期开学时就自己去办公室把书学费退了来还了欠了吃饭那家的吴老巫婆(他妈妈就是这么气愤的称呼那个姓吴的老太婆的,“她家一家子还以为我们农村的钱来得容易得很,早上粉条晚上宵夜的,她想咋掂腾就咋掂腾,”她当街和吴老太婆吵了一大架,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吴老太婆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的一屁的股债的,然后拿着剩下的大部分的钱坐车到贵阳逛市西路去了。还有一次,和在上小学(六年级)的路上的一个林场里面走出来的他弟弟和他班上的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叫做黄思敏的女同学不期而遇,他只感觉到横亘在他和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尽管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是他却感觉到那边是另外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世界,他甚至发现他的弟弟不再是他的弟弟,他的同学也不是他的同学了,他们都变成了另外的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了。他只感到了那个他所不了解的世界的奇异的幽光在他们身后的苜蓿树之间穿梭、幽回、飘荡,然后他并没有过多思想就继续回去做他的好学生去了)——可他那时却连半个女朋友都没有。他大概只是个未完成的实验品,大概只是为他弟弟的出生而用来做模型的缺斤短两的破烂货而已。可他们父母的爱却明显偏向于他这个残缺不全的半成品。
“我的小大萌还不是不足月就生了的,”他们的母亲在外间说道,屋子里闷热得不行,看来炉火又燃登堂了,“头年九月份才怀上了,第二年六月份就生了。”
“我家小苹果是去年四月间怀的,”外间传来金花表姐那既像风铃又像流水般柔弱清脆的嗓音,“今年正月十一就生了。”
“没什么大问题的,”母亲接着开口道,跟着传来竹丫刷筲箕的“唰唰唰”的声响,然后又是“咚咚咚”的拍打声,“他刚生的时候,他家大伯妈二伯妈她们就说养不活的,现在还不是长这么大了。又说就算养得活长大了也没好大用处,是憨包,听他们嚼舌根,嚼她们的牙巴骨,你三天三夜都听不起。现在我家小大萌不比那个聪明,这上邻下坎的哪个赶得到,哪年不是三好学生就是第一名,那付明金老师哪年不来家访个两三回,一到学校头去开家长会哪个老师不夸奖的,这寨子头的娃儿些有哪个老师过问过的。读一年级的时候从来没得打扫过卫生,那付明金老师晓得我们家这截路远的,一放学就喊家萌快回家咯,然后喊那个老牛皮留级生陈老大来做。这个陈老大怕是要读一辈子的一年级,以前就和张老八们读的,赶后又和我家小大萌们读,现在又和我家小二萌们读呢。”
“晓得我家小苹果长大了赶不赶得到他家大萌表舅的一个尾巴?”二萌睡得格外死,都开始蒸饭了还不见醒,只是已经大睁着眼镜醒来了的还赖在床上不想起的大萌突然感觉有些异样,似乎某种东西的缺口一下子在他面前打开了,让他感到一种未知的不明所以的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隐秘而又苦涩的轻微的痛苦在他小小的身体里面开始蔓延。他感觉到似乎有人走进了没有装门的里间来,他小心翼翼的闭上了眼睛装着还未醒来的样子。